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松了口气,闭上眼依旧不动,看他要做什麽。
小狐狸在凌厉身旁停了很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用细细小小的声音说:“我以前觉得你很坏,现在觉得你不太坏,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好想找到他,可是又怕找到他,要是他不肯认我怎麽办?要是他对我不好怎麽办?我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我是一只狐狸啊……妈妈说爸爸是爱我的,可他要是爱我,为什麽从来不回去看我和妈妈?也许他嫌弃我是狐狸,就像别的狐狸嫌弃我是妈妈和人类生的小孩儿一样……要是我妈妈喜欢的是另一只狐狸那有多好,我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又过了一会儿,两滴水珠打在凌厉脸上,又是两颗,然後就排成串了。
怕惊醒凌厉,小狐狸不敢大声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声音委屈的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纤细的手指轻轻擦去掉在凌厉脸上的水渍,小狐狸低声说:“谢谢你,我要走了,不然老板也许就不要我了。我虽然没有跟你告别,但不是没礼貌,只是你睡著了,不知道我有跟你告别。那些衣服是买给我的吗?真漂亮……我穿走一件,以後有了钱,我会还你。我以狐狸的名义立誓。”
11
原来是悄悄的告别啊。既不是纯正的妖,也不是纯正的人,这麽尴尬的身份以前吃过不少苦头吧?凌厉突然有点可怜这只小狐妖。
气息变淡,是小狐狸悄悄退开了。
凌厉忽然生出睁开眼吓一吓这只笨蛋狐狸的冲动,然後把他揪过来,抱到膝盖上,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柔声告诉他:放心吧,这麽可爱的儿子,没人会忍心抛弃。
可是,会不会吓到他呢?这可是只又骄傲又害羞的小狐狸呢!
凌厉躺著不动。听不到脚步声,只有细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布料摩擦声,传来低低的关门声,一切声响彻底消失。
凌厉慢慢睁开眼睛。
没有了小狐狸的家,有点奇怪呢。
顾小月没有直接回快餐店,而是拐弯去了老板他们住的小区。
老板家和老板娘的娘家在一个小区。老板娘的爸妈出国跟著大儿子享清福,这里的房子留给阿福和阿杰兄弟两个住。顾小月走到楼下,看看四下没人,拾起几块砖头扔上去,二楼东户的几块玻璃全部被打碎。顾小月微微一笑,化身为狐,抓著衣服攀著管子爬上阳台,化成人形落在房内,把衣服重新穿上。
四室两厅的大房子,到处是裸体女人做封面的杂志和面包袋、泡面盒,墙角和沙发上堆著脏袜子、脏衬衣,唯一有点儿看头的是小餐厅和客厅之间的木架。木架上摆著各式各样的瓷器和一整排的水晶杯,还有些古董和收藏品。
顾小月走到柜子前,盯著一只天青色仕女抱花图案瓷器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手指轻轻一顶,瓷器摇了摇身子,再用力一点,瓷器哀怨地摔下去,砰一声碎成一块块的。
顾小月用脚尖踢了踢碎瓷片,大眼睛在架子上骨碌碌转了一会儿,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六个人,顾小月只认识两个:阿福、阿杰。顾小月把阿福和阿杰的照片撕下来,扔地上,用脚尖碾了一会儿,抬脚看看,脏得看不出脸了。顾小月歪头一笑,绕到柜子後面,摸摸纹理细腻的木架,忽然用力一推,哗啦一声,整座架子摔倒,哢啦啦一阵响,
咯咯笑了一会儿,顾小月走进浴室,把所有的水笼头拧到最大,转身出来钻进厨房,拾起两把菜刀举到太阳光下面,眯著眼看了会儿,提著菜刀出来,绕著房间走了一圈,双手舞动菜刀,所过之处遇墙砍墙,遇桌伤桌,留下一片累累伤痕。
走到门开的镜子前,顾小月照了照镜子,把两把菜刀规规矩矩靠著镜子摆好。退後一步步看,摆得很整齐,满意地点点头,打开门,出去,关门,下楼。
回到快餐店,门口摆著暂时歇业的牌子,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达叔在守店。一问才知道有一天晚上阿福和阿杰忽然发疯跑去抢劫银行,被抓了起来,老板和老板娘四处打点,店里的生意也暂时停了下来。
顾小月又惊又奇。
达叔问顾小月这段时间去了哪里,顾小月笑笑:“在一个朋友家住。”
朋友?达叔打量顾小月红润的小脸,也笑,“在朋友家住啊?不错,不错。”
顾小月被达叔笑得满身不自在,编个理由跑回後院的阁楼上。阁楼上的东西和走时一模一样,没人动过,心放下一点,扶著床沿跪下,弯腰一看,小包!也在,心又放下一点。把小包!拿出来,打开,面具还在,般若面具狰狞的脸上,金色的眼睛闪著怨恨、惊恐、悲伤和愤怒交织的复杂感情。
12。
每次看到这个面具,顾小月都会觉得有一双眼睛藏在面具背後,随时会从面具的禁锢里走出来。
这个般若面具是爸爸和妈妈爱情的纪念,是顾小月最宝贵的东西,可顾小月老是觉得有点怕它。
样子丑恶的东西向来不讨人喜爱啊。
面具背面的小凹洞里藏著一个金鸡心挂坠,打开挂坠,里面有一张合影。女人美丽脱俗,男人清秀儒雅,都微微笑著。
“爸爸……”抚著男人微笑的嘴角,顾小月心里一阵茫然。来的时候他以为上海像老家的山林一样,没想到这儿这麽大,到处是高得吓人的房子,每间房子里都有很多人,要从这麽多房子这麽多人里找到爸爸可太难了。
三天後老板回到店里,带回关於阿福和阿杰因精神异常免於审判,但被送进精神病院疗养的消息。
顾小月听得心花怒花,隐隐觉得这件事和凌厉有关,但又猜不透事情是怎麽发生的。也许见了凌厉就知道答案了吧?但什麽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才几天不见,感觉上好像十年没见过面一样,好想念他家的鸡汤,好想念他家的空调,好想念他家柔软的大床和气味清新的被子,没有跳蚤,没有蚊子……再受伤一次被他救走就好了!可是张开四条腿用那样的姿势躺在医院的样子好丢脸,根本没有面对他的勇气啊!
快餐店重新忙碌起来,两天後,顾小月手里出现了来自凌厉的订餐单。
顾小月忧愁地看了又看,脑中闪现画面:四腿大张……那个地方抽出带血的牙签……四腿大张……带血的牙签……呜,好丢脸!
不想见他,他看到自己一定会在脑海里回放那个羞耻的画面,好丢脸……不过人类不会对狐狸形态的自己有什麽暇想吧?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啊,又不是人。那天洗完澡出来,凌厉的表情就很平淡,也许凌厉真的不介意吧,一只张开大腿的狐狸和一只张开大腿躺在盘子里的烧鸡,带给他的感觉没什麽区别吧?
顾小月捧著盒饭出现在凌厉家门口时,就是这样一副满面愁思的样子。
磨蹭了半天,垂头丧气地敲门。
“门没锁,进来吧。”凌厉的声音。
顾小月用力一推,门果然开了。悬在房顶的人影吓了他一跳,凝神一看,原来是凌厉拿脚勾著电棒倒挂在那儿。
“您……订的黑椒牛排套餐……”顾小月紧张得全身僵硬。
凌厉跳下地,打量顾小月。顾小月连忙垂下头,眉毛眼睛嘴巴一起往下垂,像棵蔫了的青菜。凌厉微微皱眉,几天没见,怎麽又是这副苦大仇深脸?
顾小月被凌厉盯得心慌,把盒子放到桌子上,绞著手指说:“那个,承惠15元……”
凌厉拔钱给他。顾小月抿著小嘴儿,一步一步蹭到凌厉面前,慢慢伸手,摸到钱,捏住,低著头叠好,装到兜里。凌厉看不见顾小月的脸,只看见两只耳朵红红的,太阳光透进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上面,像两块玲珑剔透的红玉。
凌厉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儿干。
顾小月抬头迅速看了凌厉一眼,正好碰上这种奇怪的目光。毫无道理,只是突然觉得非常害怕,顾小月转身就朝门外逃去,却被凌厉一把抓了回来。顾小月转头一口咬在凌厉手背上,咬了一会儿,发现没动静了,嘴里腥腥的,好像是咬出血了……顾小月心虚地抬头,发现凌厉并没有生气,反而一脸宠溺笑容。
13。
“喂,”凌厉看著惊惶失措的小狐狸,好笑地说:“说过要教你防身功夫的,忘了吗?”
顾小月傻傻点头。
“你什麽时候有时间?”
“啊?”
“我随时有时间。”凌厉心底长叹,送货上门还被嫌弃的感觉真是不爽,眉头忍不住就皱了起来。
小狐狸乌溜溜的眼睛里立刻又露出害怕的样子。
这家伙是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吗?凌厉眉毛拧得更紧。随著某人不爽指数的飙升,小狐狸的惊恐犹豫指数也立刻飙升。
大睛瞪小眼,一个高高在上,快高到云彩上去了,一个矮矮在下,快趴到尘埃里去了。最後凌厉长叹一声,单方面做出决定:“晚上我去你那里好了。反正我晚上要散步……嗯,刚好经过你住的地方……嗯,就这样决定了,你可以走了。”
把小狐狸推出去,关门。凌厉摸摸脸,好像有点热。
傻瓜一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顾小月拿出兜里的钱,又是一百元的钞票,那个家伙没有带零钱的习惯吗?还没有找零耶,要不要回去把零钱还给他……打了个冷战,顾小月飞奔下楼。咳咳,算了吧,最好一辈子不要再见他!
但这怎麽可能?
晚上,别人都回家了,仍然是顾小月一个在店里忙碌。先把一大盆油腻的餐具清洗乾净,摆回厨柜,然後用抹布把厨房每个角落都擦乾净,然後是大堂的桌子,然後是扫地、拖地、摆桌椅。
做完一切,顾小月出了一身汗,又热又累又渴,去厨房接了一碗自来水,捧出来,坐在门口一边吹夜晚的凉风一边喝水。
玻璃窗外站著一个人。
顾小月凝神一看,身体立刻僵硬了。
凌厉微微一笑,隔著玻璃招手。
顾小月从手指僵到脚趾头,从头发根僵到头发稍,带著僵硬的表情僵硬地走到凌厉面前,感觉自己像送到猎人枪口下的世界上最可怜的狐狸。
“锁上门,跟我走。”凌厉拧起眉毛。
顾小月垂著头,眼珠滚动,看看凌厉随意撑在玻璃橱窗上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要是想拧断谁的脖子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吧?顾小月缩了缩脖子,蹭回去,熄掉灯,踮起脚吃力地拉塑钢门。
“我来。”凌厉伸手一拉,沉重的塑钢门羽毛一样轻盈地落下来。
顾小月羡慕地看著凌厉。要是自己像他一样强就好了。
凌厉招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顾小月趴在车窗上向外望,凌厉看不见他表情,好在少年修剪著整齐短发的後脑勺也是漂亮可爱的,凌厉看了又看,心情轻快愉悦,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这感悟和体会略略有些变态。
“我们去哪儿?”顾小月声音细细小小的,像低柔动听的弦音。
“哪儿也不去,带你逛街。”凌厉微笑。
顾小月讶然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白水晶里养了两粒黑水晶,清澈乾净得叫人呼吸顿止。一瞬间,凌厉几乎有吻上这双眼睛的冲动。
14
在外滩下了车,迎面吹来黄浦江上的凉风,把夏夜的燥热降低不少。
沿江走了一会儿,他们靠在桥上朝对面望去。对面的东方明珠塔灯火辉煌,在夜空下璀璨无比。
顾小月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商场里人流汹涌,货品琳琅满目,顾小月不停把好奇的眼睛睁大。顾小月就像一块小蜜糖,走到哪儿都把附近的眼球往身上粘,中国人较为含蓄,偷偷望一眼,装作干别的,再偷偷望一眼,外国人比较放肆,男的女的都瞪著碧蓝的、淡金的、茶褐色的眼睛惊赞地凝神,甚至还有人上来搭讪,要求合影留念。
顾小月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只管看凌厉指给他的新鲜东西,对那些人不看、不答、不理会。凌厉刚开始客气地把那些人挡开,後来不耐烦了,一巴掌一个拍开,抓著顾小月下楼,打车送顾小月回店里去。
“不是要学防身功夫吗?”坐在车上,顾小月打量凌厉铁青的脸,不知道他刚才还兴高采烈,为什麽突然变脸。自己好像没有招惹他呀。
“明晚正式学习。今晚先送你一件东西,算是你拜师的礼。”凌厉表情缓和一些,递给顾小月一个小盒子。
相处一个晚上,顾小月发现凌厉脾气也并不是很坏,不太怕他了,接过盒子说:“可是……一般不是弟子送给师傅谢师礼的吗?”脸一红,“我什麽东西也没有,也没有钱买……”
“那是你们的规矩,跟著我,就得走我的规矩。”凌厉面不改色地撒谎,“师父送徒弟礼物就好,徒弟不用送礼。”
“哦。”顾小月挑挑眉,原来不同的人类有不同的规矩呀。打开盒子,里面躺著一只小巧玲珑的水晶狐狸。
顾小月猛然抬头望向凌厉,掩不住心中的惊喜,整张脸都光亮起来。
凌厉微笑。在商场里顾小月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傻瓜也看得出他喜欢得要命,问他喜欢不喜欢,他却摇头,於是凌厉就悄悄买了。果然买对了。
“收了礼物,就要好好学本领。”凌厉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顾小月认真地点头,神色也庄重起来。
从这天起,顾小月开始期盼白天快点过去,晚上快点到来。到了晚上,可以出去吃夜市,可以逛街,可以坐著凌厉的车兜风,玩够了,把车开到荒僻的地方,学习拳脚功夫,学习简单的法术,夜深的时候,凌厉开车送他回店里。
时间走得飞快,转眼树叶黄了,落了,秋天来了。
这天晚上,又教了顾小月一招拳脚功夫,送顾小月回店里时,凌厉告诉顾小月,他要离开一段时间。顾小月正呆想那招功夫的精妙之处,吃了一惊,转头瞪著凌厉问:“那你什麽时候回来?”凌厉笑笑:“不一定啊。”
静了一会儿,顾小月低声说:“那你要快点儿回来。”
“嗯?”
“我会想你的啊。”顾小月望著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之城,感觉心情一落千丈,皱了皱鼻子,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委屈,“你答应要和我一起过中秋节的……”
15
“我也是要工作和赚钱的啊。”凌厉微笑。看看顾小月委屈失望的表情,停下车说:“有两样东西给你。”
顾小月无动于衷,仍然望着窗外。
“拿着啊。”凌厉催促。
顾小月不回头,只把手往背后一伸。
凌厉觉得不对劲儿,把他的脑袋扭回来。眼睛果然红了,黑黑的瞳仁也湿润了,眉毛和鼻子深深皱着,小嘴抿得紧紧,从前那副受虐待的小狐狸样儿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