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你争我抢着预定下不同部位的羽毛,无奈的老鹰就在她们之间被传送撕扯。花卫也带着我去看,想要选几根羽毛做只毽子耍。就在大伙摸着羽毛欢腾笑闹之际,毫无防备的,树顶上落下一阵疾疾的烈风。
那风带着巨大的压力,让我们本能地去弯腰低头,随之覆下的大片暗影掠过我们头顶,倏忽间又疾飞而去。
刚才擎着老鹰的那个女魔人胳膊上都是鲜血,是巨鸟俯身抓挠而致,那只残鹰被它掳走了,受伤的女魔人疼得哇哇乱叫。然而,哪有谁顾得上去关照她,因为大伙的目光都被飞走的那只巨鸟吸引而去。
“天啦!”有魔人轻呼,“那还是鸟吗?”大伙定定的目光只追得见那巨鸟的尾翼,只见那焦黑密实的尾羽像一丛栽倒的小树,扫过树枝掠过树尖,迅速消失在视野里。
小刃最先反应过来,拔腿追着那尾翼的踪影而去,奔逐在枯树干草之间,留下一骑落叶翻飞。大伙醒顿过来,立刻又有几个追了过去,包括兴奋的双火。
魔昂没有动身,白云犬便服帖地蹲在他脚边。余下的魔人们在原地等候了许久,仍旧不见有影子回来,终究失去了耐心,便几个一伙渐渐回城。
等到最后的,唯有魔昂、花卫和我。花卫不时攀高到树顶上张望,顺着当时双火小刃追寻的方向,但每次从树上顺下来时都跟我摇摇头。
太阳渐渐偏斜,林中比城里要暗得更快。
魔昂说:“他们不想输给魔藏,捉不住鸟是不会回来的。”
“想来也是,”花卫没精打采地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落叶,“去追的都是我们这一伙的,其实挣那么一口气能有什么用呢,就不顾及我们在这边担心。”
“担心没用。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都忘了。当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最是轻松。”
花卫听魔昂这么说,表情微微怔忪,未能细问,魔昂已然转身,朝回城的方向阔步而行。白云犬懒懒地跟在后面。花卫看看我,又不死心地望了望双火消失的方位,终究还是跟魔昂一起回了,只是路上一直沉着头落在最后。
不比来时满路都是大家兴高采烈的憧憬,回程时林中寂静得不闻风语。这林子不在险峰,只是比城中的地势稍稍高出,回程有着轻松的坡度。看到路边不时出现一棵缀满红果子的小树,我终究忍不住去折下一枝来边走边品尝,那种果实红红润润,只在柄部和尖端生着细小的绒毛,味道清甜,咽下解渴。
白云犬渐渐又蹭回我的身边,我便不时丢给它一颗,它就欢快地用嘴巴接住。在城中吃来吃去的菜蔬毕竟单调,下次来这里又不知几时,不如多采一些带回去。于是,我便常常离开道路,跳到树丛里揪果实,把身上虎皮的兜兜沿沿之处都塞满了。
走动起来自然没有轻装自在,没注意磕到路面上凸起的一块石头,险些摔倒,几颗果子掉落在地上。觉得可惜便去拾,结果一弯腰掉得更多了。觉得自己真是犯笨,自己也禁不住笑起自己来。
魔昂听到我的声音回转过头,正看到我站在一小片散乱的红果子之间,而白云犬正在珍惜粮食地这舔一舔、那舔一舔,着实用心,弄得我不好移动怕踩到它贪味的黑鼻子。
想来,我本自小就是如此,有时做事不得章法、笨手笨脚,但左右不外乎我自己一个,从没在意过被谁旁观笑了去,倒总是自己笑自己。可是如今被魔昂的目光注视着,我却生出窘迫,有些着急地挪步,踩碎一片嫩红……果真好可惜。
再抬起头时,魔昂已经不在山路上了。只听到枝叶哗啦啦响,原来他是跳到了一旁的果子林里。短短一瞬间,他又回到大路上,只是手里多了一棵树。他直直把一棵大株的果木从根处折断了,扛在肩上。
长长的树梢吊在魔昂的身后,几乎扫到路面,浓密枝条间生满鲜嫩的红果子,随着他的大步向前,微微摆动,很快就把白云犬吸引了过去。我也紧走几步跟上。发觉他这棵树择得真准,那果实明显比我摘下的大出一圈。
许是我看得入神,魔昂便淡淡地说:“都给你的,还你上次。”
“嗯?”我不记得他此前有向我借过红果子啊?
“大风里,在鹏鸟背上。”他稍稍提醒到。
我才想起,当时挂在我衣角的小小果实。可是我只留给他一颗,他又没要,却记到今日。真不晓得,如果他亏欠了别人一段情谊,是否会用生命偿还。
回到城中时,一缕新月已然亮在天际,时历应该在初二初三,那月牙细微得如同飞蛾的触角。路过魔昂家门时,花卫短暂停留,但终究没等到逐鸟的双火一行归来,只好恹恹离去。
许是受到花卫影响,我也不禁为双火担心起来,忍不住问魔昂。然而他说,他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鸟,说不好它到底会飞到何处。魔人国疆域辽阔,追出几千里之外也有可能。
当时觉得魔昂说得未必夸张,结果直至第二天清晨,花卫早早上门,说是双火他们还未归来。陆续又来了三个女魔人,也是为了这件事。当时除去小刃,一共有四个男魔人去追巨鸟,都是异恋一派的,果然是好胜心催使。
她们四个被同一件事所困,聚在一起待在魔昂的房子前面苦等。不幸的是,昨天魔藏那伙魔人颇有收货,不时就有显摆地拎着鹰腿从大道上走过,见这几个等伴的女魔人,就发出嘘声,说双火他们许是被鹰反啄了去。
等到午后时分,花卫终于耐不住性子来央求魔昂。魔昂便和她们顺着昨天的路去找寻,直到天黑也没回来。我出门望了几次,也没见到影子,偏有魔人路过跟我说他看到魔昂和花卫都被老鹰叼走了。虽然明知那家伙在说谎,自己却是连吃饭的心思也没了。
昨天被魔昂折回来的那丛果子树正插在后园里。我过去看,已经有许多熟透的果实掉落在地,有的摔碎了,印在地上,如同血迹。也许心里有所挂碍,终究觉得不祥,便动手把树上的果子都揪下来,用一片阔大的伞形叶子包住,又搓了根麻绳捆扎结实,吊到了房角。曾记得师父用黑葡萄这样酿过酒,不知道这果子灵不灵。
一直不见魔昂回来,我便先躺在了床上。白云犬睡在我身边,觉得不舒服,总是拱动。我自然也睡得轻浅。半夜里迷迷糊糊醒来,隐约看到魔昂的床上似乎有团黑影。
此时约摸新月已经下落,夜正黑得浓密,被木板堵住的窗口只从缝隙处透过来斜斜一抹微光,我的睡眼朦胧,实在看不准魔昂床上那团黑影到底是不是睡着的他。
只好悄悄走下床,挪过去仔细瞧,好在一团白影明显,我摸了摸,毛茸茸的白云犬发出轻轻的声音,它正靠在魔昂身上。我方才定下心神,正想要撤回自己的床,却看到魔昂已经醒了,睁开的双眼流过微光。
他伸出胳膊,摸索到白云犬拎起来放到脚边,把身侧腾空了,自己又微微挪了挪,“怕冷就睡过来。”
才说完,黑暗中的两星光点就消失了,是他已经闭上了双眼,绵长的呼吸瞬时响起。难道睡得这么快吗?
我这才觉得自己站在地上浑身发冷,想来自己的床被自己空下这一会儿已然凉透,索性就轻轻爬到魔昂身边,掀起兽皮躺了进去……果真好温暖。
白云犬不知是醒了,还是在梦游,拱拱的从脚边又拱上来,把脑袋钻进兽皮里顶到我的身上,才又接着安眠。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许是快到晌午时分了,否则从木窗和门缝间漏下的光芒不会这般强盛。我侧过脑袋,发现魔昂仍旧睡着。平时这会儿他早不见了。此时却稳妥地合着双眼侧身而卧。
想来,这还是第一次面挨着面这般亲近。我不禁好奇想仔细打量他,奈何腮边颌下的胡须厚重,让我丝毫不能和自己联想到一起,正这么心里嘀咕着,他却突然醒了,锐目睁开,宁静不见。我只能微微笑下,他已然起身。
终于想起双火,问魔昂昨夜是寻到了吗,他却说仍旧没找到,顺着当时的痕迹去追但渐渐也没了痕迹,再远的地方就是山连着山,许是真追得远去了。
他下床打开门,大片的阳光涌进来。熠白的光束中,进来一个魔人。光太强,我尚眯缝着眼睛,直到听他说话,那种发尖的声音才让我有了印象。
他自然不想看躺在床上的我,只是对着魔昂说:“今早起来,有很多魔人都发了症状。严重的走在路上就倒了。”
听他这么讲,魔昂便跟着出门去,许久没有回来。
这一天中,我虽然绕着房前屋后没有远离,但门前常有魔人走动议论,渐渐也听全了状况。
早先在捕鸟时,有两个男魔人出现头晕眼黑的症状。而现在城里,这种症状出现得多了起来。并且,只有异恋的魔人才发症。有严重的走在路上就会昏倒,最惨的一个是在过桥时昏倒掉进水里去了,多数症状还轻,只是忧心比较重。
魔人身子向来强健,因为崇尚危险的缘故,便少有对病症的关注,只懂一点儿用草叶缓解伤口疼痛的经验,一时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作祟。倒是那些仇视异恋的魔人逢见便说,是上天想要除掉异恋一派。
魔昂回来后,也没说找到病因,只是让我不要到外面去。半夜里,那个白面魔人再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出现了症状,是被一个年长的魔人搀扶来的,他们说犯症状的异恋魔人越来越多。
等到又过一日,花卫上门时,说所见的异恋几乎都患了病,不过小娃娃与年长的倒都安稳,偏偏年轻的、壮年的都病倒了,实在奇怪。双火他们还是不见到归来的踪影,花卫的脸色已然没了往日光彩。
公主派她的小个子亲信来给魔昂传话,请他务必多多上心。就算魔王也需要帮手,此时的魔昂身边却没了得力干将,额角似有愁云。我问他,他说以往异恋出现危机,公主都会亲自出现,这次确实蹊跷,难道公主已经知道真相、觉得无望了?
等到病发的第四天头上,也就是双火一行消失的第五天,城中当龄的异恋魔人悉数染了症状,只差花卫和那三个魔人女子还没有发病。按说她们四个心有焦虑,应该更容易被邪气侵体才对,结果反倒安稳。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又等一日,情况更加恶化,已经有几个非异恋的魔人染了症状,而且才听说就已经是重症,昏迷着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这下子,大道上肃清起来,没有谁再敢沿途说风凉话。大家不再把矛头指向哪一派,只是把心思集中在如何解决这件怪事上,更关注自身的安全。一时间,各种猜测都有,有说风中带邪,有说水中带邪,仓乱而绝望。
日复一日,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每天再少有新发症的魔人,只是已经患上的魔人症状一日严重一日,已经有的气息太弱不知死活了。而绝大多数染了症状的魔人,都是异恋,虽然不是绝对,但已经足够让大家确信这件邪门的事情肯定与异恋相关。
困在绝境,生死未定,偏激的念头再次爆发,有魔人开始提议说要消灭所有的异恋者,才能保住剩余魔人的安全。虽然只是口舌上的偏激,但让城中心向混乱。
尤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人的口舌是吸引邪气的根源,如果一旦被邪气侵占,那么更多的邪气就会跟随而来。讨伐异恋的声音越来越多,早已经不局限在这次发症的问题上,各种陈年旧事、或冤或仇都被搅和在一起。虽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城中却常常有种浑天暗地的错觉。
夜里的时候,即使魔昂常常外出,但我还是一直宿在他的床上。他是关心我,而我自己更有预感。有生以来,或说能追溯的记忆以来,我没有过这么敏锐地感到过不安。唯有与魔昂、白云犬在一起,我方能稍稍安神,因为除了他们,我没有什么再怕失去。
☆、二十念
每夜睡前,我都会烧出一小堆木炭,盛在兽甲里,置放在屋子的地面上。趴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用一根长长的木棍,远远地拨动着,把暗淡下去的木炭再拨出赤红的火星。
每过一会儿,就拨弄一番,直到木炭终究成为一堆死灰,魔昂却仍未回来。
睡意于我,向来投合,最近却与我犯了生疏。就连白云犬,如果魔昂也在床上,它是一定会趴到魔昂一侧,若魔昂不在,它宁肯趴在床脚,也不愿意挨着我。或许因为我周身散发出冷意。
自从远离泉水边来到城里,我的肚子就常常发起一阵莫名的痛。那种痛起先是丝丝凉凉的,仿佛吃下了泡在冰水里的菜。后来,愈发严重一些,每次发作就久久不去,让我以为身体里的水正在渐渐结冰。
我独自待着的时间最多,许是清净中内心芜杂的猜忌,突然站起来的瞬间,我似乎听到细小冰碴在身体里断掉的声音。所以,我越来越喜欢烤火。所以,白云犬不愿意睡觉的时候挨着我。
这天在灰蒙晨光中起床,我竟然摸到自己的皮肤上生出一层薄薄的霜。魔昂一夜未归,否则有他的暖意,我一定会睡到阳光透进眼皮里。
正起身从床上走下,魔昂便从外面推门而进,他一抬首,略显疲惫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我略微眨动一下,有些不自在,方听到魔昂问:“你的眼毛上,怎么生着霜?”
嗯?我疑惑着用手指去碰,那点点霜白落到指尖已化成露水。
躲在床脚的白云犬被我们吵醒,站起来微微摇晃。它雪白的身体上也带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霜。
“这屋子太寒了。”魔昂兀自地说,“外面才下过一场小雪。”
“已到冬天了?秋天怎么这么短。”我裹着虎皮,推门向外望上一眼,坑洼的大道上铺着一层浅浅的白色,魔昂走过来的一行脚印里,雪泥正在消融,顺着脚印的边缘氤氲开去。
“那些发症的魔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魔昂摇摇头,“我去北方了。”
“北方?”
“你猜那边怎么样?”魔昂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兴奋在闪烁,他似乎要跟我分享一个秘密,而且只有我能与他分享。
“是找到小刃了吗?”
“不是。”光芒在他的眼睛里微微波动一下,“我从北方回来,路上便开始下雨,可是渐渐的,就变成了雪。”
原来是这样,确实是奇妙的经历,但魔昂接着说:“北方向来是寒冷的。越往北方走,只能越冷才对。从前我们在海里,北面的海水都要比南面的海水冰冷。但更北的地方在下雨,这里却在下雪。”
“所以是说,雨比雪冷吗?”
魔昂听我的话微微一怔,眼睛里的光芒瞬间变成了陌生。屋子里终又安静下来。唯有白云犬走在地上,因为白毛僵硬而发出的沙沙声响。我走去后园,正用上那棵摘光果子的小树权当笤帚,扫出一条小径来。
太阳终于从飘洒的细小雪花中渐渐走近,那些小雪粒受不住温暖而融发,边缘闪耀出彩虹的颜色。我一边生火做饭,一边看着朝阳里渐渐消失的迷蒙,直到太阳红彤彤的的脸终于清晰完全。霞光洒落在沾染水气的草木上,又是一派秋天的明净清爽。
一群孩子被火吸引而来。这些天,除了必须的打猎,成年的魔人都少有出门。异恋的多数已经卧床气微,非异恋的又怕传染。只有无邪的孩子们,仍旧一阵风似的追逐在房前屋后。无论出身何派,现在都没了干涉,他们反而更多自在。
因为枯枝都沾了雪水,烧起的火苗势单力薄,还泛起青烟。小孩子们烤了一会儿就受不住熏燎。有个稍大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