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匮乏是魔人国最大的问题,魔人一直在做各种尝试,但猎物还是逐年减少。而在这个大矛盾之下,魔人之间分为两派,异恋一派和禁欲一派。
禁欲一派是明面上的主流,但按双火的说法,“禁”得并不彻底,只是禁了男女之事,但男男之间、女女之间常有隐情,只要不说破,却也不受责备。
但是,异恋一派则是国内法条明令禁止的。只不过当权的魔君在年轻时相对开明,导致异恋一派的势力在暗中有所增长。
如今,魔君即将退位,管事的是魔兰公主与魔藏王子。
公主沿袭魔君的做法,对异恋一派暗中包庇,但王子是坚决抵制的。
王子曾经让通晓算数的魔人测算过,结果认为如果彻底消灭异恋一派,可以避免许多新生儿,能延长魔人一族上万年的存续时间。但双火说这个测算跟所有的测算一样,根据就是虚构的,结果自然没有可信而言。
晚饭吃罢,夜色已经黑透,双火急着要走。
魔昂难得开玩笑,问他:“急着去见谁?”
“喔老大,我不是怕我不急你急吗?”然后他贼贼地瞟我一眼,又匆匆开门,而此时外面有个魔人正匆匆赶着进来,两位差点撞到一块。
“你怎么来了?天色不早啦。”双火说着去拉那个要进屋的魔人,想把他拽走。
那个魔人挣脱开,低声并有些怒气地说,“我要和魔昂说几句话。”
“我在这。”魔昂在桌边应了一声。那个魔人便走了过来。
在昏黄的月光中,依然能看得出他面色煞白,白得像我忘在泉边的灯笼纸。他看着坐在魔昂身边的我,眼神谈不上友善,事实上,他像攒着很大的怨气。
魔昂淡淡地问他,“你有什么事?”
“我有……就是他!”那魔人说着指向我,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双火走上来拉他,说着“走啦走啦。”
“不,我偏要说。”他甩甩胳膊,指着我问魔昂,“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魔昂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生气。那魔人胆子便大了一些,声音发尖:“朋友要住在一起吗?”
双火先有些不乐意了,用力拍打一下那魔人的脑后壳,“你有毛病啊?老大的事要你管?”
“这事我就要管。”那魔人的脾气很倔呢,梗着头看向魔昂,“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是支持我们异恋魔人的。我还以为你喜欢公主所以能理解我们,但你为什么找了这么个……这么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
“他叫无所求。”魔昂说着,又出乎意料地揽过我的肩膀。我刚才吃的都是生菜,肚子正很难过,被他这么一揽过去,歪着身子,感觉肠子都疼,但听到魔昂说:“谁敢动他,我就宰了谁。”我的肠子立刻不敢疼了。
这下可把这个白脸魔人气坏了,我疑心他要哭出来,但他没有。他只是忍着用力抽噎几下,特别悲恸又特别失望地说:“你自己都不是异恋者,你谈什么支持我们!我真后悔我之前那么崇拜你!”
等他发泄够了。魔昂终于松开我的肩膀,站起身,几近顶棚的高度。
“我支持你们,只是在支持不同的选择。如果你反过来倒要排斥其他,那你跟现在排斥你们的力量,确实没什么两样!”
魔昂的声音不大,但冷冷冰冰。屋子里瞬间像生出一层霜。来讨伐的魔人有些犯傻,双火再拉他,他就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了。只听双火责备地嘟囔着,“谁叫你这么不懂事。”
出门后,双火又探进头来,冲我笑嘻嘻地说,“快帮老大泻泻火,拜托。”
怎么泻火?
“不用理他。”魔昂又坐了下去。
我从刚才那白面魔人的话语中,隐约意识到魔昂和我的朋友关系有些歧义,似乎跟仙人国里的朋友不太一样,我试探着问魔昂,“他们是不是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你再说清楚一些。”
“……他们是不是把朋友当做了成亲啊?”话说出口,我才发觉“朋友”和“成亲”两个词放在一起颇有违和感。
没等到魔昂的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白云犬正乖乖地趴在墙角。
魔昂终于淡然开口,“也许。但我不介意。”
“嗯?”
“朋友和成亲一样不重要。”
噢……我的肚子又开始痛了。真是有点儿反常。身体里似有什么在板结,揪扯起皮肉,让我不自觉去想缩成一个球。
魔昂以为我是困了,指点了一下南面的木床,“你去那边睡。”
白云犬倒是先乖乖地跳了上去,我随后在它旁边躺下。魔昂从桌前站起身,没有歇息,经过我的床头,却开门朝外走去。
他进了后园。我感受到地面轻轻的一颤,似有什么东西从树上跳落下来。
随即有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你今个在擂台上的那招可真够劲!直直把那家伙给踢飞啦!”
“你去看了?”
“……我本来是留守在这里的,只打算在树顶上望一望。但后来有猎物,我就去追了……”
“追到没?”
“那白狗跑得挺快,最后跑到你脚边去了,它怎么都不怕的。”
“因为它认识我。”
“我原来不知道哇……真不知道……好吧,我就是对你的朋友看不惯。瞧着应该比我年龄大吧,结果瘦了吧唧的,而且脑袋还不好使。嘿嘿,我今天骗他一下,他就上当了。我看他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我没指望过他有用处。”
“……那大老远的把他找来干嘛?”
“没用处,我却要他。”
“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不准轻待他,也不准轻待那只狗。”
“好吧……他和那条狗一样重要。要不要我去给他们赔个礼?”
“不必,他已睡下。”
“啥?睡了?都睡了一个大长夜,他居然还能睡得着……”
经他这般提起,我自然想起了在漫长黑夜中拖沓冗长的睡眠。迷迷糊糊的感觉立刻油然而生。
然而,虽然神智一时被睡意蒙蔽,但肢体里在过去的漫长黑夜中积累下的精气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乏劳,我睡得很浅。时时游走在梦境与醒顿的边缘,浮浮沉沉,渐渐又做起惯常的那个梦,只是梦里有了不同。
我仍看得见头顶起伏的海面,望得到海岛墨绿色的影像,甚至听得见有汩汩水泡从身边飘摇而生。
我在暗流中悬浮晃动,不安分停留,总想漂游到水面上方去看看爷爷居住的小岛。
然而,当我一路上浮,即将要冲破水面时,一股莫名的力量却生生把我拉回了海底。我自然憋闷,又挣扎着飘起来,感受到水流与身体的摩擦,向水面冲刺。可是,那股可恶的力量又出现了!
我看不到那力量的源泉是谁,只是盲目地与之抗衡,被按下去,再飘起来,浮沉于海底与海面之间。
“没用的。”
我隐约间听到这句话。像是魔昂的声音。我辨不清是他出现在了我的梦里,还是睡前他说我没用的话仍流转在耳边。只是这几个音如同一股细小的漩涡一直在我耳边盘旋。
“没用的。”
“没用的。”
我被它吵得烦躁。
我辨别不清自己有几分清醒。仿佛同时同地,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多年来在师父身边驯良的我,而另一个则是陌生的我。
驯良的我让我服从,陌生的我却叫我反抗。
终于,在我又一次尝试的时候,那股力量没有及时出现阻止,我得愿以偿地冲破那片倍感压抑的海面,看到了开阔的天空——但是,期待中的小岛却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只剩下四围里灰茫茫的水,无边无际中透露着不祥。
我记忆中的那座小岛呢?我在水下看到的幻影呢?那个向我挥挥手的神仙爷爷去了哪里呢?
我左右张望,却只见四下茫然。
心里忽然失落得难受。我好想再见到那个朝我摆摆手的神仙,好想听到他说“不急不急”,我怀念听过他的话之后一路下沉回海底时心中的满足。可是,他去哪了呢?
茫然间,我只能把眼睛睁大一点而、再睁大一点——却看到眼前晨光中陌生的房顶——我已然从床上苏醒过来了。
歪身看向魔昂的床。床板的青色兽皮上,只铺洒着淡淡晨光,似乎他一夜都没有回来过。让我心中怅然。不知是因为未见到他,还是因为那个梦的感觉在持续。我无法分辨。
恍然间,目光飘到房屋顶部的窄窄窗口上,愕然见到四只黑幽幽的眼睛。它们很安静地注视着我,带着好奇、带着考究,却没有任何窥探的惭愧。
我眨动一下眼睛,那四只眼睛也齐刷刷眨动一下。
会是谁呢?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一瞧的?我从床上坐起来。睡梦中,我的龟甲服已经顺着腿一路上蹿,卡在了腿根。我抓起衣角往下挣一挣,然后走下屋地。
不时抬起头,发现那四只眼睛仍旧一直在跟着我,平静且无辜。
然而,等我开门走到外面时,却看到四个女魔人矫捷地拆开刚刚双叠的姿态,迅速跑离、隐入树木中消失了踪迹。
真是奇怪。
“汪。”
白云犬在我身边轻唤一声。原来它一直蹲坐在门外,静静注视着那四个合伙爬窗的女魔人。
与疑惑的我不同,白云犬没对刚才的事情产生任何好奇。它用前爪在地上无聊地画着圈,然后抬起来拍拍我的小腿肚子,“汪”。
与昨天相比,它显然已经恢复了不少活力,并且还在饿着肚子。
我打算去做早饭。返回魔昂的房子里转上一圈,却没见到灶台。
走进菜园里,随手摘下一条适合生吃的黑瓜,坐在树墩上与白云犬分享。
咀嚼的间隙,我望向远处。在幽幽丛木之间,有着错落疏离的黑房子,在晨光中愈发像是用黑色岩石凿出的一般坚毅。而且,它们都没有烟囱。回想着此前遇到的魔人,他们也都像石头凿刻出来的一样生猛。这似乎是一个用石头凿出来的世界,异常坚固,却没有生命。
“你在看啥?”
突然,一个声音从树上飘下来。我循声去看,是那个半大的魔人,正从层叠的圆叶中露出脑袋。
我没有回答他。他有点儿不自在,“昨天的事情,你还记着啊?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汪!”
“你看,你的小狗都原谅我了。它是在跟我问好呢。小白你好,我叫小刃。”
“汪!”
我并没从白云犬的语气中听出任何友好。其实,在知道了这个叫小刃的是魔昂的朋友之后,我明白他不会对白云犬再有什么威胁。但是从心里,我对这个半大的魔人产生不出好感。
奇怪,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抵触。从前和师父,每每去仙都都要受到一路嘲讽,但我没有对那些言语上过心。后来被陌生的老头陷害,被仙姑恶待,我也没有耿耿于怀。似乎,眼前这个魔人是第一次唤醒了我心中那个被叫做“厌恶”的感受。
我一时不能习惯这样的自己,转身回去房间。听到那个叫小刃的魔人仍在树上喊叫了几声。
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反而脑袋里一直盘旋的念头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是真诚的。
坐在床上,耳边清静下来,我渐渐记起之前师父说过的话。
他说,每一个仙人都有两只耳朵;当他跟喜欢的仙人在一起时,他用右边耳朵听;当他跟喜欢自己的仙人在一起时,他用左边耳朵听;当他和厌恶的仙人在一起时,他两只耳朵都不用,他的脑袋里会自然冒出来别的话语,那些话语都是他对别人的成见。
难道,师父的这番话开始在我的身上应验了吗?那么我和魔昂在一起的时候是用那只耳朵呢?
☆、十五念
正寻思着,房门被“呼啦”一声推开,一下子涌进来好多女魔人。那房门明显不宽,只是没看清她们是怎么迅速挤进来的,最先进来的已经被挤到了我的面前。我坐着,对上她的眼神,和刚才爬窗子的眼睛好像。
她们都很年轻,在屋子里只是拘束了短暂的一瞬间。而那拘束是因为这是魔昂的房间,却不是因为我。因为一瞬过后,她们都各自在房间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毫无顾忌地开始打量起我,并且互相交流着看法。
比如,“他怎么这么瘦?”
再比如,“他好像碰一下就会破?”
再再比如,“他身上穿的那叫什么衣服吗?”
“哦!”突然有一个女魔人在这群疑惑中脱颖而出,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我明白了!我明白啦!他是女的假扮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说嘛,魔昂还是喜欢女魔人的!”
这个结论一出,屋子瞬时安静,转而又被欢快的声音嘈杂起来。我真担心,这座房子要被她们莫名其妙的“是啊是啊”给哄抬起来。
白云犬在群腿之间挤来挤去,不时被谁捞起来揉捏一阵。我听到有个女魔人说,“要不是它属于魔昂,咱们立马就把它剥下皮来扯起吃,该有多开心!”白云犬许是听明白了,立即用后腿蹬着那女魔人的胸脯跳到地下来,挤到床边,攀着我的腿爬上床。
房间里的热闹声迟迟不退。就在我快要习惯她们的时候,魔昂终于回来了。
当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片刻,那些女魔人立刻闭了嘴,慌乱失措向外面挤。相比于进入时的流畅,这下都困在了门口,互不相让。
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我看到,他额角上叶脉一般的筋络在微微跳动。
我坐在床上,魔昂立在门外,我们之间是一团无声的混乱。我预感到,魔昂就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有个穿着黑色皮毛的魔人跑过来。
黑色皮毛跟魔昂讲话,整间房子都听得到,他说:“天没亮时,魔藏派手下把那些孩子都抓了去。”
屋内有个女魔人好奇地问:“哪些孩子呀?”
黑色皮毛不耐烦道:“还能哪些?当然是管不住自己的魔人们私生的那些!此刻估计已经被扔到狼群最常出没的地方去了!”
这下屋子里面又乱了套,那些年轻的女魔人都嚷嚷着快让魔昂去救急,兴奋多于担虑。
不多时,双火也带着一群男魔人赶到了。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商讨起对策。
与他们的焦急不同,魔昂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额角也熄于平静。
各位终于安稳下来,等待魔昂一声令下时。魔昂却只淡淡说了声:“都从我门前散了吧。”
“什么?”一个年长的男魔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我们不去救孩子?”
“那么多小娃娃,本就藏不住。”
“对!”小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园的树上跑了过来,附和着魔昂说:“私养的孩子都软弱。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依赖。”
这话一出,立刻有魔人反对:“他们重感情,固然是他们的错。可是难道就这样让他们去送死?他们最大的才只活过三十个长夜。”
“老大又没说不救。”双火看向魔昂,“是吧?”
魔昂终于再次开口,“等七天再救。”
“七天?”那个早前发问的少女魔人又如被刀捅了一搬尖叫起来,“会被狼吃掉的呀!”
“那就只救剩、下、的。”魔昂的声音里,已然没有了回转余地。
聚在一起的众魔人,虽然心有不甘,但终也渐渐散去。
在这天余下来的时间里,不时有魔人来找魔昂,有年轻气盛的、也有老成持重的,最后一拨是那些被抢走孩子的父母们。
之前那些没有血缘的魔人,只是过来声讨正义、劝魔昂出手。当碰到魔昂的冷脸之后,虽然颇有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