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治好了野豹,却治不好他对冰魄少女起了迷恋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开口询问过师父,有关少女的来历及她的冰刑何时可解。
他尊敬师父、相信师父,不容许自己有质疑师父决定的心。
他发现,师父盘桓在灵枢屋里的时间极长,留在穴室里的时间也很长。
少女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少女又是犯了什么大错,何以师父要将她冰拘于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梦里,他常会梦见她由冰魄玉石中笑着起身,笑着同他说话的模样。
梦中的她笑盈盈开了口,他却没法听见她的声音。
他老揣思着少女的嗓会是什么声音呢?
他也想恪遵师父警语不下穴室的,可那少女对他却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会趁着师父下山时,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里的她。
初初见着少女时,依模样判断,少女该是十五、六岁的及笄之龄,而他,不过十三。
年岁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长大了,她却没有。
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来到鬼墓山已然过了十一个寒暑。
这会儿,立于冰魄玉石前深情看着少女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青涩少年。他已然长大,这会儿的辛步愁,是个二十一岁的男人了。
看着自己爱恋已久的人儿,在他心底,那股想将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热火不仅未曾减熄,还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炽烈。
眼看着,就要将他烧熔殆尽!
第三章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
“天命不可违!”
“什么叫天命?什么又是天命?”
“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为那是阴谋?还是诡计?师父!您明知咱们可以让她活转的,可为何,您从没想过试试?”
“她现在这个样不是好端端的吗?”华延寿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们剥夺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这样还算好端端的?”
“这世间美好罕见,”华延寿语气中净是冰锋,“多的却是丑恶!步愁,”他冷目瞧向徒儿,“对于她,你似乎逾越了医者当有分际。”
“那是因为……”辛步愁总算寻回了冷静,“对她而言,我们身分并非医者,而只是个,”他嗓音漠冷,“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随你评断!”华延寿漠然,“此事毋庸再议!”
他提步离去,不曾回头。
月光拉长了静杵着的辛步愁的影,他冷着瞳,身子似被钉在地上,远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
一个决定在他脑海中成形。
自从他的命被师父救起后,他从不曾违逆过师父的意思,更不曾质疑过师父昀任何决定,生平首次,他有了自主的意愿。
他要救她,要释放她,要让她重新“活”在人世里!
转回灵枢屋,辛步愁开始搬迁屋中所有物事,除了穴室中的冰魄玉石和他的冰魄少女,不久,他已将屋中重要典籍、针砭药具另置他处。
接下来,他在穴屋里倒满油料开始点火。
这是个艰难的工作,穴屋里温度太低,火压根点不起来,最后他只能选择由平面的屋宇燃起,这样做风险极大,他很有可能因为控制不了火势不及逃生而葬身火窟,但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火势终于烧到冰寒的穴室,冰魄玉石虽还不至于被火势烧溶,但它的表面开始起了凝化,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珠在那透明的棺椁上绽起,捉紧时机,辛步愁将备妥的巨斧施出全力自棺椁中心劈下。
第一下,巨斧被匡当弹回,玉石文风不动,他不死心,用力一劈再劈。
烈火带来了呛人浓烟,却也帮了辛步愁大忙,在数不清第几个劈落后,冰魄玉石开始出现了裂缝,且急速地嘎嘎龟裂绽开,他再劈了劈才放下巨斧,一脚踢开碎玉石并抱出了少女。
少女依旧全身裹着冰霜,僵冷冷地没有气息,没有知觉。
辛步愁谨慎地将这珍贵的宝物护在怀里,依着他安排妥当的退路窜出已然烈焰狂作的灵枢屋。
屋外,有他打点妥当的包袱,里头有医具、换洗细软,还有他这十多年来陪师父下山诊疗时累积下来的银两盘缠。
鬼墓山上多的是奇珍异宝,只要随便拿几件就可让他在外头逍遥快活一生,可他想都没想过,他的离去不是叛逃私离,若非为了想让少女重获自由,他从没想过会有离开鬼墓山的一天。
但为了少女,他必须离开鬼墓山,因为他无法确定师父是否会再用“天命”两字对少女不利,或者,再将她囚回冰魄玉石!
墨夜沉沉,灵枢屋的火光焰天不久就会引起深夜里熟睡人们的注意了,辛步愁抱着少女翻身上马,双腿一策喝着声。
在火舌燃得劈劈啪啪的夜里离去。
●○●○●
八义集位于晋北,西北出关外,东行至燕京,是大明西北境一处颇具战略位置之区,就同一般边陲县集般,这儿的人口并不稠密,大部分是过往商旅或出关将卒兵士罢了。
这一天,日头正炽,黄沙荡荡,集子里的客栈来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男人的出现引起了客栈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引起注意不光是因着那男人出色高大却冷漠的外貌,还因着他怀中正抱着一位少女。
他肩上劲扬着黑黝长发,面若冠王,斜飞浓眉下是一双漠如寒潭的黑眸,高大、英挺、潇洒不羁,一如旷野千里驹。
他神色旁若无人,丝毫不在意四周好奇的眼神。
少女偎在他怀里,众人好奇的目光只衬得着她侧面,可光是侧面就足以让人看傻了眼,那该是个很美的少女吧,美得有些不太像真人。
“客倌!”掌柜出了声音,顺手再给已看傻了眼的店小二头上一个爆栗子,客人上门不出声净瞧着人傻看?
掌柜堆起笑向前,“住房还是用餐?”
“请问,”男人嗓音低沉而浑厚,“这附近可有租屋?”
“租屋?”
掌柜观了眼男人怀中少女,这会连他也险些看傻了眼,好美的姑娘!急急捉回神志,他搔搔头。
“有是有的,卖豆腐的王五哥半年前上了燕京做生意,他那座店铺空下想租人便托了我,可半年多来无人问津,只怕房子空太久都脏了……”
“不打紧,”男人打断话语,“在下想租。”
“您不先看看再做决定?”
“没什么可看的,”他漠着瞳,“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成!”见屋子能租出去,掌柜也爽快了起来,”请您先跟我过来,待会儿我让小虎子再帮您稍作清理。”
边带着路,掌柜忍不住好奇瞥了眼男人怀中少女。
“姑娘生病了吗?”他眸中亮着好意,“需不需我帮您找个大夫来?”
“不用了,”男人连眸都没抬,“我就是大夫。”
“是吗?”
见对方是个大夫,掌柜眼底多添了几分敬意,俗话说一个秀才半个医,要当个大夫可要比当秀才还难呢!只不过,掌柜眉头紧了紧,这男人若想来他们这儿开业行医,只怕前途困难重重。
两人进了屋,掌柜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将屋中纠结的蜘蛛网和烂了脚的桌椅清出,半天后才在后堂里弄妥了张干净的床。
“需不需要帮忙?”
掌柜想帮男人接过少女,伸出双手却只僵在空气中,男人连瞥都不曾,迳自将少女轻轻放落床铺上。
掌柜收回手,憨憨笑了,“不知这姑娘与您……”
“她是谁,与你有关吗?”男人抬起冷漠的眸,自怀中取出银子塞在他手里,“够吗?”
“够的、够的!”虽碰了钉子,掌柜还是没忘了笑,是呀,这姑娘是谁本就与他无关,重要的是,男人付得出银子便成了。
“您先歇歇,”掌柜笑呵呵退出门,“待会儿我就让小虎子过来。”
第二天,原是王五豆腐店的店铺挂出新的招牌,男人开了间医馆。
男人并非故作神秘,只是他向来就不爱同人多言语,住了几天,连与他说过最多话的潘掌柜都只知他姓辛,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白。
那与男人一块来的少女却始终没再在人前现身,同初至八义集时一样,静静地沉眠着。
虽不清楚男人来历,可不出三天,男人高超医术就已传遍一—附近乡镇。
成名如此之速,起缘却是肇始于“东方医馆”的挑衅。
东方医馆,八义集惟一的医栈,不仅八义集,晋北因地处边漠,有名气的方士大夫多不愿在此长驻,是以十几年来,东方医馆在八义集及附近几个乡里间做的都是独门垄断的生意。
药材贵贱、开方施药、治不治得全都得看其馆主东方不拜的脸色。
东方医馆是祖传营生,自口东方不拜爷爷起就在此扎了根,不过,原先只是处小铺,生意是着落在有商业经营头脑的东方不拜手里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光凭着医馆的生意,东方不拜已然富甲一方,一所美轮美奂宅第比人家当官儿住的还要气派,手下更养了一群护院,就算一个不小心医死人、下错药,病家也都只能摸摸鼻子不敢多吭气,谁也不敢和东方少爷过不去,除非,能确定自个儿往后都不会再生病。
之前,虽也有人想到这附近乡里开间医馆,却都让东方不拜给找人撵走了,偏生,这姓辛的神秘男人,丝毫不买他的帐。
开馆第二天,男人的医馆来了几个晃动着肩膀恶狠狠的小瘪三,警告他卷铺盖走人,否则当心死无全尸。
男人连头都没抬,银针出手半圈,几个小瘪三发出恶狗被人踩住了脚似的哀呜,嗷嗷叫着窜逃。
第三天,东方不拜这痞子大夫摇着把折扇,歪身斜脑袋吐着大气抖着脚板,一身痞样的带了手下来砸馆。
“砸!”
东方不拜吼了声,可站在前方的正是前日刚在这吃了闷亏的小瘪三,这会儿左顾右盼,谁也不敢当前锋。
“凭什么砸?”辛步愁踱出了医馆,瞧着眼前那笑得一脸欠扁样的东方不拜。
“凭我东方少爷高兴!”东方不拜斜勾着嘴笑,暗暗懊恼自己怎么也摆不出眼前那冰冷男人的气势,不怒自威,这男人,还具有点儿神医的模样,他努努嘴试图挤出点架式,“在八义集,开医馆是得经过我东方不拜同意的。”
“阁下是‘医药提举司’的人?”
东方不拜摇摇头,什么提举司?他只知道炒肉丝。
“是‘太平惠民局’?”
他再摇头,什会烩面菊?吃的还喝的?
“阁下既非统筹医事的官吏,凭什么不许人在此开设医馆?”辛步愁漠漠然。
“凭我东方医馆已在此地行医数十载,”东方不拜挥挥手像在赶苍蝇,“这是我家的地盘,不容旁人来分羹。”
“行医救人不是分羹!”他冷着嗓,“行医为的仅是救治人命罢了,你当是在据山头为王吗?”
“我不管!”他蛮横着。“来到八义集也不先打探打探,拜拜码头,足见你这家伙活得不耐烦了,总之,咱八义集是不许人开医馆的,省得有人来抢生意。”
“抢生意?”辛步愁冷笑,“身为医者自当希冀乡里居民少病少痛,开医馆还有怕人抢生意的吗?”
“没见过吗?”东方不拜哼着气,“这回就让你见识见识,你们这群废物,当我带你们来瞧热闹的吗?还不快给我动手砸馆……”
他嗓音停在空中,众人眼前激光一闪,一枚银针自辛步愁指间飞出横过了东方不拜喉间,瞬时微哑了他的嗓,虽微哑了嗓,他依旧火爆十足恼吼。
“你……你,小人,攻人不备,出手伤人,恶行恶状,败性无德!伤……”
“省点儿嗓子,”辛步愁哼了哼,“我不是在伤你,只是想试你,银针无毒却会勾触郁积起你喉间经络腺体,将全身原有活络菌毒集中于一处,一个时辰后暂哑你声,三个时辰后瘀脓成囊,倘若你或你医馆中有人医术了得,能够治妥去囊,在下立刻走人。”
转过身,他踱回自己医馆,冷冷抛下话,“可若隔了一日一夜,东方少爷依旧束手无策,又不希罕在下救治,那就请家人备妥棺材吧!”
“你……”东方不拜喑哑的嗓音消失在辛步愁甩上的门声里。
他一边按着咽喉一边挥手低吼,“猪头呀!你们!没听见本少爷快没声音了吗?还不……快……快……”
“快砸馆吗?”一个小伙计小小问出声。
“砸你这猪头三!”东方不拜一脚狠狠踹去,踹得他鼻青脸肿。“砸馆是晚点儿的事,还不快将本少爷抬回咱们医馆,再叫上所有当家管事,我就不信,咱医馆里几个管事大夫会抵不过他一个?”
可事情就是邪门得由不得他不信,群医环伺,束手无策,这会儿,东方不拜才知道,他养的都是群酒囊饭袋!
气归气,恼归恼,可向来修养极差的他却难得没骂人,只因为一个时辰已至,他果真哑了声,三个时辰后,一个肿得比碗公还大坨的脓包就这么挂在向来自认潇洒过人的他脖子上。
“拜儿呀!”
在东方不拜身旁哭得几次喘不过气的是东方老夫人和他几个小妾,他的爹早死,东方老夫人方才在后院听了家丁禀告,这才知道儿子去砸人医馆反落得被抬回的下场,又听到对方说一日一夜没治妥便要准备棺材的话后,吓得腿净哆嗦着打不直,还是让下人给抬过来的。
“你听娘的话,别和自己小命过不去,不过就是去低个头求个诊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东方不拜咿咿呀呀沙沙拿着笔在纸上写着——
“不干、不干!那厮太过狂妄,我东方不拜英名一世,可不能一次尽毁呀!”
“傻孩子!”东方老夫人哭得鼻涕全黏糊上了儿子脖上的大脓包,旁人瞧着净觉得恶心。“你得留着小命才有翻身之期呀,没了命,还同谁拗呀?”
好说歹说,天亮前,东方不拜还是被东方老夫人差人给绑进了辛步愁的医馆。
见了担架上的东方不拜,辛步愁没费神冷嘲,气没吭,招呼没打,几下功夫,又臭又黑的脓血飞沱四溅,四周人全挤着闪躲,只个东方老夫人毫不避讳,满脸沾着脓血抱着又能出声的儿子又亲又搂。
“拜儿呀!”她哽咽出了声,“还不快谢谢人家!”
“谢?!”
东方不拜摸摸咽喉,他妈的真是见鬼了,就这么几个起落,他竟然什么毛病都没了,反之,还因着身上秽物尽除,全身舒畅,妙不可言,这家伙,医术不叫了得,而叫诡异!
他哼着声,“是他害我变成这个样的,没揍他就不错了,还想我谢他?”
东方不拜离了担架,手势挥挥叫老娘和家丁们先走一步,见大伙儿出了门,屋里只剩他和辛步愁后,他温吞出了声音——
“那个……嗯,那个,什么、什么大夫的……”他一脸不自在。
“辛步愁!”他依旧淡漠。
“辛步愁?!还真是鬼见愁了!”东方不拜偏身呸了呸,继之叹息,“我想,你肯定是不会愿意到我那东方医馆当差的喽?”
辛步愁没作声,观着对方的轻蔑眼神却已给了回音。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东方不拜摇摇手,“人各有志,我不为难你,你想在这儿开业也成,”他咳了咳掩饰不自在,“你医好了我,咱们日后就是哥儿们了,我想向你多习点儿医术,对别人,我东方不拜可不卖这帐的……”
他嘻嘻笑,“这样吧,你在这儿开医馆,但馆里的药材医具可都得上东方大哥那儿调货唷!”
辛步愁耸肩,“我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