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姣固执地守在殿外,“请师父行个方便,通传一声,是华姑娘有事求见。”
知事尼姑劝了半天拗不过她,只得进去问,半晌回来还是摇头。
“怯情师太说不见,谁也不见。”
“她不见我,我一定要见她的!”她双膝一落,跪在庵外。
不只几个知事尼姑,连静心师太都来劝过,她却毫无所动,尽是固执地跪着不起。
佛门清静地,有人硬要跪在门外,你也不能拿扫把赶,就这样,依姣从正午跪到了黄昏,碧云庵是座宝刹,香客众多,一个小姑娘跪在门口自然惹人侧目,可无论旁人如何絮语,如何投以怪异目光,她就是铁了心敛首跪着。
黄昏时,香客逐渐散去,庵里鸣了暮鼓,对出家人而言,黄昏已是一日之末,她们用了简单的膳后念着晚课,净了身准备就寝。
而依姣却还依旧跪在庵外。
静心师太踱来又劝了劝,才吩咐小尼姑由内合紧了大门,匡啷一声,将安静跪着的依姣隔到了门外。
夜里的香山,冷冷的、静静的,碧云庵里原先还有些许细细声响,几炷香后,随着夜色深沉,一切归于宁静。
很久很久之后,远远传来答答马蹄声,声音到了静跪着的依姣身后停下,一个人影翻身下马;来到了她身后。
“回府里没见你,听娘说起今天带你们来上香,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朱佑壬在她身旁蹲下,用着带笑的嗓音道:“水饺妹,不是所有事情都非要挖出个分明才行的,知道少些并不是坏事。”
“我不能……”她睇着他,一脸固执,“我有权知道答案的。”
“知道又如何?”他笑笑,伸手帮她抚了被风吹乱的刘海,“你能改变什么?如果不能,又何苦硬要挖旧伤口求个结果?”
“我不管!”她伸手攀着他手臂,眸子里尽是衷恳,“帮我。”
“帮你?”朱佑壬怪笑,“你该记得我帮人是要索报酬的。”
“只要能求得答案,”依姣一脸认真,“我不计后果。”
“我帮你,”他叹气觑着她,“只希望你求得答案不要后悔。”
“帮我,你想要什么?”经过一夜困顿无助,她的眼神首次绽了亮。
“现下没想到,”他哼了哼,“先欠着吧!”
他放开她的手,扯动起悬在檐下用来撞钟的扯绳,霎时深夜钟声大作。
暮鼓晨钟,晨钟已动,就表示夜漏已残,可偏偏这会儿还只三更天,离天明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方才还死静着的碧云庵里迅速出传了窸窣声响,接着烛火陆续点亮,而钟声却依旧不留情地响着。
碧云庵的晨钟不只关系着庵内尼姑们的晨昏定省,方圆数十里乡民都是依恃着钟声作息,这深夜里的钟声即将打乱一切。
“住手!快住手!”
庵院大门一敞,奔出气急败坏的静心师太和知事怯疑师太,两老尼身后跟着群还弄不清楚始末的小尼姑,奔出门,见着手上还捉着扯绳的朱佑壬,静心师太没得说,只得暗自咽下火气。
“壬王爷!”几个尼姑跟着静心师太向那笑咪咪的年轻王爷施了礼,“夜安。”
“师太好!”朱佑壬笑得客气,动作虽暂歇,可没松绳的手说明了他继续击钟的兴致未减。
“王爷子夜造访,老尼失礼未曾远迎,是以王爷击钟以示?”
“已然子时?”他笑得无辜,“对不住,小王一心求教没留意天光,古人有云朝闻道夕可死矣,小王方才读经时遇着问题久思不得其解,是以急匆匆来到贵庵,想贵庵乃千年古刹,定能予小王一个满意答覆的。”
“王爷能有渴知之心乃有福之人,”静心师太睇着他,“请随老尼至后室,老尼自当竭力为王爷解忧。”
“那倒不需,”他摇摇手,“小问题怎敢打扰住持?在下想问的是怯情师太。”
静心师太叹口气,瞥了眼还跪在一旁的依姣,“王爷当知,怯情是不见客的。”
“聆经悟法,渡己渡人,修行之要,”朱佑壬语气带着调佩,“佛家子弟予人方便,怎地,也有例外?”
“王爷,”静心师太堵得险些接不下话,“还请高抬贵手,予人方便。”
“予人方便?”他笑道:“小王是向来最爱予人方便的了,只是偶尔也需要别人给个方便,见不着怯情,就只怕手儿痒痒又想撞钟了。”
“别!别!别!”
静心师太闻育吓白了脸,直瞅着朱佑壬还放在绳上的手势,“王爷您帮帮忙,乱了晨钟,乱了时辰,受灾殃的可不仅只是本庵,”她无可奈何地叹口长气,“烦您稍候,老尼再去劝劝怯情便是。”
很久之后,静心师太再度出现在门口,虽有疲意却又不掩松了口气的轻松。“壬王爷,请您和这位姑娘先至庵内堂坐坐,怯情,她答应见你们了。”
朱佑壬搀起那软麻了腿,半天直不起身的依姣,总算进了碧云庵。
执事小尼递过热茶,合上门后便离去,夜里的碧云庵似乎已再度恢复宁静。
朱佑壬扫了眼安静的依姣,看出在她掩护的冷静外表下是一片心慌,那向来漠然无波的眼神底处是掀着巨浪的。
“别想太多!”他拍拍她冰冷的小手,眼中是安抚的笑,“你只是来求个答案的,不是吗?”
她给了他一朵笑花,有些柔弱而毫无自信的笑,满是可怜兮兮的感觉。
“谢谢你!”她说得真心诚意。
他怪笑了,“水饺妹,知道吗?这是咱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你第一回对我笑,却偏偏,这种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还没出声,门已呀地一声开了,继之安静地踱入一抹灰影,正是怯情。
怯情在两人目视中迤迤落坐,面无表情地睇向朱佑壬,“你是佑壬?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她漠然的眼神扫向他,“就是你深夜击钟要求见我?有问题要问?”
“钟是我敲的,”朱佑壬笑得像个小顽童,食指向旁比了比,“可有问题的不是我,是这位小姑娘。”
“华姑娘,”怯情将视线转至依姣,那眼神既飘邀遥远,似是透过了她身于射向一个无人可及的角落,“你找我有事?”
“我想问师太,”依姣紧张地咽着唾沫,“我……您……”她吸口长气,再度出声,“您,是不是我娘?”
屋里很安静,除了烛火燃焰的声音,三个人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是。”
怯情淡然地点点头,口中说是,她望向她的眼神很难寻出乍见久违女儿的情绪。
依姣愣在椅上,她原臆思过千百种与母亲重逢的场景,却没一种是这样的,方才没见着怯情前,她担心的是如果她不承认,她该如何再问,她没想到怯情会爽快承认,更没想到她就只淡淡两字“我是”,没有泪水,没有愧疚,没有想将她揽入怀中疼惜的情绪。
那淡淡的两个字,比她的否认更割着了依姣的心。
“为什么?”依姣半天才能够再度傻傻出声,“为什么你不要爹爹?为……”她的眼角又乾又疼,没有泪水,“为什么你不要我?”
怯情拉回落入遥远的视线,重新睇着眼前这经由自己怀眙十月生下的女孩儿。
“二十年前的怯情身为威国大将军幼女,有个身为彰荣王妃的姊姊湛碧落,”她温吞地道:“我父为国效命死于沙场,先皇对我湛家始终礼遇,加上得到周太后疼宠,自小,湛碧沁便是个要啥得啥,事事顺心遂意的天之骄女。”
她哼了哼,“这样的天之骄女却在生平首次喜欢上个男人时受了挫,那男人便是你爹华延寿,那个好看至极又孤冷至寒的男子……”虽说怯了情,她的眼光却在提起那男人时毫不自觉地添入了不经意的温柔。
“用尽千万种思量却挣不得这男人一顾,不过我不怕,这男人不是仅对我,他对谁都这副爱理不理样,年轻的湛碧沁是团热火,有信心溶解冰岩,当时他是被我姊姊和太后、皇上等人延请至皇城处理一件要务的,处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我只看见了我对他义无反顾的情爱,到最后,我缠着太后让皇上下了圣旨,逼他娶了我。
“延寿将我带回了鬼墓山,在那儿,我见到了他的师父、师兄和三个师母,我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已真真实实进入了他的生活,即使原本无情,久了,也会生出情感的,为了他,我抛去了原本奢豪的生活,去了大小姐的装扮,守在山里为他洗手做羹汤,守着我一厢情愿的情爱。”
“可不消多久,”怯情哼了哼,“我才发现我太天真了,这男人与我以前生活中曾碰触过的人都不同,他有绝坚的意志力与性情,他虽难逆圣命娶了我,却始终不曾放过真心在我身上,他似乎在等着我自动放弃,自动离去。”
“娘!”依姣困难地喊出声,“您口口声声说爹不爱您,可……您们毕竟还是有了爱的结晶,爹只是不善言词,只是不善表达,他对您……”
怯情用狂笑打断了她的话。
“爱的结晶?!”像是听到了个大笑话,多年鲜有过喜怒一乐的怯情笑出泪水,“是谁告诉你,你是你爹娘的爱的结晶?是你师伯?还是你太师婆?是谁告诉你这笑话的?”
不是爱的结晶!?
依姣僵冷着身子,不是爱的结晶,那么,又会是什么?
第7章
好半天怯情才止了笑,“是我自己糊涂,华延寿心底早有了人,是我硬要疑缠,他娶了我,却宁可流连在灵枢屋同他的死人群为伍,却不愿陪我,只要得着空便往灵枢屋跑,在他心目中,我似乎不曾存在过。”
“可……”依姣难以置信,“那我呢?您们不是生下了我?”
“你!?”怯情一脸轻蔑,“我嫁给华延寿三年,用尽所有温柔诱惑、嗔骂哀求,他连我的手都不肯碰,更别提我的身子。”
她睇向突然冷颤了身的依姣,眼角终于起了些许似于怜悯的情绪,“这会儿,你确定还要听下去?”
她僵着身,半天才硬硬地点了头。
“三年的挫败使我对他的爱转成了恨,一个如此美丽而年轻的躯体竟这样被深爱的男人忽视,一个独守空闺的夜里,我起了报复他的念头,既然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华夫人,好歹,我可以顶着华夫人头衔做些坏了华家门风的事,因为我了解,华这姓氏对他是个多大的骄傲……
“一个月圆之夜,我下了鬼墓山巅,在山腰一个猎屋里唤醒了个正沉眠中的男人,夜里,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也不在乎,虽然他又脏又臭又笨又拙,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男人!在那样肮脏而窄狭的空间里,我献出了我的初次……”
“别说了!别再了!我不想听了!”
依姣两手捂住耳朵,眼神又慌又乱,她该学星婼的,她该听朱佑壬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会比知道好。
怯情却丝毫不在意女儿的控诉,这些回忆已然纠缠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不是“怯情”两字便能快意斩除。
“我不只下山一次,也不只找过一个男人,因为我要的不是肉体贪欢,而是真真实实背叛华延寿的证据!那些夜日后全成了我的梦魇,我恨那些对我而言没有面孔只有汗臭的男人,可为了达成我的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奉上了身体,直到,我怀了孕。”
“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儿的名字,却是没有温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华延寿,且还是个连你母亲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气,那时延寿二师兄的妻子也恰好怀了孕,‘双喜临门’。”怯情讽刺地笑了,“山上每个人天天都把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春萝师母整日忙着炖药膳为两个孕妇补身,延寿两个师兄一见了面便皱着眉,为孩子取名而伤脑筋,惟有华延寿依旧冰漠着脸,其他人早看惯了他的冷面孔,我却清楚,在他心底定当恼极了这即将盗用他华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骂我淫妇,甩我耳光,或者,用药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证据,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愤怒更伤了我,原来,不管我做什么,是好是坏,在他眼里都无关紧要,十个月后,孩子出了世,是对双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个生来体弱易病外,两个娃儿都活得好好的,她们并不知道这世间并非竭诚欢迎她们的到来。”
“既已为人母,”慨然出声的是朱佑壬,“华延寿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旧放不下怨憎?”
“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对那两个只会提醒我,我曾做过如何不堪报复手段的女儿?且还要面对个依旧不将我放在心里的男人?”
“那曾拥有过年轻骄傲灵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巅,死在一个枉称神医再世,却连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边。”她顿了顿又道:“孩子们三岁那年,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自我摧残的痛苦,我放过他放过自己,大吵一架后,我带走了体弱的小女儿,回到燕京将她交给姊姊,孤身上了碧云庵,在佛前忏洗罪业。”
禅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着依姣的眼神已不复方才曾有过的激动。“如果没有旁的问题,贫尼就此别过。”
门扉呀地一声轻响,一个冰冷又悲凉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挤出,“我只想再问一句……”
她困难地迫出声音,“难道您从不曾有过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后悔……”她将伤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该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们两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门口停下。
“对于你们,我真的很抱歉,不讳言,你们出世刹那,我曾有过片刻身为人母的悸动,可后来……”她淡了嗓音,长声一叹,“你们的存在却时时提醒着,我曾为了华延寿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误。”
门合上,脚步声在夜里隐没。
接下来,依姣连自个儿是怎么离开碧云庵的都不知道,她无意识地任由朱佑壬牵着她向静心师太辞别,无意识地上了马,由着他带她答答驰骋在即将逝尽的夜里。
神思恍惚间她没留意到他并未将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头。
山之巅,清晨的云海间缓缓透出了郁蓝的光,阴霾霾的灰云之际,日头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蝉,拚命咬噬着那还层层包裹着它的厚云寻求解脱。
天,就要亮了吗?
冷不防,山头一阵风袭来,依姣下意识往身后热源缩了缩,这才发现身后男子双目一瞬也不瞬视着她。
“水饺妹,”感受到她的视线,朱佑壬浅浅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脸,他笑得微有收敛,“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吗?”
她点点头,虽回了神却依旧魂不守舍。
“我要你哭出声来。”
“哭!?”她傻愣着,“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解地反问,却没发现一颗颗滚滚灿亮的泪珠绽着日光争先恐后地挤出了眼眶,“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恼他突如其来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泛滥的情绪,“我已经得到那困扰着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要哭?”
他不出声将她揽入怀中,由着她不被承认的泪水湿了他的衣。
“我为什么要哭?”她抽抽噎噎,“这会儿我总算明白为何我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认同,明白为什么他会叫我别用华家的姓,明白为什么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当个庸医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讽。“因为我根本没有华家的血统,只是个不知父亲是谁、母亲又不欢迎的野种,就算努力了一辈子,我也当不了神医,当不了神医的……”
她低低的自语消匿在他的怀抱里,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将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