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一边讲述着传说,一边领着团友们离开了泰陵展示区。他们回到地面上,通过架设在残破神道上的玻璃桥来到博物馆的另外半边——在这里。陈列着的全都是泰陵景区内各陪葬墓、陪葬坑、工匠村以及泰陵本身出土的文物。
“来来来,都到这里来看。”
苏紫将团友们领导了一间光线幽暗的展室前,大门口的影壁上“珍宝馆”三个字赫然醒目。一进馆内,摆放在正正中央的大金函实物就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这上面说它是纳骨函?!”有眼尖的人已经喊出了答案。
根据研究院专家的考证和复原,这个鎏金铜函内部的秘密得以重见天日——函内还套着一个错金银罐,罐子内部由上到下,依次放置着绣襦、珠玉、玉璧、珠襦等贵重文物。而在底部与顶部的两层玉璧珠襦之间。竟然放置着一具人类的残骨!
白秀麒跟着苏紫的脚步。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陈列柜——深蓝色的柔软织物上面,按照从头到脚的顺序仔细排列着一副枯黄的骨架。
难道说这是——
他愣了一愣,立刻扭头去看苏紫的表情。却没想到苏紫也正好看向这边。半空中两人的视线相交,苏紫反而主动微笑起来。
“大家一定都很想知道,这有幸能够躺在九五之尊身边两千多年的人是谁把?”
“科学检测说这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男性。”刚才那位心花怒放的女团友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事实:“第三节腰椎骨上嵌着一枚箭头。相信应该是死于脊髓损伤后的并发症。”
苏紫冲着她挤了挤眼睛:“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了,但也有可能是早夭的皇子。或者干脆是盗墓贼开的恶劣玩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倒是有一个有趣的传闻……根据曾经被迫参与了那次盗墓行动的民夫说,日本人从那个金罐子里头拿走了一块玉佩。这块玉和壁画上紫衣人腰间的玉佩有点相似。所以。如果你们出国旅游看到了那块玉,记得打电话告诉我哦!”
团友们哈哈地笑着,显然没人当真。
博物馆的参观终于结束,在出口处的休息区里。苏紫留给大家五分钟左右的厕所时间,自己则站在灯箱海报前面,看着海报上那个华丽的鎏金铜函。
“一座华丽的城池。”白秀麒走到他的身旁:“里面最珍贵的东西。却是一抔枯骨。虽然我不知道景帝的心思,但我能够感觉到他对这具枯骨的不舍和眷念。”
“也许是吧。”
苏紫轻笑;伸出手指点着海报右下角的景区咨询处400免费服务电话号码。
“数字这种东西实在是很奇妙。比如说这串十位的天文数字,只要遮掉最前面的那个4,后面的一大串零就立刻失去了意义,无论重复几千几百次都是零,比空气还廉价。”
接着,他的手指又移到了鎏金铜函上。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尊铜函也好,整座陵寝也罢,都只不过是他发个指令就能够办到的事。但是他所缅怀的那个人,却早就已经被他给放弃了。所以他的眷念,也和那些零一样,变得毫无意义。”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白秀麒的肩膀。
“走吧,最后一站,泰陵脚下。”
出了博物馆沿着神道继续往北走,大约两分钟之后就到了泰陵的山脚下。小山似的土丘被铁栅栏守卫着,无法进入。游客们只能站在陵前的广场上与碑刻和石像合影留言。
“白乎乎的一个大馒头,有什么好拍的?”有团友抱怨道。
“那是你们没有来对季节。”
苏紫回答他:“每年六七月的时候,这附近开满了漂亮的桔梗花,而且还是泰陵附近一带专有的品种——每朵花总有一个花瓣上会出现纵向的白条,像是拖着尾巴的流星,所以被以前的老院长取名叫做星落。对了,我这里有卖种子的哦,不仅正宗,还比店里便宜多了。”
☆、第一百八一 火苗直冒
这个小小的临时旅行团,在泰陵脚下宣布解散。
临别时刻,苏紫赠送了所有人一份泰陵地图、门口广场上的巴士班车时间表,还有附近饭馆和小店的优惠券。
所有人都满意而归,只有白秀麒还没走。他也要给苏紫解说的钱,可是苏紫说什么也不愿意收,于是只有退一步请苏紫吃顿午餐。
“这个没问题,不过你得先跟我去个地方。”
苏紫领着白秀麒去的是陵区行政综合执法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高壮中年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里头烤火。苏紫进门就叫了一声“陈哥”,接着就将一个信封送到了他的手上。
“哟,今儿个开张啦?”那中年人也一点都不推辞,收了信封塞过来一把瓜子:“听人说你前几天去城里玩了?”
“带我表哥过来溜达溜达。”
苏紫指着白秀麒胡乱认了个亲戚,又和陈哥随便聊了几句就告了辞,这才领着白秀麒往外头小吃街的方向走去。
“收保护费的?”白秀麒问。
“这叫社会保险。”苏紫纠正他:“没办法啊,谁叫我恋旧赖在这里不走呢?再说搬到外地去也找不着工作啊。”
“你一个千年道行的鬼仙,干嘛活得这么窝囊?”
“也不是窝囊吧,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一种生存策略?反正辛苦也好、艰难也好,待在这里至少还算安心……外面的世界或许更舒适,可是我谁都不认识,反而觉得活得迷迷糊糊的。”
“你不是认识我还有小红吗?我住的地方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说不定还有和你一个朝代的朋友。你要是觉得孤单。不如跟我们一起住,阿江一定也会欢迎你的。”
“谢了,也许我可以过去度个假。”
苏紫点点头,接着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中式小楼:“吃饭的地方到了。”
两个人上到饭馆的二楼,在能够远眺泰陵的地方坐定。刚点完菜白秀麒忽然发现自己遇上了幺蛾子——装在口袋里的手机不见了。
苏紫倒是丝毫不意外:“我就说了这附近扒手真的特别多。你看,中招了吧?报警是没用的,那些团伙流动性很强。现在估计已经跑到县城里去了。”
手机丢失。就意味着没有办法与叶风联系上,今天下午的正经事当然也就无从提起了。白秀麒不记得叶风的电话号码,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打电话给江成路。然后再辗转找人。
白秀麒借了苏紫的电话,拨通那串自己倒背如流的号码,电话响了五声终于被接通了,可是那头传出来的声音却并不属于江成路。
“喂。”那个男人说道:“江成路现在在做菜。不方便接听电话。麻烦你稍后一会儿再打来。”
“你是郑楚臣?”白秀麒心里头噼啪一声,火苗直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改变了口风:“是白先生?请稍等……”
接下来响起的是一串脚步声,隐隐约约的炒菜声,最后终于传来了江成路的声音。
“喂,小白?”
“出去接。”白秀麒直接下达命令。同时自己也起身走向房馆的阳台。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成路似乎是听话地来到了走廊上。
“……好了,你说吧。”
白秀麒深吸了一口气:“你在烧菜。在家里?!”
“是啊。”江成路回答:“一个人,饭总归还是要吃的吧?”
白秀麒冷笑:“你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成路的声音微妙地扬了一扬:“怎么。吃醋了?”
“谁像你这么闲?我手机被偷了,快点告诉我叶风的联系方式,我找他有急事。”
一听说他有求于自己,江成路顿时拿回了主导权:“你背着我跑出去,居然还希望我告诉你联系方式?你当我傻啊,怎么想的?”
白秀麒辩解道:“我给你纸条了,在桌子上。”
“这就够了?”
“我还给你发短信了,昨天晚上。”
“那你为什么不敢打电话?是不是怕我问你跑到哪里去了?怕我知道你现在在泰陵?你以为我猜不到?我们家的车子有gps的好吗?!”
“……是又怎么样?”白秀麒也怒了:“我是去办正事的,哪儿像你——”
明白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白秀麒立刻住了口,然而江成路还是被刺痛了。
“那么你呢?这只手机又是谁的?你又和谁在一起?”
“我和那天在画展上遇见的苏紫在一起,他是这儿的导游。”
自认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白秀麒回答得坦诚:“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我们彼此给点时间冷静一下。你过会儿把叶风的联系方式发到苏紫的手机上,我真的有急用。”
“如果我不发呢?”江成路难得倔强地反问:“你就这样不回来了?”
“我不想在气头上说出以后会后悔的话。等你的消息。”
说完这句话,白秀麒主动结束了通话。又在室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走回到座位上。
菜已经上桌了,苏紫却没有动筷,他趴在桌沿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察言观色的小动物。
“你的脸色不好看哦。”他抬起眼睛看着白秀麒:“不要怪我老人家啰嗦,要珍惜眼前人啊。”
“没事的。小病不断大病不来,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没有这么脆弱。”
他刚说到这里,苏紫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白秀麒赶紧低头,发现来电显示上的并不是江成路的号码,这才转交到了苏紫手上。
“这号码我也不认识啊……喂?”
苏紫只嘟囔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那个……郑大哥,我也很愿意找个时间和你叙旧……明天晚上没有问题。不过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条线路让给江成路先生……好的,好的,明天晚上见。”
他干脆利落地结束通话,重新将手机放到了白秀麒的面前。
“不好意思。”白秀麒赧然:“我刚才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紫却摇头:“没有的事。就算你不说,他迟早也会找上来的。反正我也逃得累了,他想怎么折腾就都随他去吧。至少他对我还不坏。”
“可是看起来你并不喜欢他。”
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八卦,但白秀麒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也许你会感觉到孤单。可是这不意味着你应该随意地处理自己的感情。”
“放心。这个我当然有分寸啦。”苏紫又开始转移话题:“菜都凉了,你这个请客的不动筷子,我就算是饿死了也不能吃啊!”
白秀麒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一桌子的饭菜上面。两个人开动没多久。桌上的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
这一次倒是江成路发过来的短信,给出了叶风的联系方式。白秀麒抄下号码回复了一句“谢谢”,江成路再没有回应。
午餐结束之后,苏紫重新去广场门口等车接客。白秀麒与叶风取得了联系。相约在章陵研究院门口见面。
下午一点半左右,一辆风尘仆仆的公交车在研究院门口的车站前停稳了。唯一下车的人就是叶风。
这还是白秀麒头一次在白天看见这个男人。
只见他一身灰蓝色的单排扣西装,铁锈红的领带,严格中分的短发下面是死气沉沉的黑框架眼镜,手上还提着个四四方方的褐色箱子……总之整个人看上去土里土气。活像是从上世纪80年代的照片里走出来的。
这样古板的家伙,会安排出章陵招待所那样的奇葩住处,似乎也不奇怪了。
白秀麒走上前去和他相认。两个人再往研究院大门走。泰陵分院外宣部的小李已经在门口等候,寒暄了几句就将二人领进了小型会议室。
“黎主任临时有点事。被章院叫去陵区了。二位在这里坐坐,他应该马上就回来。”
黎主任是泰陵分院的外宣部负责人。叶风之前的计划,就是通过他获得一份能够随意出入泰陵,以及查阅研究院档案史料的“通关文牒”。
这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而黎主任更是个中的行家里手。只要他愿意,可以将煤老板包装成“资深田野考古专家”大摇大摆地在研究院里转悠。或是让好奇的参观者进入陵区尚未开放的部分。
于是他们就这样傻愣愣地在会议室里喝半个小时茶水,直到小李一脸歉意地再度跑了进来。
“二位,实在是不好意思。黎主任还在陵区没有回来。我们章院请你们跟着我也到陵区去。”
这是要唱哪一出?白秀麒看了看把自己领上贼船的叶风。
叶风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衬衣,拉了拉领带。
一刻钟后,白秀麒又回到了刚刚参观过的泰陵景区。
陵园的西北部有一片古色古香的平房。这里曾经是皇陵的工匠村。景区成立后,工匠的后裔们陆续迁入柏官县城居住,房屋则被保留了一部分,成为了陵区的办公室。
当白秀麒和叶风赶到的时候,分院中层干部的周会刚刚结束。教室大小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喏,那个就是黎主任。”叶风用胳膊肘指了指坐在长桌边上的谢顶中年人。
可是白秀麒更在意的,却是坐在长桌上首的位置上,那个年纪稍轻一些、却明显更有气势的英俊男人。
☆、第一百八二 两千后的对视
小李敲了敲门,将白秀麒和叶风引进了会议室。黎主任抬头看了看叶风,眼神有气无力地,活像是一条死鱼。
倒是坐在上首的那个英俊男人发话了。
“让两位久等了。老黎说你们是他请来的展厅美术顾问,我想既然是要在博物馆里工作的,不如就在陵区里见面。我是章函,这里的负责人。”
“很高兴认识您。”
白秀麒也不动声色地做了自我介绍:“我会珍惜这次与泰陵壁画艺术亲密接触的机会。老实说,这才是我真实的目的。”
“你倒是一个诚实的人。”
章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深邃的黑色眼眸却并没有喜悦的光芒。
“我认得你,白秀麒先生,你和你的祖父白沭老先生都是杰出的画家。早知道老黎这次邀请的是你,那我也不用这么‘紧张’,还特意让人拿了纸笔准备进行现场考试。”
这个男人早就知道了黎主任在做“第二职业”,把人叫到这里来,根本就是准备抓现行的。
看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纸和笔,白秀麒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心里却已经提高了警惕。
还真是应该谢天谢地,这一次叶风拉来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江成路。否则给江成路一支笔一张纸让他画大象,他画出来的多半是一头猪。
画家的身份虽然得到了认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彻底解决了——章函随即提出,正好博物馆在酝酿进行一次大的调整,不如现在就领着白秀麒过去现场看一看。
还能怎么办?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一见苗头不对,看起来土气老实、实际上却狡猾无比的叶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于是只剩下白秀麒一个人。仿佛是被研究院的诸位给绑架了似的,离开办公区直奔博物馆而去。
白秀麒相信,一个人的言谈和举止能够反映出他的出身和教养。不得不承认,章函的确是一个文雅但气场强大的人。这也让白秀麒很自然地联想起了有关于章函出身背景的传闻。
只要稍稍观察一下此刻随同前往博物馆的人就不难发现——泰陵分院的中坚力量,大多是三十五靠上、四十右的学者。
的确,让一个看起来只不过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站在比他年长许多的人才面前。接管如此重要的文保单位。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况。
在通常的状况下,这种离奇的空降领导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