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久没这么舒坦过,直到第二天中午,安朵斯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暗红色的窗帘半掩着,影子刚好遮住床头,窗外依旧是飞沙走石的昏黄色天气,如果不是看到这些,他很难反应过来这里是冥界第一层地狱,无数孤魂野鬼正在外头游荡。
安朵斯发了会儿呆,准备起身时,贝利亚尔推着小车走了进来,还顺手摇了摇铃铛,拉长音节喊道:“开~饭~啦~”
安朵斯轻笑一声,正欲掀开被子坐起来,贝利亚尔却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按住他的脑袋:“别动,给你支张桌子摆床上吃。”
“那我也得坐起来啊……”安朵斯拍开他的手,不料刚一动腿,身下火辣辣的痛感立即像电流一样猛抽他一下,他顿住呼吸,咬牙忍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你可别选择性失忆给我忘了啊!”
“我是说在我睡着之后!”
贝利亚尔眨了眨眼:“你睡着之后,我也抱着你睡了啊,难道我梦游的时候又做了一遍?”
安朵斯脸色发青地瞪着他,回忆起来,昨晚入睡前并不是多疼,歇了一晚上反而像烈火烧山一样,只能怪自己没有及时用魔法调理,现在后悔晚了,安朵斯幽怨地叹了口气,终于放下架子,低声道:“亚尔……扶我起来……”
午餐很别致,都是非常清淡的菜色。
安朵斯靠在床头,一边夹三文鱼一边在心里乐呵。按照米诺斯的牙口,伙房不会做这么清淡的食物,除非贝利亚尔提了要求,不管安朵斯爱不爱吃这些,最少能证明一件事:贝利亚尔是关心他的。
“主人——,冥审官让我告诉你,他查出来了——!”
当卡洛扑腾着小翅膀欢快地蹦进来时,安朵斯一口玉米羹喷了出来。
他猛然想起昨天招惹贝利亚尔的原因,不就是为了来找卡洛吗!他不但把这事给忘了,还很痛快地与贝利亚尔在房里翻云覆雨,上演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想到这,安朵斯的脸已经不知该红还是该绿,他狠狠瞪向贝利亚尔,眼神几乎将他刺穿。
“干嘛?”贝利亚尔回瞪他,“难道你不知道卡洛和比西住一起的吗?”
“可比西说……”
“我让他说的。”
“……”
房间里忽然一片死寂,不是尴尬或无语,而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安朵斯将视线移回卡洛身上,冰冷道:“我昨天喊你的时候你上哪去了?”
卡洛从没见过主人发火,被这么一瞪,霎时热泪盈眶。
“和他无关,”贝利亚尔插嘴道,“我把他绑起来塞床底下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就绑了一会儿,你进这间房后比西就把他放了。”
“……”
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
贝利亚尔站在床边,不知不觉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回忆起昨天安朵斯拍门大吼的场景,那绝对是怒发冲冠了,如今又得知一切都是骗局,岂不是要逮着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思至此,贝利亚尔决定先开口道个歉。
“出去!”
就在贝利亚尔试图道歉的当口上,安朵斯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尊贵的王脸一黑,转身就走了。
卡洛躲在床尾,两边望了望,见主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喝汤,也没敢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主人的睡衣有些单薄,又默默地捞了条毯子披在主人肩上,结果刚一放手,就听见主人低沉的嗓音,吓得他一屁股跌在枕头上,顺带“嗝”了声。
“卡洛,”安朵斯转头盯着他,“帮我把衣服拿来,然后出去等着。”
小家伙诺诺地点了点头,扇着翅膀飞走了。
坐落于幽冥深处的审判殿高大阴森,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魔鬼,尤其是昨天夜里,幽冥之狱忽然出现极为罕见的九狱龙卷风,将千沟万壑扫了个来回,还带来不少属于深层地狱的妖兽,审判殿派了三分之二的驻兵去外界清理地盘,人一少,原本就阴气沉沉的殿堂变得更加死寂。
安朵斯站在审判殿的顶层,一个完全由紫水晶构造的半球形房间内,他依旧系着黑色领结,灰发碧眼,衣袖照例卷至手肘处,露出线条完美的小臂,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嘁,虚伪的家伙……”
贝利亚尔靠在水晶室的入口处,百无聊赖地盯着安朵斯。
他难得没有披挂红色大氅,只穿了一件衬衣和黑色皮夹克,结实的腿部肌肉被马裤缚住,脚底是一双板正的黑皮靴,整体形象和猫在他肩上的小比西无二,放眼望去就是一套亲密无间的父子装。
可惜现在没人注意他,房间里仅有的两个人——司审官和冥审官,正专心致志地研究一面镜子,好像围着水晶球转的黑巫师。
冥审官米诺斯拿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记载了普因制作契约阵时购买的材料,他根据契约阵的特性查出了死灵的属性,依靠蕴含灵魂纹路的镜子呈现出死灵的视野,依此判断死灵身处何方。
“画面只能维持三秒,你可要看仔细了!”操控镜子之前,米诺斯叮嘱道,“如果不小心错过什么,就只能等明天再启动灵纹镜咯,我不介意你多玩几天。”
“我介意。”安朵斯摆了摆手,催促米诺斯快点行动。
紫色的镜面流光溢彩,十分炫目,贝利亚尔挡住眼睛,扭头看向门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鼻子发酸,呛出一茬眼泪。
昨晚实在够折腾人的,安朵斯在梦里来回挣扎,为了安抚他,贝利亚尔一宿没合眼,隔一会儿就得拍拍他,将他搂在怀里不说,还让他误伤了两三拳,辛辛苦苦熬到天亮,为他准备了一桌好菜,最后落了个被赶出门的下场。贝利亚尔生平第一次感到委屈。
就在他一边揉眼睛一边腹诽安朵斯时,走廊尽头的丁字路口忽然晃过一个人影,贝利亚尔警觉地直起身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但那影子十分眼熟,应该是个魔族。米诺斯明明说过顶层不能随意进出,若不是米诺斯带着,还有谁能进得来?
想罢,他朝影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另一边,灵纹镜的光芒淡去之后,镜子里出现一片广阔的平台,地面铺着黑砖,前方不远处是一排雕刻着魔怪的石头围栏,魔怪们面目狰狞,双手举在头顶托着上方的扶手,仿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栏杆之后,是飞沙走石的昏黄色天空。
幽冥之狱!它居然跟来了?!
三秒后,画面消失,安朵斯不甘地咬了咬牙,转头望向米诺斯:“我没见过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谁知米诺斯瞪圆眼睛,面如土色:“……这是顶层露台,就在外面!!”
死灵被锁在第六狱,能逃脱已是天大的本事,然而,安朵斯追查的这只,不仅逃了出去,现在又跑了回来,还悄无声息地蹿进审判殿,何止是“天大的本事”,根本就是魔神等级的角色!
安朵斯跟着冥审官飞奔出去,这才发觉站在门口的贝利亚尔已经不知所踪,但当他们跑到走廊尽头,再转弯越过一扇石门,广阔的露台和金发的王便全部出现在眼前,还有蹲在石栏上的黑袍死灵。
“亚尔——!”
在安朵斯的惊呼声中,巨大的钨铁镰刀割向贝利亚尔的喉咙,却在得逞的瞬间被法杖抵挡,贝利亚尔飞快从镰刀的攻击范围中跳出,落在安朵斯与死灵之间,与两端保持同等距离。
“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安朵斯上前一步,却看见贝利亚尔提防地侧过身体,拿法杖指着他。
“别靠近,”贝利亚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黑袍死灵,“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说给安朵斯听。”
“好啊……”
黑袍死灵咯咯地笑了两声,跳下栏杆,漫不经心地撩开帽子,一缕缕淡金色发丝飘散开,颜色淡得接近白银,如同人界冰冷的月光,与小麦色肌肤相配依然能保持高度的协调感。
“好久不见,审判官!”
在安朵斯惊疑的目光中,死灵勾起嘴角,沙哑道:“重新介绍一下,我是第三十八位魔神,位阶伯爵的哈尔帕斯,你可以叫我死灵伯爵,如果喜欢,也可以继续喊我约克!”
Chapter 25
身穿黑斗篷的死灵跳下栏杆,动作轻狂得像一个地痞流氓,然而,当他掀开帽子,露出淡金色头发和温和的笑容,安朵斯感觉整个天都暗了。那个曾提着一兜水果站在审判官家门外踟蹰、时刻把心情写在脸上的单纯男人,居然是沉睡了三百个世纪的魔神哈尔帕斯!
“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继续喊我约克。”哈尔帕斯笑道。
“我要你重复的不是这些!”贝利亚尔打断他,神情忽然暴戾起来,“我不管你是约克还是死灵,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呵,真薄情,比起半个世纪的老朋友,果然还是旧情人来得重要~”
哈尔帕斯的嘴角继续往上挑了挑,笑容变得十分诡异,他看向安朵斯时,对方俊美的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禁对自己的伪装感到得意,扛着镰刀往前走了几步,却被贝利亚尔喝住。
“真可怜,你应该站在我身后,而不是试图保护他。”哈尔帕斯略为惋惜地摇了摇头,“那个男人与死灵做了交易,诅咒你堕入六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以为他有多善良,跑来地狱是为了解救普因?呵,别开玩笑了,他只想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好挽回自己的灵魂!”
安朵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哈尔帕斯,漆黑的瞳仁中掀起一丝猩红。
贝利亚尔还没回头,安朵斯已经握着斩魂剑冲了上去,疾风般从他身边刮过,剑刃直指死灵伯爵的心脏,紧接着,金属碰撞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审判殿,一连几道火花照亮天空,如闪电般转瞬即逝。
“住手——!!”
贝利亚尔一声咆哮,炙热的火球从法杖顶端射出,弹开了兵刃相接的两人。
“你干什么?!”安朵斯退到围栏边,愤怒道,“他刚才想杀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诅咒过我?!”贝利亚尔的手在颤抖,音调像断了弦的吉他,他不知道手中的法杖该指向谁,心脏在胸腔中愈发扭曲,不明的暴动正如九狱龙卷风一样在他体内肆虐。
安朵斯望着他,也在极力平稳声音:“亚尔,你相信我。”
“相信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否认?!”
贝利亚尔磨灭了最后一点耐心,镶嵌着金曜石的法杖指向安朵斯,带着威胁和压迫,一字一句道,“说!你有没有诅咒过我?!”
金光晃眼的那一刻,安朵斯只觉得心中有什么断裂了,像一朵刚经历雕琢的玻璃花,冷不丁落向地面,摔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修复。
暴怒的王瞪着他,扭曲的五官和一百年前的亚尔重合,那个满脸怒意的金发少年将安朵斯按向墙壁,野兽般咆哮着:“你告发我偷食心脏!你想毁了我!说,安朵斯,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爱过我?!”
那是安朵斯第一次掉泪,因为面前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为他做了什么,他只能用渺小又卑微的语气不断重复:“不,我爱你,亚尔,我爱你……相信我……”
血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贝壳湾,司法厅早已对捕猎心脏的事有所察觉,安朵斯提前请罪,只为了撤销亚尔的死刑判决书,让这个盼望重生的金发少年实现愿望。
亚尔重生的那一天,安朵斯在远处注视着他,那是唯一的一位,披着天使光环降生的魔神,瀑布般的金发熠熠生辉,洪亮的嗓音如同水晶城堡顶端的圣钟,美得不可一世。安朵斯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踏进熔岩滚滚的第六狱,替他承受了偷食一百零三颗心脏的惩罚。
“你为他做得太多了。”安杜马利站在终极法庭的最高端,俯视着黑衣审判官,“我成全的,也已经够多了。一百零三年后,他必须堕入死灵之狱,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我的底线,你好自为之吧!”
安朵斯跪在燃烧的坟墓中,眼前是万劫不复的火海,耳边充斥着死灵凄惨的嚎叫,这里是第六狱,死灵之狱,也是一百零三年后亚尔必来的地方。
他望向血红色的天空,双眼逐渐被绝望覆盖,当一只苟延残喘的死灵爬到他脚下,恳求这位外来者与它签订契约时,安朵斯垂下头,忍受着血液被黑暗浸染的凌迟之痛,气咽声丝,道:“……我诅咒亚尔……一百零三年后,他将堕入死灵之狱万劫不复……作为交换,我的灵魂归你了……”
诅咒一个既定的事实根本没用,但作为交换,安朵斯也会下地狱。
既然无法保全心爱的人,那就与他一同万劫不复!
安朵斯以为,他对亚尔说了一千遍一万遍“相信我”,亚尔依旧不肯理会,那么现在,他为他承受了地狱之罚,又与他同生共死,这样,应该就会得到宽恕了吧?
事实是,他好天真。
他在痛苦中昏迷,被莫拉格带回魔界,一恢复体力就去找亚尔,却迎来痛彻心扉的背叛。
也许多少次都一样,根本没爱过的人,是亚尔。
安朵斯看着指向自己的金色法杖,眼睛里忽然什么都没了,他耸肩笑了两声,眼睁睁看着哈尔帕斯跃下露台,展开翅膀朝第二狱飞去,他后退半步,随即伸展荆棘羽翼,一句话都没留下,追着哈尔帕斯离开露台。
“你怎么比三头犬还狂暴?”
贝利亚尔刚要破口大骂,冥审官已经按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脖子边嗅了嗅,“是地狱鸢尾,药量很小,很难被发现,持续服用一个礼拜就能让人情绪失常,暴躁难忍。”
“啊?”贝利亚尔愤懑地推开他,“我会生气很正常!那个混蛋居然诅咒我!!我怎么惹他了,用得着咒我下地狱吗?!”
“不,一点都不正常,谁会在爱人开口说了‘相信我’之后仍然拿武器指他?”米诺斯摆了摆手,转身走入审判殿,“跟我来,我有办法解除药效,如果你想追过去帮他,我也能为你提供一匹飞龙。”
“……”贝利亚尔额上的青筋依然十分突兀,他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跟上米诺斯,“不用飞龙,我有烈火战车。”
“别屁话了,那玩意儿一出门就往坑里栽,这可是幽冥!”
通往第二狱的道路布满了骆驼刺,这种枯黄带刺的植物堆得像山一样高,它们在狂风中来回摇摆,甚至成簇滚动,毫无预兆地挡在眼前。雷云压得很低,安朵斯只能低空飞行,在锋利的骆驼刺中穿梭,紧跟着哈尔帕斯飞入第二狱。
第二狱为黑风之狱,群山起伏,凛冽的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因此又名“黑风谷”,触犯禁欲的人在这里接受惩罚,黑色的寒风将他们卷至空中,永远无法落地。
安朵斯进入黑风谷之后,身体被寒风包裹,翅膀上被骆驼刺划出的细小伤口又被寒风刺得生疼,他咬牙向前飞行,用剑劈开寒风,尽量减少热量的损耗。
哈尔帕斯逃得并不快,甚至时不时减慢速度以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一只引羊入洞的豺狼。安朵斯察觉到了异常,但目前,除了追上去抓住他以外别无他法,而安朵斯唯一不明白的,是哈尔帕斯为什么知道一百年前的诅咒。
初代哈尔帕斯因为犯下滔天大罪,被禁止了近乎三百个世纪的重生权,即便禁期已过,也只能由帝王指定适格的重生者。然而至今为止,帝王并没有指定任何人,哈尔帕斯依旧是个死灵,一个从第六狱逃脱,化身为约克的死灵。
审判殿的大门外,贝利亚尔捞着飞龙的缰绳坐了上去,从喝下地狱鸢尾的解药后,他整个人一直处于静默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