话音才落,背后忽地刮来一阵疾风,我们赶紧躬身躲避,那阵风就从头顶飞过,有垂下的羽毛碰到我的头上,竟然是早前见过的那只巨鸟。
听到一个娃娃的叫声,却是来自巨鸟爪下,他已被巨鸟带到了滩涂的上方。只是一晃神,巨鸟已经飞过滩涂,把小娃娃扔进了大海里。
“这、这鸟是来帮忙的吗?”魔兰迟疑着问。那巨鸟已经飞回来,不顾魔人们的反应,又抓起一个小娃娃带走。周遭出现了奇妙的声音,它说:“不要怕。”
“是谁在说话?”大家有些慌乱。我说是巨鸟,并在巨鸟再一次飞来时,伸开双臂,摆出任由它擒的样子,但它没理我,而是把我旁边的魔兰提了起来。
魔兰在空中强作镇静地说:“它的爪子没伤到我,不用怕。”
待她讲完,巨鸟就把她带走抛进了海里,远远能看到魔兰入海时砸起的高高水花。
魔人们一个个被巨鸟带走扔进海里,它熟练之后一次会抓起两个,比如嘎达和他的伙伴,白面魔人和他的女伴,最后只剩下魔昂和我犹在岸边。魔昂在我身后把我抱住,巨鸟把他提起。
这次巨鸟飞得特别慢,我和魔昂能看得清泥泞的滩涂地在身下缓缓而过。巨鸟把我们带到海面上方投下,魔昂抱着我砸入水中,浮出水面后,听到飞走的巨鸟在空中留下尖利的声音——“不要再回来。”
☆、三十七念
天空飘起清雪。细小的雪粒若有若无,唯有抬起头远望时,才能看到它们在空中勾连成片,如烟似雾。游了一阵,再回望岸边,来路早已在雪幕中飘渺不见。
魔昂寂然游在前方。后面的队伍越拉越长。尤其是那十三个小娃娃,才刚学会浮水没几日,就浸在这凉彻的海水中,一个个被冻得红肿不堪。所幸有海水的承托,他们不必频繁去动手动脚,多数时间都如浮冰一般静静漂着。
傍晚找到小岛停泊,正是此前挖过的第一座岛。
细心的嘎达拾来一抱枯树枝,用从泉水边带出的一小截明子生了火。白面魔人和他的伙伴们到林子中搜寻一番回来,什么猎物也没找到。
大伙围坐在沙滩上烤火,魔兰不无忧心地说:“海中和岛上都没有食物,如今岸边又回不去,只凭身上带出来的点点吃食,怕是熬不过几日。”
听魔兰这般讲,大伙都没吱声,他们在魔人国本就挨饿,如今跟了魔昂,才刚刚燃起希望,都等着魔昂谈谈谋划,但魔昂一直坐在火光的暗影中,只有我在旁边看得清,他是在闭目养神,并未对大伙的期望上心。
静默片刻,白面魔人引话说:“之前在泉水边,无意中看到几块木板画,那成群的猎物可是画的仙人国吗?”
大伙的目光都看过来,魔昂依旧无所应答,我代为木讷地点点头。
又听到有个年轻的异恋说:“能不能先把我们送去仙人国?留在这里空着肚子可没法挖岛啊。”
魔兰数落了这个声音几句,劝他要耐住性子。但等大伙迷迷糊糊歇息下,魔兰悄悄坐到魔昂身旁,小声问:“这么下去确实不是办法,要不要真的先去趟仙人国?”
魔昂闻之摇摇头。魔兰便没再追问,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转天,我们离开小岛,在海水中游了一上午,找到一座未曾来过的新岛。下午时,魔昂就潜入海底去挖岛。魔兰和我作为帮手,嘎达和白面魔人也跟着入海观摩。
七八天之后,成年的魔人都渐渐上手了挖岛的活计。刚开始,新手们还有几丝兴奋,但几天过后,我偶尔上岸时,便会听到几声抱怨,诸如海水太冰、体力不济之类,也有魔人直截了当说挖岛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只有那群小娃娃们不谙世事,成天在沙滩上、树林里跑来跑去,饿得急了,随便什么都胡乱塞嘴里嚼一嚼,苦的就吐出来,不苦的就咽下肚子接着吃。
有一次,魔兰找我,想让我给大伙讲一讲仙人国的美事,振奋一下大伙的心神。然而听我一讲,大伙不但没能振奋,反却是更饿了,纷纷怂恿我去林子里找些能吃的野菜。我便估摸着采回来一些,有的自己也没吃过,结果有几个异恋魔人吃后坏了肚子。
虽然多数魔人都挖得不用心,但禁不住手多,三把铁锹没有闲着的时候。只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岛底就被大伙挖出涡旋。异恋们看着漩涡才露出一丝欣喜,但听到魔兰说漩涡仅仅是个开头之后,登时又泄了气。
在赶着游去下一座岛的途中,有两对异恋魔人终于掉了队。上岛之后,魔兰清点人数时才发现,打算回去找,白面魔人则说不必。因为是他带出来的伙伴,他最了解,他有些惭愧地说:“他们实在坚持不住,打算回魔人国去。”
魔兰有些气愤,又有些担忧,“魔人国如果能回去,我一早也回去打猎了,何必在这里食不果腹?可是如今岸边的滩涂那么宽,根本没法逾越啊。”
白面魔人说:“他们指望着那泥地被冻了这一段时间,能好走些。毕竟——”他望了望潜入海中的魔昂,轻声说:“单单这么挖岛下去,他们也看不到多少希望。”
白面魔人话音未落,他的几个异恋伙伴便起声附和。
魔兰受够了他们时不时地挑刺,重重蹙起眉尖,放开声音问:“还有谁是这么想的?不用藏着掖着!若真想回去,根本不用偷偷摸摸。这里没谁非要你们留下,想走便趁早走。”
嘎达当即表态说:“我是跟定魔君的。我相信魔君,也相信上天。”他的男伴跟着点点头。那群小娃娃自是不用问。而白面魔人脸色谨慎,没有及时回答,他身后的十几个异恋便也没做声。
魔兰看了看天,把在风中的乱发捋顺,朝白面魔人走近一步,逼问道:“魔昂还不是魔君的时候,只有我跟着。他跟我说过,这一路下来必定艰险异常,但我从没动摇过。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们想必心里也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
白面魔人张了张嘴,仍旧没说出话来。
魔兰继续说:“脚在你们腿上,跟着魔君,或者不跟着,就这两个选择。没有第三个选择是边走边看的。如今我们离岸边还不算远,但如果再过几座岛,你们就算想反悔也找不到路。所以,痛痛快快现在就给我一个承诺。”
白面魔人朝自己身后看看,他的伙伴们互换着眼色。他的女伴附在他耳边轻语几句。
白面魔人略微思索后,开口道:“我们确实有自己的打算。无论魔昂是否是魔君,我们都不想盲从,我们看中的是他的本领。但如今,挖岛这件事情实在荒诞。除非魔昂能先给我们一个承诺,是让我们做一年苦力还是两年苦力,之后就送我们到有猎物的地方。否则,我们没有出力的劲头。”
魔兰摇摇头,“魔君不会给你们这种承诺。你们也不要以为挖岛是在替他做苦力。挖岛是为你们自己。仙人国有本来的仙人主宰,但仙人怕海。我们挖岛是为了用岛填海把仙人赶走,否则我们到了仙人国也会不得安生。”
有个异恋问:“可是挖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魔兰想起魔昂说过的话,转述道:“一年两年,三五十年,都有可能。”
听闻可能要三五十年,异恋们都止不住嘟囔起来,有的干脆说岛没挖倒身子怕是先倒了。白面魔人不得不顾及同伴的态度,下定决心后,朝魔兰深深行了一礼,愧疚地说:“我们目光短浅,恐怕跟随不下,实在抱歉。”
魔兰忍着没发火,眼看着白面魔人一行游入海中,朝着来时的方向回游。正值黄昏,海面铺洒着一层细碎霞光,十几个决绝的后背在金色浪花中渐游渐远。魔兰看看我,又看看嘎达和他的男伴,以及那群在沙滩上奔跑的小娃娃。
嘎达劝魔兰说:“公主不必动气,各自都有各自选择”
魔兰无奈一笑,冲着那群渐游渐远的魔人高声喊:“上岸记得要等大潮,现在天气转暖,千万别冒险走泥地。”
听到魔兰的声音,他们有的回头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我能做的就这些。”魔兰耸耸肩,“但愿他们能活下去。”
天黑之后,魔昂从海底游上来,看到明显变少的人数,心已了然。魔兰说:“他们都回魔人国了,这下你可满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怨气。
魔昂没做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他们回不回,与我满意有何干系?”
魔兰踢着脚下的沙子,低着头说:“你不就是想甩掉他们吗?否则为何不与他们讲清楚。难道你真打算不吃不喝,就一直在这里挖岛下去?”说完抬起头,想看看魔昂是否被自己的言语激怒了。
但魔昂并未在意,反而笑着说:“我有什么打算,不习惯讲出来,你还不了解?”
听到反问,魔兰却没有及时回应,因为她看着魔昂的笑,微微失了神。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亦能感受到魔昂的脸上有种难得的称意。他是那种从不外显的性子,因为自身的内在就已足够宽广,寻常的喜怒哀乐皆能包裹得下,唯有天大的仇恨与喜悦才能稍稍蔓延出来,显露在他的脸上,化作一记怒颜或一抹笑意。
此时的笑是为了什么呢?四周静悄悄,唯有咸咸的海风轻拂。暮色正一层层落在我和魔兰的身上,要把我们掩埋在黑暗之中。而魔昂的轮廓,却因为踌躇满志而披上一层淡淡光辉。
那群小娃娃忽然从林子中一路跑跳过来,惊扰了沙滩上的静谧。魔昂脸上的笑淡了,魔兰方回过神,扭扭脖子,似不经意地问:“究竟有什么好事?能惹你笑。”
魔昂不答,魔兰侧过脸来看我。我抬头看看天,只觉得傍晚时明明有预示晴朗的晚霞,可此时,四围的天边却起了浓云,正渐渐朝头顶的上空聚拢。
我说:“要变天了。”
“对!要变天了!”魔昂仰起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闷雷,有几个受惊的小娃娃挤靠在我的腿上。我耳畔仍回绕着雷鸣的余韵,忽觉身体一轻,赶紧伸手去抓,却抓到魔昂的手臂,我竟然被他举到了半空。
魔昂收拢胳膊,拉近我和他的距离,脸与脸只有半臂之距。向来只有我仰视他,而此时,我却被他举着俯视他,看得清他灼灼双目,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小鸟,在俯视着他这棵深深扎根于泥土中的巨树。
魔昂说:“我刚刚在海底的暗流中,听到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她说不要再挖了、不要再挖了。”
“所以,你就停住了吗?”
魔昂摇摇头,快意而阴鸷地说:“我反而挖得更快、更用力。”
“然后那声音还叫吗?”
“她不叫了,但我知道她在痛,她快要受不住了。”
我其实并未领悟魔昂的话。只是被他举着,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渐渐迷怔。记起曾经听谁说过,魔昂是上天派来的破坏王。
魔兰在一旁问:“她到底是谁?”
魔昂说:“海。”
远方突然又响起一阵闷雷,震得魔兰不禁低头,小娃娃们都赶紧捂住了耳朵,我的身体缩了缩,唯有魔昂举着我的双臂却颤也未颤一毫。
随着雷声,大颗的雨滴掉下来,砸在皮肤上,凉进骨头里。仿佛它们在云中本是冰。
雷声止住后,接替的是连片的雨声。雨势在瞬间加大,一遭强过一遭,仿佛天空同时下着好几场雨,它们重叠在了一起,织就无从躲避的雨帘。
小娃娃们不怕淋,却被雨滴砸得痛,哇哇叫着往林子中跑。嘎达在林边已经搭起一片窝棚,正站在下面招手。我们都站了进去,唯有魔昂还立在沙滩上。
在树枝下,远远地望着魔昂,我似乎看到他脊梁上传来的微光,可他的身上明明还披着一片兽皮。
魔兰问我:“刚才魔昂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真是大海被他挖痛了么?”
我不知道,也忘了摇头。
魔兰又说:“这是不是预示着挖岛的事快成功了?”我没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说:“要是真的就好了。”
雨迅猛地下了一阵,又利落地停住。头顶的云被挤干了,变成飘渺的雾。
嘎达站在窝棚外面说:“可能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时间过得这么快?我抬头去看黑森森的夜空,没有月亮。昨天似乎也没见到呢,莫非已是月末。
魔兰兀自说:“不知那群异恋怎么样了?”
嘎达宽慰她道:“游在水中,左右都是湿着,应该没啥大碍。”
魔兰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他们淋雨。只是岸边的树林被魔藏拔掉了,那么宽的滩涂该怎么过?大潮恐怕也不及。”
嘎达跟着叹口气,无奈道:“若是上天不想他们死,定会有机遇吧。”
大伙吃了一点儿东西之后,纷纷进林子里找干燥的地方睡觉,而魔昂又下海去了。此时,岸上已漆黑一团,更别说海中。但魔昂说他没有睡意,不如到海中摸索摸索。
我在岸边等了一阵,不见他上岸,已犯起缱绻困意。刚下过雨,寒气湿重,我就在沙滩上刨了一个坑卧进去,渐渐睡沉了。
朦胧中,感觉身下的沙滩震颤一下、又震一下。我仍在梦中,只以为是谁在沙滩上行走。后来,又觉得身体左右摇晃,像躺在一只摇篮里,被缓缓推送。
终于睁开眼时,见到天已经亮了。灰白的天空浮着拥挤的囊云。忽地,那云空动了一下,如一块飘荡在水中的棉布,随着波纹飘动。
我想擦擦眼睛,伸手一动,才发觉水波荡漾,我竟然是躺在水下,那片云空不过是水中倒映。
我不是睡在沙滩上吗?怎么滑到水中了。我往上游动,却觉得身边越来越陌生,这水中怎么生着嶙峋的树?
魔昂呢?我四下探看,清冷的海水中,浸着晨晖。忽然,我看到遥远的水域有一抹鳞光。那一定是魔昂的脊梁。我停止上浮,而是向那鳞光探寻而去。
水越深,晨晖越淡,但那抹鳞光越清晰。只是距隔得太远,我加快游动,生怕一眨眼它就忽然隐匿不见。
水波擦着我的身体远去,我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一丝知觉仍停留在梦中,但脚下的游动不止,追寻着那抹鳞光而去。终于发觉,那鳞光似乎也在朝我游近。只是,它怎么那么淡、那么弱?距得近了,它仍然只有一截。它如果是魔昂的脊梁,那魔昂身体其他的部分去哪了?
这么一想,我的头脑登时惊醒了,立刻加快游动。然而距离那鳞光只有百步之遥时,我才发现到不对劲,那不是魔昂的鳞片,反倒像小鱼。
我停住,那鳞光仍在向我游来,渐渐有了鱼的形态。
这里怎么会有鱼?我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醒来。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忽觉一股暗流涌来,似乎是谁游动带起的力量。
我睁开眼,终于发现那小鱼身后更远的海水里,赫然有一条巨鱼倏忽追至。
☆、三十八念
来不及转身,甚至来不及眨眼,我身处的这片水域就被巨鱼的庞大身躯带动的水流所席卷。
我被水流冲撞成仰躺的姿势,向下沉降。包裹我的海水似乎都有了生命,挟持着我的手臂与腿脚,让我不能自如,变成一块死板的石头一点点下落。
眼见着巨鱼那宽大的下颚出现在头顶上方,紧接着是沧桑的鱼肚皮。再之后,眼睛在水流中已然睁不开,海底似乎刮起一遭飓风。
片刻之后,身边恢复平静。我扭过身,目光只看得到巨鱼的尾巴迅速远离。也许刚才那条小鱼侥幸逃脱了,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小鱼在引它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