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解释了为什么规则中不允许暗希接触十二将军和凡王等人。也解释了为什么要将他们困在一处,不可随意走动。
只是这答案中,有一点实在奇怪。如果阿九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缭公子,为什么没有给缭公子留下任何线索?
到底是这推论错误,还是那女人的心思猜不透?
余聊的思绪飘荡在天马行空之中,并没有在意其他人在讨论什么,他反正也不懂,一律持中。直到少庄主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持中”的话语生生压下喉咙。他并没有急着去了解发生了什么,而是一把攥住少庄主的手,激动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为余聊自己,就是予帝留下的最大的线索。他,就是予帝留给缭公子的线索。因为阿九给他的那枚印章,因为阿九知道凡王在缭公子手上,所以缭公子迟早会知道他有这枚印章,迟早会来询问他。
这个女人设局实在是简单有效,简单到令人匪夷所思,有效到横跨整个凡世,历经三百多年,毫无损失地保留下来。之所以这么多年来,无人解出,并不是谁的本事不够,而是凡王太聪明。他把这个秘密紧紧抓在手中,以便成为换取利益的筹码。
至于他想要得到什么,确实捉摸不透。
想着,余聊的激动顿时平复下来。他这时发现,眼前的少庄主正疑惑地看着他。场面说不出的静谧诡谲。
最终,还是缭公子开口,“你有何高见?”
余聊镇定心绪,道:“只是想通了苍卒平原之事,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故而失了态。”
缭公子冷笑一声,“注意一些。”便再不追究此事。
一个时辰后,门扇打开,整个盟会终于结束。外头天已然黑去,玄衣男子看了一眼璀璨的星空,叹一句:“好一个夜空,这日夜变化终于回来了。”然后第一个踏出门去。青衫男子和女先生也退了出去。那紧随其后的,很快走了干净。
但余聊没有走,因为他在等,等着那个叫做阿九的女人写的剧本上演。
终于,那屋内,只剩下他和缭公子两个人。
缭公子把弄着折扇,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那枚印章,从何而来?”
余聊道:“她给的。”
缭公子眼皮也不抬,“当年是我刻了送她,她却把这玩意儿转送给了你。”说完,起了身,便要出门去。
余聊一惊,不对,剧本不是这么写的。他连忙起身,喊道:“你可知道晨昏楼?”
“不知。”缭公子道。
这下轮到余聊目瞪口呆,不可能,缭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晨昏楼?他是灵王,是予帝的老情人,他的越庄势力庞大,独秀于凡世,怎么可能不知道晨昏楼?
缭公子见余聊怔愣,有些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主公喜欢眠宿在那处。”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院门外响起,凡王去而复返,倚在门边,口气里带了几分轻蔑,“你不想知道的事,总是不会知道的。”
缭公子看着凡王,眼中怒意迸现,而他发怒时,一直是有恃无恐。他几步向前,一把掐住凡王的脖子,将他提起往门柱上狠狠一撞,咬牙道:“你的皮又痒了?”说完,他抖手一扔,凡王便如一片破布般飞了出去。
“下次皮痒,不用这般拐弯抹角,自己爬到我怕面前来,求我打一顿便是。”缭公子说完,拂袖而去。
不对,剧本不该这样的!余聊怔在那处不动,看着凡王落在地上,摔得嘴角溢血,发冠散乱。然后,在那零碎的长发下,他看到凡王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丝笑稍纵即逝,而后他又大笑起来,说了话,似乎在说给余聊听。
“他在灵王府内大造宫殿,广纳美人,姬妾成群,每日里左拥右抱,醉生梦死。若还有一丝良知,顾念旧情,想到那个女人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会不知道晨昏楼?几百年来,他若是有心去打探一下她的下场,他会不知道晨昏楼?天下有心人都知道,单只他不知道,因为他无情无义,无眼无心!”
他骂完,笑容戛然而止,再无表情,只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余聊想,即使这凡王在演戏,那戏里也有几分真情在。他便走近了几步,问:“凡王,没事吧?要不要紧?”
凡王幽幽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的心,也不见了。”
余聊走近了几步,蹲下身,轻声道:“你为何要暗希在苍卒平原上杀我?”
凡王抬头看他,丝毫未见慌乱,神色淡然,“你可想知道,晨昏楼里有个八角莲花池,池子里立了一块碑,上头写了何字?”
余聊未及反应,有些怔仲。若说暗希、缭公子之流七窍玲珑,那这凡王,单凭一颦一笑,洞察非凡,这样的人,已入鬼神之境。一般心思怎能胜过他,唯一赢他的可能,便是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缭公子在对付凡王时如此霸道凶狠,想来是有道理的。
余聊道:“那晨昏楼,我进去过,可不曾见过莲花池里有块碑。”
凡王道:“那碑埋在莲花池底。”他说着,又道,“你是否还想问,憔然去了何处?”
“是流青。”余聊脱口而出,这时再一惊,竟有些不可遏制地发抖。流青从来都是憔然,这场戏作得好,作得所有人都以为存在第三方,以为那个憔然是被第三方洗了脑的流青。如果没有第三方,那便没有洗脑的流青,这个世上,就只有一个易了容的憔然。
若流青不是流青,是憔然,那对付流青的法子用在憔然身上便不管用,他也是从凡王府里出来,存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这样一来,憔然便可以游离在斗争之外,可以放手去干一些事。余聊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点点下来,“憔然,去干什么了?”
凡王的视线散在远处,不知在看什么,“那信上的娑柳树,从来不存在,那是她在灵王府中写的一首情诗。那灵王府中,最美的地方便是荷花池。凌儿是极其喜欢荷花的,所以她在晨昏楼里也开了一座。但是凌萼曾经说过荷花是最为恶心的东西,长在淤泥中,偏要装成一副清高模样。所以晨昏楼里的池子,不种荷花,种的是无根的浮莲,那块碑才是凌儿留下的东西,就和荷花一样,把根埋在池下的淤泥里。
不过,那座池子,再也不存在于这世上,那碑上的文字,也将永绝于人间。”
余聊看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那是在一个心智远超自己的人面前感到的绝望。他为缭公子感到悲哀,有这样一个人作为对手,该是怎样的心力交瘁?
他即使疯了几百年,躲藏了几百年,他即使惨淡经营几百年,积累下雄厚的财力物力,他仍然是斗不过他。那结局可以预见,如同几百年前一样,谁赢谁输,已经注定。
余聊道:“你要毁了凡世?我看你不会。”
凡王的视线一点一点收回,重又打量着余聊,“所以,我手上捏着拯救凡世的唯一筹码。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凌儿回来,我要那个女人复活回来。”说着,他的目光一凝,直直望入余聊眼中,“用凡世几千万生灵换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个交易非常简单,你该知道如何权衡。”
他的口气笃定,余聊呼吸一滞。凡王的交易确实简单,他的身体,可以装下南主漠的灵魂,自然也可以装下那个女人的魂灵。阿九活,他余聊死,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余聊笑道:“这凡世为我一人陪葬,我觉得很值,一个人死,多没劲。”
凡王移开视线,扶着柱子站起身,站定,道:“我知道你的选择,从现在起,你需要闭嘴。否则,我手上还有一个暗希。”
余聊化掌为拳,差些招呼过去。
选择?有什么好选择的?余聊一定会选凡世,一定会去找让阿九复活的法子,让一个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去做这件事,用命去换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回来,谁能想得到?想不到,便不会有人怀疑阻止他。
这凡王下的每一步棋,都让人叫绝。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两人隔了一步之遥,默然相望。
余聊咬着牙,不愿松口答应,因为他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眼前那个瘦弱的人,抓住他每一处弱点和要害,请他入局,使他不得不答应。
☆、旧的时代
风过庭院,夜凉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院外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缭公子蓦地闯入,踉跄几步到了凡王面前,咬牙切齿道:“今日黄昏,晨昏楼毁于炮火之中。”
“晨自东方,起于平地,落在黄昏,烧尽火霞。这个结局正合了心意。”凡王说着,悠悠转头看他,“你终于知道晨昏楼在何处了?”
“你……”缭公子气急,噎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道,“你早就知道了?”
“何止知道,我还知道你要问,那楼里,凌儿可曾留下了什么?”凡王语气陡然一变,从来都是柔软的、温吞的语调突然变成了刚毅和冰冷,“我告诉你,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曾给你写了一柜子的书信,她曾为你缝制了一套嫁衣,他曾把你送于她的每一样东西都小心保藏,都仔仔细细地放在晨昏楼中。可我要你,一件都看不到!你心里,从来只有自己,根本不配凌儿为你所做的一切!她留给你的,只有她的牌位,和上头的两个字,‘勿念’。不是要你不念她,而是她再也不会念你了。”
“你……”缭公子一掌挥在空中,被凡王半途拦下。
“你既然知道晨昏楼毁了,那也该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吧?”
缭公子闻言,收了手,道:“你要什么?”
凡王道:“跪下。”
缭公子的脸色顿时一白,“如果这一跪,你肯救下凡世,那也值得。”说完,他撩摆一跪,十分干脆利落。
“说得好听。”凡王轻然而笑,“我要的东西,我会一件一件取来,用这个凡世,来换。”他扶着鹤颈椅,一步步走出长廊,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缭公子跪在那处,待凡王离开,便渐渐垂下了头。他永远是高傲的,颐指气使的模样,这般垂头丧气,余聊只在北狼野上见过一次。这个男人的心里不会只有他自己,若是只有他自己,他不会在北狼野上哭得那般伤心,也不会在今日朝着自己的仇敌下跪。
余聊便道:“你这又是何必?”
缭公子笑了笑,那笑若春花烂漫,却化在顷刻之间,“我守不住她,总要守住她留下的东西。”
余聊想,既然那个女人算无遗策,那总是能想到若然有一天,晨昏楼被毁,该怎么办?所以说不定,那女人还准备了第二套方案。行,那先照着剧本演下去吧。
“我在黑牙山见过阿九,是她助我救出了少庄主。”
缭公子的身子猛然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在黑牙山,为何我没见到她?”
余聊道:“那个她是从几百年前过来的,她到无底洞里找你,说你消失在了苍卒平原上。但她不能见现在的你,不然会导致时空的失控。”他说着顿了顿,看见缭公子的神色渐渐苍白,“不过,她倒是见了你。你前来救少庄主的时候,她就在那堆魔族中,远远地看了你一眼。”
“然后呢?”缭公子一把抓住余聊的衣袖,眼中带着血丝,万般急切。
余聊摇头,“没有然后,然后她就消失了。”
“他没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给我?”
余聊继续摇头,“没有。不过她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缭公子眼睛一眨,瞬时落下泪,“那时候的她,是不是还是本来模样?”
余聊听到,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什么模样有什么打紧,难道她毁了容,变成我这个样,就不值得你为她流眼泪了?”说完这句话,余聊自己也愣了,难道说那女人为了创造一个他,便自己毁了容?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如此之狠?
缭公子又是一震,这一震,过了好久才恢复,喃喃道:“我只想,让她从那场帝王之梦中醒来。我只想知道,当年将我行踪告知神使的人,到底是不是她?我只想让她后悔,不能那样对待老三。我也只想让她知道,不要沉溺于血腥杀戮、帝王霸业。我那样对她,她那样聪明,应该是懂得,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夜晚的风掠过林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人在说话。但仔细听来,却是什么都没有。
余聊道:“你要对她说这么多话,要让她知道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直接说给她听呢?”
缭公子的声音极轻,喃喃喏喏,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她那个时候是什么地位,已经什么都听不入耳了。自从她杀大哥开始,老三、老五、老七,哪一个的死不是与她有关。因为被逼迫,她可以杀大哥,因为政见不合,她可以毒杀一直照顾她的老三,害怕老五功高震主,她可以逼死他的夫人,逼得他孤身一人远走他乡,为了镇压异端,她可以活埋了抚养她长大的老七,这样一个人,哪有什么资格说,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将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他不这样说给自己听,他随时就会崩溃。
听到那些话,余聊突然感到郁结难舒,不知怎的,没拦住嘴巴,“我不知道你们的过去,但是我知道,一个愿意孤身犯险,一次又一次到下土找你的女人,一定是真的在乎你。为了不让少庄主的时间陷入死循环,几次变更计划的人,心里也一定有着善良。事,如果是做错了,逃避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将记忆里的她变成那样面目可憎的样子,来宽慰你的后悔莫及,也是于事无补。她是什么样子,就该是什么样子,不要让你的软弱逃避蒙蔽了心智。你这般说她,连我都看不下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余聊说着,拍拍缭公子的肩膀,便缓缓出了院子。冷风,黑林,星空,真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夜晚,发生的故事也不知在谁的剧本上,总之,他是把握不住了。
那院子外,黑漆漆一片,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能看到近处的枝桠和乱草,再远一些,全部被吞没在黑暗之中。百丈开外,亮着灯火,似乎显出了一条下山的道路。
跨过草丛树林,果然是那条下山的石阶,那两旁点着烛火,正烧得明亮。余聊沿着石阶,逐级下山。
走到半山腰上,看见一席火红的铠甲,厉将军站在烛火旁,映着火光,愈加鲜亮红火。他的刀就扛在肩上,半蹲着身子,捏着刀把,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出鞘。他就在这样的姿势下,问余聊:“予帝的印章,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余聊万分镇定,道:“她给我的。”
厉将军僵硬地一笑,“那个印章是八哥送给她的,她一直收得很好,时时把玩,后来她上了一趟黑沼泽,就再也没有见过。难道你是从黑沼泽里出来的?”
余聊道:“八哥?刚才缭公子在,你怎么没叫一声?”
厉将军脸色一沉,“胡扯些什么,八哥已经死了,早就死在了苍卒平原上,后来回来的那个家伙,我绝不承认他的存在。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刀,也是个急性子。”
余聊取出那枚印章,放在手心,轻轻地抚了抚,“这枚印章,本来就是我的,自然在我手中。”他说完,看了厉将军一眼,便径自从他面前走过,悠悠然下山。
厉将军怔在那处,移动不得。
余聊走出十来步远,悄悄松了口气,这长得像就是好,唬人也简单。
突然,腰间一沉,没想到那厉将军追了上来,一把抱住他,头埋在他后背心里,开始说:“为报你养育之恩,我替你守了十二年边疆,又守了三百七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