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这回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就饶了娃儿吧,”老鲁扮出一脸委屈,“大事化小,随随便便就收了这镯子了帐了吧!”
他正要去接玉镯,手却被人在半空中给硬生生塞入了十两银子。
“阁下……”老鲁傻了眼,瞪着眼前那年约二十五,高大俊朗,却一脸冷漠神情的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十两银。”男人漠着瞳,没有别的表情,“尊驾开的价的,不是吗?”
“原先是十两没错,可后来,我已同这姑娘说定改以玉镯抵帐……”
“不用抵,我帮她给,反正……”他冷笑,“依阁下说法,这只玉镯也不过就只值十两银罢了,不是吗?”
老鲁开了嗓却在男人冰肃眸光底消失声音,他努努嘴一脸委屈。
“算了,算了,咱们做生意的以和为贵,懒得与你们计较。”
少女手上还捉着玉镯,见此结局只得讷讷将它套回手腕,侧过身,她望向眼前那生得俊逸出尘却冰冷着神情的男人。
“多谢少侠帮忙!”
天光底,眼前少女年纪虽轻,模样儿虽还稚嫩,却已微现绝代风华,连那向来鲜少将女子看入眼里的男人也不禁微微失了神。
“请问少侠如何称呼?这十两银又该如何归还?”
“华延寿!”他淡然吐语,敛回了神旋身举足,“归还?”他冰哼,“为十两银跑趟鬼墓山?太伤了吧。”
“阁下请留步!”少女急追而去硬生生挡在他面前,睑上满是固执。
“对阁下,这或许只是区区十两银,可对我,却是负了人债,”她的稚气睑庞中满是认真,“我朱昭漓向来是不欠人的。”
“朱昭漓?!”他眯紧了眸,明显对这三字起了反应。“你是朱昭漓?”
“你知道我?”她脸上满是惊讶。
“不!”华延寿漠然,敛去眼底神秘玄影,转过身,他抛下话,“别担心十两银,你很快就有机会还了。”
他踱远,这边厢,一个嫩嫩童音唤回了朱昭漓的注意力。
“别瞧了,人都走远了,”朱佑壬笑嘻嘻,“那好看的大哥哥既说你有机会还,自然,会和你有缘再见的。”
“小鬼头,你——”朱昭漓的嗓音断在讶异里,她再次蹲身,眯着略带威胁的眼神睇着他及他手上的红艳物事。
“这糖葫芦,哪来的?”两人身无分文,难不成,小家伙当了贼?
“趁你和人说话时得来的!”他一脸得意。
“用骗?”她秀气的眉头紧了紧,“还是用偷?”
“别小看人了,小堂姑,不过是根糖葫芦嘛,需要用骗用偷?”朱佑壬笑嘻嘻,“我有分寸,自然是请君入瓮、甘心情愿。”
“请君入瓮?”她一脸迷惑,“甘心情愿?”
“方才一个女娃儿打我面前经过,我不过是凑上前伸长舌头舔了她的糖葫芦一口,她就哭哭啼啼将东西扔给我跑了,天赐的礼,不收可惜。”
他一边笑一边认真出声,这会儿你该相信壬儿真有本事了吧?”
“信!”朱昭漓边叹息边伸手把玩他的嫩发,“堂姑早知你本事。”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喔!”朱佑壬勾玩着她的手指头做出约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时候姑姑还没嫁人,那就让壬儿来照顾你吧!”
二十年?!
美丽的朱昭漓浅盈着笑和他打了勾。
二十年后,她都快四十了,这孩子,肯定早就忘了今日的约定。
当时的她却没想到,不久后,她的生命出现了巨大的转变。
一切暂止,历经多年不曾前进。
以十六岁的样貌沉睡于冰冷的世界里。
成了个——冰魄娃娃!
第一章
朱昭漓,明景帝朱祁钰之女。
土木堡之役,邸王朱祁钰取代兄长英宗朱祁镇坐上皇位,之后的“夺门之变”朱祈镇再度夺回大权,朱祁钰失权数日后骤逝,他的死因,众说纷云。
他究竟是病死?还是被人给害死的?
谁也没胆也没那立场去查个究竟。
曾有传言,朱祁镇为了防止再度生变,是令太监蒋安用帛勒死景帝的。
朱祁钰死时年仅三十岁,那一年,朱祁镇将景泰八年改为天顺元年。
朱祁铉曾生有一子朱见济,那孩子却福薄早夭,至于朱昭漓,出生于景泰三年,正当父亲朱祁钰在位之际,她诞生时,天空出现异象,星象家卜言走告,这女娃儿命格太硬,天命有皇脉,若为男儿身,该是真命天子!
可却偏偏,为女儿身。
朱祁钰抱着甫出世的女儿痛心疾首,怎会是个女娃不是男孩呢?
难道天命已定,由他传下之皇脉难保?
果不其然,五年后,夺门之变,朱祁钰不仅失权还丧了命,朱祁镇重掌大权,除却兄弟私怨,他对朱祁钰遗下之嫔妃倒还礼遇,至于年仅五岁的朱昭漓,亦未革除其已被诰封的公主之位。
不动朱昭漓,一方面朱祁镇念着兄弟旧情,另方面,她自小生得粉雕玉琢,深受祖母孙太后疼宠,手心手背都是肉,朱祁镇、朱祁钰都是孙太后所生,两儿子为了夺权一事已惹得老人家痛心,这会儿,朱昭漓成了孤女,她自是更将这娇柔的孙女儿护在掌心。
朱祈镇重新掌权后却也只活了八年,他死后,接任的是宪宗朱见深。
这一年,宪宗成化三年,昭漓公主,芳华十六。
深宫内苑,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寅夜里,朱见深生母周太后所居灵安宫里却传出了低低人语。
“皇上!皇城中几个年高德助术士都算出了相同卦象,分分明明,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出声的是周太后,她蹙着眉心睇着眼前身着龙袍的儿子——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朱见深。
“那丫头不过是个前朝公主,难不成一条命还比您这天子的安危要紧?”
“皇儿不是这意思,只是……”朱见深锁着眉观向厅中另一女子,“堂嫂,这事儿您怎看?”
他口中所喊之堂嫂湛碧落乃前彰荣王朱见齐发妻,朱见齐生父朱祁诚乃朱祁镇手足,同出于孙太后,朱见齐、朱见深两堂兄弟自幼交好,连带地,朱见深对这堂嫂始终敬重,并未因着堂兄已逝有所疏离。
就连今儿这档极机密的事情,他还是找上了她来共商事宜。
湛碧落环顾众人,迟疑地启了口,“皇上,老实说,天命卦象这种事情我也不懂,是以这才特意央人千山万水找到了江湖中人最生敬重的占卜奇士——死财门门主老不死居士,这会儿先同您和太后引见一下这位……”
她指了指立于身后淡漠着脸庞的俊美男子。
“这位华少侠是老居士的三徒儿,老居士是化外奇人,不喜搭理尘事,是以,我是托人将皇上及昭漓生辰八字及命盘送去请他占测的,华少侠,是来帮居士回送结果的。”
“结果……”朱见深朝那姓华的男子紧张问出声。
“天命相克!”男人淡淡吐语,“这时节双方命格尚未直冲,时辰尚未成熟……”他眼底起了渺茫,语气却是十足十肯定。“此女十七岁生辰之期当为阁下断魂之日!”
简单一句话凝止了厅中所有的声音及思维。
“换言之,”周太后咬着牙,“这丫头是个祸患绝不可再留!”她环视在座几人。
“恰好那整日维护着丫头的太皇太后日前甫逝,这事儿也不用再听谁的意见了,就这么着,”周太后眸中是冷光,“就说太皇太后生前极宠昭漓公主,撒手时舍不得,留了遗命让昭漓做陪葬!”
“陪……”湛碧落险些挤不出话,“葬?!”
心底浮起那娇美清灵,柔弱动人的少女,湛碧落心底慨然,常听人说女子生得太美不是福气,红颜注定薄命,昭漓的美世间难寻,难道冥冥中注定了她早夭的命?”
“一定得这么做吗?”
朱见深起了犹豫,昭漓是个好姑娘,是与他极为亲昵的小堂妹,难道就为“天命”两字,便硬要活生生将她诛灭?
朱见深和朱昭漓还不同样是一条命吗?
“皇上呀,”周太后怒发冲冲,“都什么时候了,您竟还存有此等妇人之仁?您一条命可不仅系着自己存亡,而是系着大明朝江山千万百姓的福祉……”
“成了!”
周太后立起身,手势一压不想再谈。
“此事毋庸再议,明儿早我下道懿旨就说是太皇太后死后的遗愿,想必丫头会认命的。”她拂拂袖袍表明了送客,却突然,那寒漠男子嗓音响起——
“如果在下能有方法既不用杀昭漓公主,又不会让她留在世上碍着皇上命脉,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什么方法?”朱见深和湛碧落同时惊问出声。
“如果,她十七岁时会命克圣驾,那么……”男子面无表情。“我们就让她永远活在十六岁。”
“永远……十六岁?”惊讶的嗓音已分不出是谁发出的了。
“将她的躯体冻结在寒玉冰魄里,抑止她的所有年岁增长,”男子气定神闲。
“冻结?”湛碧落吞咽口水。
“你确定这样子她不会死。”
“我自有办法延着她的命!”男子目中是玄思,“我会冻着她直到皇上命终之后才放她自由。”
“你当真有把握不伤着她?”是朱见深的问句。
“九成!”男子观着他。“之前曾用过动物试验,这是首回我试图用在活人身上,可毕竟……”
虽是漠然的神情,他眸中有着玄思。
“若她已注定要因此而死,那还不如留着条命让我试试。”
“如果真没别的办法,”朱见深点点头,“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阁下先帮昭漓延着命待我逝后再让她活转过来。”
周太后冷哼,“皇上!您当真要为那丫头冒此等奇险?”
“昭漓是无辜的,”朱见深很坚持,“儿也不想见她因我而死。”
周太后叹口长气,看出儿子的坚决,她睇向那姓华的男子。
“华少侠!既然皇上信任你,一意要将此事交由你处理,我也不再多语,可今儿个,当着众人面前,我要你立下毒誓……”她顿了顿。“倘若这项计画出了任何闪失,如果朱昭漓自冰中脱困,我要你答应我,毫不犹豫——立即杀了她!”
男子不吭气,半晌才出了声,“此事牵连甚广,在下理会。”
“不单单是理会而己,”周太后用着尖刻嗓音起身迫近他。“你若不愿立下重誓,那丫头我即刻便遣人给杀了,以绝后患!”
男子沉默良久,在众人目视里举高了手掌。
“我华延寿今日起誓,绝不在当今圣驾尚在人世时让朱昭漓脱离冰魄命途,如有违誓……”他停了停,“五雷轰顶,绝子绝孙!”
“换言之,”周太后冷着嗓,“若果朱昭漓不服安排,你会帮哀家杀了她?”
华延寿缓缓点了头。
当时的他并不知晓这项决定不单只改变了朱昭漓的未来——
却也在同时改变了他的。
可在当时,除了帮这无辜姑娘取得开赦延命外,他似乎已然没了选择。
就这样,一场深夜密会,决定了个十六岁少女将囚置于冰牢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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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马背上男人无语睇着前方那穿梭在桃花丛间,轻轻吟唱着小曲儿的少女。
男人向来冷漠的神色里出现了丝不自觉的温柔,一种只当属于情人之间的眷恋眸采。
“华大哥!”
那穿梭在花间的精灵朝他笑盈盈奔了过来,自小生长于深宫,鲜少有奔跑的机会,不过是几步路便跑得她气喘吁吁酡了腮,少女举高了手上的桃花枝,圆睁的眸子是稚气的。
“怎么你们外头的花都比我们宫里的还要开得大呢?”
“因为外头有自由的空气,”华延寿敛下半天移不开的眸采,试图漠着嗓,她只是他的任务,他却得时时提醒着自己。“和自由的雨水。”
“那就难怪了,”朱昭漓闭着眼舒展着胸,“这几天我总觉得特别开心,原来,是因为嗅着了自由的空气,华大哥!”
她再度提出问题。
“可无论宫里宫外,咱们头顶就只有同个日头吧?”她笑得娇柔,比手上的桃花还要绚丽夺目。
“阳光是公平的,一个人活着若见不着外头的阳光,”她喟然起了怜心,“那可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华延寿不出声将马踱远,人虽是活着却无缘得见天日山川。
她可知,再过几天,这却将是她的未来!
“这一路上你都还没教我医术呢!”朱昭漓跟紧着,眼底满是认真。“自从那天堂嫂跟我说让我同你一块儿去习医术时,我就一直雀跃着,虽贵为公主,但这一生我还从不曾认认真真想过自己未来的人生。”
她眸中绽着兴奋的光彩,“若我当真能够济世行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就不用再理会太后老想把我指给哪位公卿贵爵的婚事了,”虽微噘高了嘴,她的神情却依旧是柔美动人的,“我才十六,压根没想过嫁人,更没想过让别人左右自己的一生!”
“不让别人左右一生?”华延寿淡睇着她,在柔弱外表下,发现她与外表并不相符的性子。“难不成,你有把握可以自己决定一生?”
“没把握,”她红红脸说得老实,“可总得试试呀!”
“喏!欠你的十两银子。”她塞了银子到他手里。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她稚气地笑着,“我早说过我是不欠人的,不过,我一直很好奇,那次在街上咱们是头回见面—可你却仿佛知道我?”
“江湖上有个传言,”华延寿别开视线眺着远方,“前景帝遗下幼女,诰封昭漓,是当世最美丽的女子!”
朱昭漓酡红着睑没出声,只听他淡淡然续语——
“所以,我听过你的名字并不为奇。”
她没再吭声,由着他一把将她拉上马坐至身前。
“咱们上哪儿去?”
“鬼墓山!”
“好阴森的名。”
“死财门人住鬼墓山巅,”他并不在意,“相得益彰。”
“到那里之后,我就会展开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了吗?”她一睑殷盼,孩子似地。
他不作声,在朱昭漓眼底,读到了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夕阳灿目,衬着落日馀晖下的她美艳得不可方物。
他再度同乍见她时一样失了魂,险险忘却了呼吸!
可最终,他还是记起了自己的任务。
换言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背弃她的信任的。
数日后,华延寿带着朱昭漓抵达了鬼墓山,在她饮下迷药后,将陷入昏迷的她抱到了灵枢屋。
意识不清的她在软倒至他怀中时听见了幽幽然,属于他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这故事,势必改写!”
灵枢屋的下层穴室里,贮藏着天下冰冻至宝寒玉冰魄石。
那些冰魄玉石永远不会溶解,需常年保持着比寻常冰霜风雪还要更低的温度,在这样的温度下,任何生命迹象都会暂停了运作,起了凝固。
冰魄玉石中心,华延寿已凿了个足以容下朱昭漓身长的洞窟,他轻轻将她放人,再在她身上铺满了零散的冰魄玉石,玉石遇人体热度缓缓凝结,片刻后,在她身上身下连成一气,自成一座透明棺椁。
这只玉石制的棺椁里,一位当世最美丽的少女就此长眠在冰封的岁月里。
在她躺入玉石刹那,华延寿突觉心口狠狠抽疼,那时,他才猛然惊觉初时对她怀有的愧意与怜惜早变了质,成了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