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朱佑樘听得发急,“当年那曾大败鞑靼?的王越将军人呢?”
“三年前,王将军被兵部上了奏疏,说他自恃功盖过主,胆大妄为,出言不逊诋毁上司,再加上些莫须有罪名……”朱佑壬冷眼觑着猛转身咳嗽的陈钺,和佯装掸着肩上灰尘不敢触及他视线的符寿,“目前王将军已被贬至黔州任职当地土司管理边界藩民。”
“这样呀……”朱佑樘语带惋惜,“这倒是可惜了。”
“微臣亦作如是思量,”朱佑壬揖首,“还望皇上重审此案,如果可能,请调回王将军,以泯西北邦界豺狼歹念。”
“壬王建议,朕自当考量,”朱佑樘原拟点头,却话锋一转漠了语气,“可自恃功高过主是项大罪,大明人才济济,想来也不是非那王越不可的。”
人才济济?!
换冒之,大明也不是非他壬王不可了!
朱佑壬在心底叹息,他看得出朱佑樘已愈来愈容不得他了,他提议的事情无论对错他定会反对,如此方能彰显出新皇有办法压下壬王的气势,朱佑壬忆起英宗、景帝两皇在位时的于谦,土木堡之变中,若非于谦击退也先,那么,他们朱氏子孙还能有今日高高在上的局面吗?
而到最后,于谦又是得到了怎样的善终?
接下来,又是一堆阿谀奉承的奏琉,下头说得人口沫横飞,上头听的人志得意满,时间一瞬瞬过去,朱佑壬只觉无力与荒谬。
难道这就是他的未来?
日日夜夜守着一堆废话与谎言?
“今日早朝时辰将尽,”朱佑樘嗓音划破重重迷雾唤回朱佑壬失落已久的神魂,“众卿家有事便奏,无事退朝。”
“皇上!”
安静中淡淡出声的是朱佑壬,他脸上是如往昔般漫不经心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殿上的人全傻了眼。
“微臣恳请告老还乡,回归田野。”
“告……告老?!”
连朱佑樘都结巴了,他虽恨朱佑壬,可绝没想过要将他撵出朝班,一来,依其智慧定当尚有可用之处,二来,他还没折损够此斯呀?
“壬王真会说笑,”代出声的是皇上身边的符寿,老实说壬王自动请退对他们这些整日筹思着捞油水的人自是天大好消息,可表面上自然还得作作假,他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您今年年方二十六,正当少壮,您开口要告老,岂不折煞了咱们这批真正的老骨头?”
“是呀!是呀!”纸糊三阁老和泥塑六尚书共计九个废物拚命点头。
“年岁未老心已老,”朱佑壬笑道:“反正咱们大明人才济济,想来也不是非我朱佑壬不可的。”
“新皇初登基,”符寿漠然出声,“壬王便开口要退,难道对咱们新皇有所不满?”
“符公公慎言,”朱佑壬依旧笑晏晏,“这样的罪名可要比那些莫须有的更加可怕,碗大的脑袋都要落了地,新皇既与小王同姓,又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弟,若说不满那就是不满咱们朱家的列祖列宗,佑壬自小以姓朱为荣,怎可能有贰心?”
“既然如此,”朱佑樘皱皱眉,“王兄何以执意要退?”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似真似假认真着语气,“皇上您刚及位,虽才十八,却已开始择后择妃了,微臣却整日忙于政务,将这等正经事一延再延,年二十六,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不堪娘亲在耳边整日叨念,是以决定乾脆辞官,以求把增产报国,此外……”
他笑意不减地续道:“方才听了诸位同僚奏言,深觉他们都将全心全意辅佐皇上导入常轨,相较起,有没有朱佑壬对您而言,并没有差别。”
朱佑樘沉默着,老实说,若想去掉这个眼中钉,这倒是个好机会,然他尚未答覆,身旁的符寿却已出了声音──
“壬王此言差矣,报国卫主是人臣分际,皇上身边虽不乏人才,可求才若渴绝不嫌多,不过倘使壬王之退纯为孝思,咱们旁人自是不容多加置喙,不过还望壬王若当真要退,好该退得轰轰烈烈,留名青史,也顺道为皇上分点儿忧。”
“符公公建议……”朱佑壬眯起眼,知道今日最大的敌人自是早已恨他恨得牙痒痒的这只老狐狸,“小王先帮皇上做件事情,再谈辞官?”
“是呀!”符寿笑得很和气,搓着手掌的模样还真像只老狐狸,“壬王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大明朝班少了您肯定失色,您虽不擅武,却精通各部语言,口才便给,是个一等一的沟通人才……”
“符公公是想建议让小王去摆平鞑靼?”朱佑壬笑容不减,眼神却是寒的,好狐狸,一招借刀杀人,答应了是去送死,不答应就是逆旨。
“当然,”符寿也是笑的,却笑得可怕,“这只是卑职一点愚见罢了,行不行得通还是得视圣驾之意。”
“好建议!”
朱佑樘顺势接下话,将个不擅武的朱佑壬送到那些亮着牙的饿狼跟前,他就不信这回那向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朱佑壬还有幸存的可能!
“方才听王兄说了边境之危,朕正忐忑不安,若能有机智过人的王兄代朕走这一遭,相信将会是大明百姓之福,咱们以求和为先,但带足了兵马,蛮子若是不从,便攻打至其屈服为止。”
朱佑壬心底怯声,想除去眼中钉就直说嘛,还硬扯个什么大明百姓之福?
“依皇上的意思……”他懒懒问出声,“只要微臣此次出使鞑靼成功,您就答应让微臣辞官并保留父勋?”
“那是当然的,”朱佑樘在接到身旁符寿鼓励的目光后更加确定了心意,他在群臣面前朗声道:“君无戏言,朕当号令相关官员竭尽所能全力协助王兄所需以达成目的,让咱们静心等待壬王早日凯旋得归!”
就这样,秋浓之际,朱佑壬领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朝向西北之境而去。
大队人马刚出了居庸关,负责保护朱佑壬的赵燕姚将军在夜里急急进了主帅营帐。
“禀王爷,兵营里捉到一名佯作男装打扮,混入兵丁行列的……的女子。”
“女子?!”朱佑壬挑高眉,“立刻请她过来!”
“壬王爷,”赵燕姚脸上疑惧未除,“是否要先将她搜个身?妄然将她带过来,如果她身上藏有凶器,如果她是方对敌营派来的探子……”
“对方再蠢也不会派个女人来探底,”朱佑壬冷冷打断对方,向来漫不经心的神情难得凝肃,“我说了立刻请她过来!”他冷着声,“谁也不许碰她,赵将军,请听清楚,我用的是‘请’字。”
赵燕姚急急领命而去,不多时,随着他出现在帅营中的是个身上还穿着兵卒服饰的冰傲少女。
“赵将军,”朱佑壬眼神自始至终没睇向赵燕姚,仅锁在少女身上,他挥挥手,“退下吧!”
赵燕姚还想出声,却让他漠寒眼神给抑住了,他摸摸鼻子退出帅营,虽然负责的是壬王安危,他还懂得保住自个儿小命也是很重要的。
夜里的帅营,烛火幢幢将人影剪上了牛皮帐幕。
朱佑壬盯着少女,她却连眼角都没觑他,见赵燕姚去远,才温吞吞自怀中掏出一团绿色温热物体。
见状朱佑壬拍拍额头,这丫头,她竟连小奇都带来了!
“你当我是来郊游的吗?”他将她拉至卧铺坐下。
她摇摇头,终于肯觑他了,“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
他失笑,“那你还来?”他摇摇头叹气,“就因为知道此行凶险,我才不肯让祈康及王宸等人一块儿跟,而宁可他们守着王府的。”
“你也可以别去的,”她瞳中难得有波动,“我们抗旨躲到鬼墓山里,那儿处处都是机关,谁也找不到我们的。”
“我们?!”朱佑壬恢复了嘻皮笑脸,“什么时候开始,表妹的计划里已包括了表哥?”
她扭过头没吭声。
“宁马革裹尸当沙场战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夫!”他笑了笑,“别忘了我还有母亲、妹妹,还有个彰荣王府,我不是只需担待个人存亡的,更不愿辱没了我的姓氏。”
“所以,”她转回头,“你甘愿任人宰割?”
“对我这么没信心,”他笑嘻嘻道:“未征先言败?”
“如果朱佑樘是真心想要你成功,如果朝中没有那么多等着扯你后腿的人,”依姣向来漠然的眸出现了悲意,“那么,我自然对你有信心,可事实是,你我都知道,不是的,他们都不是的。他们只是设下了个陷阱逼得你不得不跳罢了。”
“表妹!”朱佑壬依旧漫不经心,“我还当你真是凡事都不搭理的呢。”
“我是的!”她冷着嗓站起身,“我来只是来同你话别的。”
她旋身欲走,却让他拉住了手。
“千里话别?!表妹果真是有心人,”他的笑声有些涩,“那天开拔出发前我曾到你小屋外盘桓了一阵。”
“我知道。”手挣不脱,她只得坐下,却不愿看他。
“知道了还装睡?”
“不装睡难道笑嘻嘻祝你早死早超生?”她斜睨着他。
“原先我还当你的心真是铁打铜铸的,”他放开她,伸手恋恋不舍地轻拂着她春柳似的刘海,“直至方才赵将军说营里逮到个女人,我才知道你是故意躲着不见我不与我话别的,”他笑中难掩得意,“因为你早已决定要跟来了,你终究,是舍不下我的。”
依姣噘着嘴,不表承认亦不否认。
他心疼地触着她的短发,“难为你为了陪我连头发都剪成了这副狗啃样,那些笨蛋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该佯装哑巴的,一开口,”她耸肩,“就露了馅。”
他忍不住大笑,他这表妹性子虽冷,却有个又甜又软的嗓音,只有白疑才会听不出她是个女娃儿。
“露馅最好,”他哼,“我可没法想像多留你一天在那堆臭男人的情景。”
“出关之后,”她觑着他,“你有何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他不太想谈,“我的脑子没用过带兵作战,对于行军作战一窍不通,可如果,真能让我见着鞑靼小王子呼喝延,也许,我能动之以情,将局势分析给他听,让他知道惟有和平才是对两国都有益的事情,然后签定互不侵犯协议。”
“可现在你最担心的却是连呼喝延都还没见到,战火即已燎原?”她低声问。
朱佑壬点点头,“毕竟咱们与鞑靼近年都是兵戎相见,一见了面便不分青红皂白先杀红了眼再说,和谈未启,先天的成见就已影响了彼此的心,要让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并不容易。”
“虽然我们都认为朱佑樘对你有成见,可这回他竟肯调派十万大军给你,”依姣想了想,“也许,情况并不如咱们猜测的那么槽。”
“错!”他摇摇头,“明着他要我去做和平使臣,却又莫名其妙拨给我这么多兵马说是要保护我的,但这十万兵马的十个领头将领却又都是符寿与兵部尚书陈钺的人,现在你还以为朱佑樘是想帮我吗?”
“那么,”她睇着他,“现在我们的下一步该是什么?”
“我想想,”他抚抚下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下小奇,待会儿我会让人去烧一大桶热水送来,你先沐浴更衣,然后我会让人在我的床旁搭座小床,若困了你就先睡了吧!”
“沐浴更衣?”她斜眯着他,丹凤眼里是怀疑的芒,“在这里?”
“不在这里难道还在外头同那十万大军共浴?”朱佑壬笑,“表妹不妨评估一下何者可行。”
她冷着眉,“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我也不喜欢,”他有些无奈,“可这不是玩笑而是现实,老实说,我私心底早殷盼着你能来陪我,就说是我自私也好,”他深情地抚着她的短发,“可这会儿你真圆了我的梦,我才发现现实里诸多考量都是我没想到的,这一路,长途漫漫,你总不成这个样子忍上几个月吧。”
“我可以找到机会躲到河里净身的。”她噘着菱唇不表赞同。
“好表妹,”他叹气,“行军时的男人禁欲过久,是禁不起一丁点儿的诱惑的,漫漫征途你只能待在帅营或我身边。”
虽是笑语他却是认真的,“我无法承受你会遇到麻烦的可能,而你,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为了保护你天天拿把大刀跟在你后头砍人吧?”
她沉吟着,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好!我听你的,可你不会……”她眸中闪着警告。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他伸手将她轻揽入怀,低笑晏晏,“你该明白我是在乎你的,又怎可能不尊重你而恣意胡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当你没跟辛步愁离去时我有多么的感动……”
感人氛围正缓缓展现,他却突然转回了嘻皮笑脸,“虽然我也很想很想赶快生个一半像你一半像我的孩子,可倒还分得出轻重缓急,行军在外,你若在战马上挺着个大肚子,那还真是难看了点,一箭射来,一尸两命,表哥我可承受不起。”
她睨他一眼,怯了声推开他。
他笑嘻嘻接下去,“还有,明日我会将你介绍给其他将领,你的身份将是御用太医。”
“御用……”她颦眉,“太医?”
“是呀!”朱佑壬耸肩,“无论说你是我表妹或未婚妻都有循私之嫌,主帅带个女人上战场,虽说此行以议和为首要,但总是难看了点,但若告诉人说你是死人对头的女儿,是特地派来照料壬王起居,并适时给予药石护理的,那么,是不是就通情达理多了呢?”
“随你吧!”依姣无所谓地取出葵瓜子喂小奇,反正她压根就不在意别人做如是想,她只是很执意地想要伴着他罢了。
“你放心,你不会太忙的,你的惟一患者将只有我,因为……”他笑道:“我虽有十万兵卒,可也禁不起必死居居主的折腾。”
“折腾?”她睨着他,眯着的眼神有着威胁。
“医一个死一个,医两个死一双,”他避开她挥来的粉拳,话语却不肯歇,“就怕我大军还没开到鞑靼,就个个都埋在征途里了。”
冷冷帅营满是暖意,两人虽无法确定还能有几个明天,却心意相同珍惜着每个尚且握持得住的今天!
第10章
时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身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雪片如飞羽重重坠落在原该是风沙飙狂的漠海,西北塞外冬季那种酷寒绝非久居中原的人们所能想像,也难怪,这些塞外蛮子常要不顾一切南下攫取属于南方那样肥硕而温暖的土地。
帅营外,一个身着厚重皮裘衣帽,双掌圈在唇边呵气汲暖的少女遥遥睇着远方空邈苍宇,翘首着的美丽丹凤眼眸中虽淡而无波,深处却暗藏着浓浓的忧愁。
来到塞外已然月余,空凉景况、乾硬难吃的伙食及起居上种种不便她都能接受,惟一无法习惯的是身边那老爱逗着她笑的男人离开她的时候。
十万兵马同行自是需有严密的统筹与控管,对个新手而言,老实说,这一路上,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带兵带心,除了回营睡觉的时间外,朱佑壬几乎都是和兵丁们胼手胝足一块儿共度,嗅不着半点世袭王爷的架子。
他一天的时间里只有深夜是属于她的,可她甘之如饴,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真的别无所求!
十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虽有十个将军为辅,可那些将军用意仅只是监视罢了,是以他诸多事项仍坚持亲力亲为,点兵备粮、选马择械、统理将军以下之千夫长等种种琐事,每日都能将他累到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