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还不——还不被你们——”
仙姑说不下去了,好像师父和我会对她做什么似的。不过相比于刚才噎着堵着的难受样子,她现在娇喘连连,看起来倒也舒服了些。而且,她不再用凌厉的眼光看我了,这再好不过。平心而论,凭她那样极具穿透力的眼光,养只皮厚的骆驼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我此时还栽倒在地上,隐约听到从海边过来的急急蹄声,不免心中感动,师父竟然没有忘了我。然而,等声音赶到近前,我看到翠峰骆驼眼睛里那急不可耐的神色以及光秃秃的后背,方明白是它急着赶回来才对。
仙姑跟小翠亲昵了一会儿,并警告我以后少出现在她面前,方施施然骑着得意的小翠离去。
而我,还被缠得像一只茧,撂在原地。
我学着毛毛虫的样子,一拱一拱地往海边爬。刚开始着实费力,但爬了一阵之后,倒也习惯了许多。
据说,神仙的身体是集万物之所长,比任何生灵都长得完备。于是,有些神仙锻炼自己的双臂,从高高山崖上一遍遍跳下,除了大多数摔残的,竟也真有练就成功的可以净身低飞上一小段。所以,我效仿毛毛虫的爬行,自然也是行得通的,而且从来没尝试过用这么低的眼界来看路,过去熟悉的周遭都变得新奇起来。
我爬得越来越顺,和地面越来越有默契,突然离开了泥土,心中竟有些空落。我的身体与地面的距离越来越大,究竟是谁把我提了起来?我费力地扭动脖子向上看,只见到一个覆满细绒羽毛的腹部和抓着我身上布条的粗壮爪子——原来是一只雄壮的海鸟,它是把我当成虫了吗?
我在海鸟的爪子下飞过一丛丛高高的树顶,看得到广阔的大海和海边的庭院。师父正在庭院里走动,偶尔挪动一下筐子袋子,样子似在找寻什么。
我本想高高地叫一声师父,奈何布条裹在身上太紧绷,发出的声音低嗡嗡的。师父没听见,倒是海鸟听了甚是奇怪,便勾下鸟头来看我。那双犀利的鸟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然后,它有些迷惑了。
海鸟越飞越低,终于把我放到海边一块大礁石上。它一只爪子踩着礁石,一只爪子踩着我,低下头仔细看。
我只觉得它那亮黄色的长喙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就叨向我,我赶紧转过头去,把发髻冲向它,隐约感到那长喙的末端勾破脑后的布条插到了发髻里。无论对仙姑的布条,还是对我的发髻,海鸟都没产生食欲,于是它苦恼地在我身上抓了几下,就飞走了。
身上的布条被抓得破破烂烂,衣服上的一个补丁也被抓破了,露出下面的旧补丁。我站起身,直了直腰,一步一步走回庭院。
师父见我进门,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刚才去哪了?衣服还弄破个洞。”便继续在院子里这边嗅一嗅,那边翻一翻。
“师父你在找什么?”
“魔昂的痕迹呀。”
“魔昂?”
“对!为师刚刚发现,你的房间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十有八九是魔昂干的。”
我走回我的房间,也就是师父的仓库,看到屋内果然乱七八糟、碎屑横陈,不过这不是那只翠峰骆驼干的吗?师父的记性果真是越来越差了。据说师父年轻时为了专研松脂的妙用,经常把自己也裹在松脂中。而那北方密林的松脂非常奇特,不但能浓能缩,还能消弱记性,所以,如今的师父偶尔会颠三倒四,我早就不以为奇。
师父还在院子里翻腾。我便跟在他后面收拾。他的手脚倒是非常矫健,看不出一丝衰老的兆头。
“你不用跟着我。”师父停下来说,“去干你该干的事情。”
我想起师父早前交代过,把他最新提炼还原如初液的配方找出来,便去提炼房了。提炼房,也是师父和我的厨房。那口大铁锅,除了被师父用来炼松脂、炼还原液,还被我用来炒松果。
锅旁有一罐椰子汁,一簸箕松果,这是吃的东西。还有堆在一起的松针、蒿草、海藻,以及一小碗粘稠的海泥,这是师父最近试验的材料。我用这几样材料,凭着手感,做了不同搭配,熬出三种不同的浓缩液。
睡觉之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动物琥珀,用那三样不同的液体分别涂上一层,放到床前的架子上。然而,想起那头胃口惊人的大骆驼,我还是把三颗琥珀挪到了门外的草地上摆好。
睡前,师父走进来,拿着针线和一小块青布,把我衣服的破洞补上,还嘱咐我睡觉时小心点儿,魔昂可能就在附近。
我想告诉师父他把翠峰骆驼当成了魔昂,但终究没说出口。因为这一天太乏累,又是被仙姑拖,又是学毛虫爬,晚上还炼了三锅还原液,只一闭上眼,我便睡着了。
迷糊中,我又做起了那个常做的梦:我在海中游,从深深的海底一路向上,浮出水面,看到一座青翠的小岛。岛上的翠林里传出婉转的歌声、美妙的香气。我看到一个穿着布袍的神仙从翠林中走出来,他长得很高,比身边的树木还要英挺,他在向水面张望。我想去走近他,却发现自己还没长出手脚,原来我只是一枚圆滚滚的蛋呐。那个神仙看到浮在水面上的我,便轻轻摇起手掌,似乎在说:“不急不急。”我便又滚落海中,一路下沉,嵌进海底的细沙里。
因为太熟悉这个梦境,我一边做着梦,一边也觉知到自己在做梦。我还在想,那片海,那座岛,有些熟悉,似乎像那次去做质押时所待的大鱼家,但是大鱼家是沉在海底的一座小山。
想到这时,我已走到了梦的边缘,隐约感到有一只又粗糙又温暖的大手覆盖在我的脸上。这还是在梦中吗?我想睁开眼,但眼睛在那只手掌下面呢。我又感到另一只手在抚摸我的手臂,它似乎还轻轻揪起我的衣服向里面看,然后它停在我的小腿上,来回摩挲着。
好痒,我想笑,却突然听到“汪汪汪”一阵犬吠。
我睁开眼,哪里有什么温暖的大手啊?只有一只白莹莹的大狗站在床边的月光中,前爪扒着我的床板,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我。原来是那只被封在琥珀里的白云犬复原了。
我走到门外,果然见三颗琥珀只剩下两颗。找到记录簿,用炭笔把原来用在白云犬琥珀上的还原液配方标了个记号。而此时天光已微亮,我便顺手拿着记录簿去看海了。
今天的海风之大、海浪之凶,是近十年之最。我沿着沙滩走,白云犬则随在我身后,偶尔淘气地按住一只小螃蟹,却又无处下口,急得汪汪叫。
太阳,刚从水天相接处露出一道瑰丽的金边。我特别喜欢看它。它是太阳刚刚睡醒的样子。它随着水面紊动,似乎在懒床。白云犬渐渐地不叫了,扔下那只倔强的小螃蟹不管,来到我身边,用后腿坐着,和我一起看那油煎蛋一样的金边。
海风渐渐小,海浪渐渐缓,朝阳终于完全跳出了水面。
想起该去叫师父起床,然而,我一转身,却看见师父就站在不远处,霜染一样的须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师父早。”
“徒儿早。”
师父拿过我的记录簿,随意翻看,又盯着海水凝思。
“他来了。”师父喃喃低语,“他终于来了。”
“谁?魔昂么?”
“正是他。”师父看了看我,“是你终于把他吸引来了。你的身体接近成熟,腿上鳞片的光芒可以传得更远。魔昂终于追着那鳞片的光芒赶来了。”
“他,是要吃我么?”
“嗯……”师父想了想,又想了想,才认真地说:“经你这一提醒,为师方记起肚子空空,还真是饿了。”
于是,师父和我回到庭院,把提炼房里那一簸箕松果都炒了,又每人喝了一大碗椰子汁。
黎明时风浪那么大,这会儿天却又燥热起来,太阳烤在身上很舒服。我把昨天从密林里带回来的新鲜松果拎到院子里剥起来,打算趁着好天气晒一晒。
才剥了一捧,师父就叫我停下来,要我随他到海边做饵去。也好,做饵不外乎就是待在软乎乎的沙滩上晒太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是再舒服不过的了。
我来到海边,就坐在了海浪与沙滩的接痕上,让海水在涌来时可以刚好浸没双腿。师父则远远地埋伏在一棵椰子树下,手边有一个伪装成椰子的松脂球,不过那松脂球着实大了点儿。
海浪漫过双腿,我看着腿上那些细致的鳞片。之前也许天天看到的缘故,没觉得它们有何变化。今天经师父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是觉得鳞片的光芒比早年强盛许多。师父说魔昂本是住在遥远的深海,那他要有多么明锐的双眼,才能感知到鳞片在海边放出的光芒啊,要比昨天那只大海鸟的眼睛还要明亮吧……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我的双腿。我又渐渐想起晚上那个梦,越想越入神。醒顿过来时,发现海浪在不知不觉间已有所增长,原来它们只能勉强碰到我的膝盖,现在它们已经打湿了膝盖上方的衣角。
风也渐长。太阳正钻进一块云里去。
吞下太阳的云,则在沙滩上投下辽阔的暗影。
突然间,前所未见的,原本匍匐着的海水如同长了脚,瞬间站立起来,在我面前形成一道高高的水墙。在水墙之中,竟然真的有一个模糊的身形,正随着巨浪朝我的头顶扑下来。
粘湿的液体一下便将我罩个完全。不是海水,而是师父适时抛过来的松脂。这一大球松脂一缩再缩,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小颗坚硬的琥珀沉在沙石中。
我被松脂裹住的时候正仰着头,此时在琥珀中也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只见到海水在琥珀上方滚滚流过。水退了,我又可以看见高远的天空。
我在琥珀中听到巨大的脚步声,亦能感觉到沙石传递过来的震动。可能是师父正从椰子树那边走过来。果然,我很快就看到师父蹲下来捡起了包着我的琥珀。此时,遮住太阳的大片云朵已经移去。师父举起琥珀对着明晃晃的阳光,见里面只有我自己,不免失望地皱皱眉,正欲转身。
却在突然间,毫无预兆的,师父脚边窜起一大股水柱。水柱旋即向师父擎着琥珀的手臂砸下来。师父一惊,裹着我的琥珀被失手扔出,冲进一股激流之中。
那是一股回流的潮水,裹挟着琥珀,向大海深处涌去。水流迅速,充斥着密集的气泡,我看不清四周,不知道师父是否还好,唯有随着水流茫然地向前。
琥珀在水流中滚动,把我转得晕晕乎乎之际,已经抵达到一只大手的掌心,我还没来得及去看那魔昂的面目,便被他从掌心拾起放入口中。
周遭彻底黑暗下来。琥珀此刻正躺在魔昂的舌头上,像一颗嵌在蚌壳内的珍珠。而我,则是珍珠体内的那粒沙。
魔昂开始回游。他似乎游得很慢很慢,我感觉不出多少速度。除了偶尔的轻微颤动,琥珀总是停得稳稳的。而他口舌间的热度则渐渐透过琥珀,传递到我的身上。
我自小长在师父身旁。师父从不鼓励我反抗,只教我要去接受。比如,我从未在雨天撑过伞,因为师父说仙人和草木一样,也需要雨水的润泽。师父还说,不能去分辨好事与坏事,一切发生的都是命轮中注定的事,唯有接受,才是一件事情的终点。
所以,即便魔昂在下一刻就可能把琥珀吞进肚子里,亦可能回到巢穴把琥珀砸开,像吃核桃仁一样把我吃掉。但在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却只有他口中的温暖,并不糟糕的温暖。
既然四周黑漆漆一片,我便也懈怠起来,在魔昂悠长的回程中,渐渐睡下。他则一直前行,似乎要游到海的尽头。
终于,我在恍惚之间,觉察到魔昂的姿态有所变化,他似乎由浮游的姿势转为站立。随之,一股微光悄然欠开,我随着琥珀骨碌到魔昂的舌尖滚过坚硬的牙齿,然后落进他的掌心。
我被魔昂拿到眼前去观察。他看着我,我亦看着他。只见到他额角凸现着叶脉一般的筋络,脸侧腮边都生满浓密的胡须,唯露出锐目钝鼻,目光中则充斥着突兀的力道,让我不自禁想低头躲避。然而碍于粘稠的松脂,我只能微微的微微的垂下眼。
魔昂没有开口,他只是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琥珀的表面。我能看到他指肚上深刻的纹路,还有交错的疤痕。心突地动了一下。再抬起眼,却已被他攥进了手心。
他在大步前行吧。我随着他的手臂,规律地摆动。我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随师父去仙都,曾见过吊在青慈藤下的摇篮。有一个温柔的仙姑轻轻推着摇篮,坐在里面那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仙童在快乐地笑着。回程时,那摇篮空着,师父就把摇篮裹进一滴松脂里,想带走,结果那摇篮连着的青慈藤蔓忒有韧性……
☆、第三念
我再次醒来时,琥珀已经停在一张石桌上。
这是一间石室,比我原来居住的仓库还要简陋,但占地颇大。
尤其是,我现在身处琥珀之中,小如蚊蝇,更加觉得这房间辽阔得出奇。想必是这墙体太阔,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房顶吧,顶棚中间居然露着一个巨大的洞,透过它可以看到繁星闪烁的夜空。
忽而,那星空又突然波动一下,银河迢迢如活了一般。原来星空下还汪着一片透明的海水,石屋是沉在海中的。
我尚未看到魔昂的身影,却先感受到石桌传来的震动,星空的倒影也随之翻滚。那震动越来越大,我终于见到了走过来的魔昂。他赤着身光着脚,唯在腰间缠着一截青色的鱼皮,头发则被仓促地束于脑后。这身装扮真是比我还简练。
他手中捏着一只小瓶子,我认得出来,那是我的。把白云犬复原的那夜,我用来盛液体的小瓶子,不知道何时竟被他拿去了。
他从瓶子中倒出还原液,往琥珀上涂抹。这液体的颜色浓重,一道一道,把琥珀包裹住,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光芒。他似在旁边等了片刻,终于失掉耐性而离去。
我则一直在等。
等到麻木混沌之时,我突然听到一阵犬吠。紧接着,便是翻天覆地般剧烈的震动,还有钝钝的打斗声。
海水被搅乱。琥珀在桌面上不时打着骨碌。好在这石桌凹凸不平,琥珀只是从这个坑滚到那个坑而已,我的身体则一会儿打横,一会儿又倒立。
终于,琥珀被还原液侵蚀开一道裂纹,转眼就变成裂口、越裂越大。我束缚着的身体终于从一堆开始融化的松脂中挤出来,随即便如草芽破土一般伸展开去。
此时,房间已经归于安静,打斗停止了,原本空旷的房间现在被站得满满的。
我首先看到的是师父。
师父不无得意地说:“是白云犬寻着了你的气味。天底下真没有比它再灵光的鼻子了!”白云犬也开心地叫了叫,跑过来蹭我的腿。
而在师父身后,有一群大鱼,它们鱼尾向下站立着,浑身厚实的鳞片泛着银光,好不威武。
领头的大鱼挥动着厚重的鱼鳍,叫我:“小家伙,好久不见啊。”
“是啊,好久不见。”我回应着,认出这些是曾与师父发生过误会的大鱼,并见到魔昂也夹在鱼群中,伤痕累累,已被俘获。
“如果不是这小家伙做饵,我们可怎么也找不到这魔头的藏身之所。”领头的大鱼对师父说,似在为我邀功,全然不顾他自己的腮边还冒着血。
师父则微微颔首,“不枉我养他多年。”
可我其实什么都没做。我心有惭愧。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惭愧为谁而生。
我随师父和押着魔昂的鱼群走出石室。
群尾,最后走出的一条肥壮的大鱼,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