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没有被引来。
余聊道:“我说吧,没用的,咱们还是回洞里,把之前的事了了,抱在一起睡觉吧。”
暗希没有回应,只怔怔地望着上头,那里只有沉沉的黑暗,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咬着牙,道:“那我下到天界去瞧一瞧,看看有没有法子把你送上去。”说完,他便要往石梁下跳。
余聊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抱住,“若你这一跳,再也回不来,我岂不是要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这儿?”
“赌一把总比在这里等死的好。”暗希边说边挣扎,似乎决心已定。
余聊哪里肯放手,“要跳也是一起跳。”
那落地的火折子缓缓翻滚着,落入了无底洞的深处。它不断下落,气流愈是强劲,将火苗吹得更是明亮,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但很快,那火光在沉沉的黑暗中消失,被无底洞吞没。
石梁上的两人停止了拉扯。余聊道:“你看,又少了一个火折子,所以别闹了。”
这时,无底洞的下头似乎浮起了什么东西,散发着幽幽的绿光,似乎是密集的荧光集合在一起,飘起一条又一条的光带。那光带汇集,在脚下千百丈处形成了一条光流,那光流上泛起一股又一股的波浪,仿佛行驶的小船,浮动在光河之上。
那是从无尽而来,去往无尽之处的,无数的小船,飘荡在深渊的光流之上,仿佛冥河里送葬的船只,正穿越人世通往彼岸。
余聊抱着暗希,被这诡异的景象所惊呆。
那光河深处,又突然传来隆隆的巨响,那光流瞬时散去,无影无踪。在深渊底遥远的深处,出现了一个光点,那光芒涌动着,越来越近,逐渐变大。
又是一声巨响,石梁剧烈地一抖。那脚底下的光芒又进了一步,大了几倍,异常地刺眼明亮。一股灼热的气息从下头喷上来,直将衣服头发齐齐掠起。
“这么玩意儿,居然爆炸了!”
余聊吼完,那石梁又抖了一下,两人赶紧俯下身子,贴紧地面,免得被抖落下去。
底下的光芒愈来愈刺眼,似乎在不断接近石梁,周遭的热风也越刮越猛烈,热得不能让人呼吸。
余聊心想,这人生真是无常,原来自己不是摔死的,也不是饿死的,而是烤死的。
☆、献策
这时,头顶上似乎传来什么刺耳的叫声,他抬头一看,一只鸟儿正徘徊在他们头上。正是暗希的绿头鸡。
那洞的上方也被下头的火光照亮,几乎能看到洞口。有什么东西正急速地下来,垂在他面前。
是绳子!
余聊一把抓过。暗希把他往上一托,也跃上了绳子。
“原来你说的法子就是这个法子?你他娘的又耍我!”余聊道。
暗希道:“少废话,赶紧往上爬。”
两人急急往绳子上窜去。
又一声巨响,那洞中又猛然抖了一抖。余聊往下一看,那石梁整根断裂,正向下落去。下头的视野很是明亮,那只玉床和罐子,也随着石梁落入了翻滚的火光之中。
也好,也算一个归宿。
余聊想着,继续拼命往上爬。趁着火光,才能估计他们当时下落了多深,大约有近千丈,若不是这身体好,真当是摔死在下头。
爬过下土,可以看见一个个游魂游荡在上面,看见活人,便围拢而来。可那绳子距离下土的边缘有两三丈远,那些游魂只是看着,慢慢聚集,却不能袭击他们。
突然,余聊感到浑身灼痛,仿佛置身火海之中,痛得他浑身一抖,从绳子上脱落下去。下面的暗希赶紧腾出一手,将他攥紧。
余聊在空中荡了一会儿,才从疼痛中清醒过来。赶紧牢牢抓住绳子。他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那团光亮似乎阻滞在深处,没有进一步扩大。
那具躯体,也该是落入了火中,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感觉相通了。
爬到绳子上头,几个士兵将精疲力竭的两人拉了上去,抬到空地。
士兵纷纷让出一条道,十二将军拄着拐杖而来。他的腿脚已经好了许多,也不用完全依赖于拐杖。余聊看着他,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没想到情敌这么快就出现了。
十二将军来到他的面前,说:“我不知道你又做了什么,本来这些魔族都被封印在黑沼泽里头,怎么突然间又能动弹了?若是他们离开黑沼泽,为祸凡世,你真当千刀万剐。”
余聊坐起身,“如果我知道为什么,还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岂能将人命当儿戏!”十二将军挥起拐杖,对着余聊的肩膀便落下。
余聊眼睛一闭,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疼痛,再睁眼看,暗希正挡在他前头,伸手接住了那拐杖,道:“若他要千刀万剐,我岂不是要剁成肉泥?要惩处,我同他一起,先辈不要偏私。”
十二将军眼帘一垂,放下了拐杖,“把他们两个拿下。”
然后他转过身,道:“这是战争,死伤在所难免。如果你们畏缩不前,便是将身子献给他们,若你们无所畏惧,那便是所向无敌。战场上,活下来的从来不是懦夫,只有勇者。
猎杀魔族,开始!”
他身后万万千千的士兵,猛然间怒吼起来,从无底洞延伸至苍卒平原的尽头,震天撼地。
外头练兵喊杀声震天,而余聊环顾四周,看见牢房外头的火把烧得弱,两壁便隐没在阴暗之中,还有一壁是栅栏,栅栏那头,隔着暗希。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在阴暗的牢房中似乎发着光。他俯身将牢中的稻草铺好,说:“发什么愣?”
余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他看得失了神。
“你若是不铺着稻草睡,这南方边境的晚上冷,明早儿就得给你收尸了。”
余聊想,这小七关心起人来,也是有些啰嗦,是不是说明,他开始关心自己了?想着,他心里万分高兴,道:“还是你最关心我。”
暗希一愣,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火把的火焰越来越弱,天窗那头透进来的光线也在渐渐变暗,温度也在骤降中,果然感到更是寒冷了几分。
这时,有人进来了。步伐整齐,是一队士兵。他们径自到了暗希牢前,打开门,恭恭敬敬道:“将军有请。”
看着暗希毫不犹豫地跟着士兵走,余聊忙叮嘱:“千万不要把所有事都扛下来,交给我,我有护身符。”
暗希对他点点头,便走了。
夜晚的气温仍在逐渐下降,余聊缩在稻草堆上瑟瑟发抖,纵使身上的衣服再厚,也挡不住周身的寒气。早知道,还是被火烤死稍微痛快些。
夜愈是深,余聊愈是清醒。他心下道,小七啊小七,可千万别和十二将军把咱们俩没做完的事儿给做了。
因为冷,不能睡;因为等着暗希,更不能睡。
这一等,便等到了第二天一早,外头的牢门一开,发出响动。
余聊一个激灵,抖抖索索起身,正看见士兵拖着一个血人进来。那人只剩了破烂的内衫,浑身上下的鞭伤,尤其是背上皮肉外翻,浸透了血,无完肤可言。那人的头发尽散,随着士兵的拖动,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然后那人,被拖进了暗希的牢房。
余聊顿时扑上栅栏,道:“小七,你怎么了小七?”
士兵将暗希放在在稻草上,然后出去锁上门。暗希听见余聊的叫唤,缓缓抬起头,将挡脸的头发抹去,看着余聊。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如同天上的星子,毫无微弱之态。那眼角突然一弯,勾起嘴角,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瑰丽,似乎释去了一切重担,露出本来面目。他道:“没事,不用担心。”
“说什么傻话,你这个样子怎么不担心?”
余聊话音刚落,他的牢房门被那群士兵打开,为首的道:“将军有请。”
余聊双眼通红,一梗头,说:“我还想见见他。”
“不要顶嘴。”暗希嘱咐道。
余聊回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终于道:“你放心。”然后随着士兵走了。
士兵带着余聊,穿过重重军营,来到主营,便在营帐外顿住了脚步,作礼道:“请。”
余聊一撩帘子,大步进去。
那营帐里空空,屏风外头,只立着一个十二将军,正在洗着什么东西。
余聊走进了些,才看清,这十二将军是在铜盆里清洗鞭子,那盆中的水已尽然变红,上头还浮着一丝丝惨白的皮肉。鞭子上头结着密密的倒刺,似乎很难洗清,十二将军便拿起刷骑兽的刷子刷了一遍。
余聊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做完。
洗完鞭子,十二将军举起一甩,啪地,地上出现一道深刻的鞭痕,溅起的水花直溅到营帐顶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余聊笑道:“将军手够狠,对自己的后辈也下得去毒手。”
“那是他该打。”十二将军抬起眼睛,猛然间看着余聊。那眼中的威慑震得余聊一动也不敢动。
他继续道:“一己之私,用凡世苍生来换,一顿鞭子,是便宜他了。”说完,他用口咬住鞭子,解开自己的兵甲,再将衣服一层层剥开,露出苍白的皮肤。
余聊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十二将军的身上,有着和暗希一模一样的伤痕,一样的密布,一样的狰狞恐怖,连位置也是一模一样。
十二将军吐出鞭子,道:“暗希的伤,是为了救我。”他看着呆滞的余聊,考虑到他的承受力,便顿了顿,“三百八十年前,正三百八十年前,我亲手驱逐了龙族的神,那个控制我龙族不断血亲相杀的神。然后,我接受了天谴,日日承受一千石刺穿身之苦,而暗希,救了我。”他说着,声音一沉,“他救了我,我感激他,但是,即使是救命之恩,也不能抵消他的过错。我决不允许神灵再次降临这片土地,掌控每一个人的命运。我只知道这世间,责任与能力相符,地位与重担相符,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从来没有天生的君王和贵族,没有不劳而获的成果,也从来没有品行高德之人拼尽一切却被狠狠打落地狱,勇士拼搏向前却不能挪动一步的不公的命运!那个神,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惜牺牲世间正义,打压出类拔萃之人,拗断高飞之翅,让世间之人,徘徊在愚昧和怯懦之中。”他的牙齿一咬,“我不允许,绝不允许回到那样黑暗的日子!”
余聊看着他,他曾经觉得这个暗希的先辈高高在上,如一朵不可采撷的莲花,而今看来,他是如此可怜,这世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是那般可怜。他说:“当初听说你,因为私自调动军队,而自领了二百刑杖。我便知道,一个能对自己如此之狠的人,对他人怎能不严苛?”
十二将军道:“那又如何?”
“严苛之人不擅变通。这三百年便崩溃的悬世机制,照我看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以为,你是为了暗希来与我吵架的。”十二将军头一昂,“何以见得?”
余聊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凡世若是安逸久了,也会分成各股势力,内斗便起。你看越庄和洪荒殿,边境军和万将府,虽是上下相通,我看明明是下克上,如今你们这群理想者活着,还好些,若是死了,我看洪荒殿压不住越庄,万将府也压不住边境军,内乱四起,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这三百多年,我看是正正好,正是凡世最为强大、最为鼎盛的时期,开门最好不过。”
十二将军忽然低头看着鞭子,许久不说话,久到余聊以为他会扬鞭挥来。而最终,十二将军淡淡说道:“昨晚暗希传话,凡王的意思也是差不多。”
“那你的意思是?”
“我需要思考。”十二将军忽而又抬头,看着余聊,眼中精光内敛,深意无限,“我且问问你,黑沼泽的这场仗,该怎么打?”
余聊一惊,“这是作为将军该思考的事,我一个外行人瞎指挥,不全军覆灭才怪。”
十二将军浅笑,“你想得忒多,又不让你打仗,我只是问问你,”说着,他突然厉声道:“要你说便说,何来废话!”
余聊后退,急急忙忙运转自己的脑袋,刚后退了两步,胡乱中说道:“你们不是有火炮吗?轰几天不就完了。”
“后方辎重五日后运到,怕只怕,五日之后,我军已在连日作战中疲惫溃败。如今刚到黑沼泽,士气正盛,东边有厉将军先锋五千,西边有我三千精兵,北面坐镇缭公子也是三千守卫,这带来的先头部队勉强能围住这黑沼泽。而这沼泽内,至少有魔族十万,你说,怎么守住这五日?”
余聊一皱眉,“你们困不住魔族,那就让魔族自己困住自己。”
“怎么困?”
余聊道:“用兵,造势。围攻最好,让他们以为被包围了,不敢出来。所以一开始,便要打几场埋伏战,既然兵力不够,便引诱他们到埋伏地,合而围歼。几次震慑之后,他们就会以为这黑沼泽的外围,充满了敌人,便不敢出来。然后等五日后,发起攻击。”
十二将军露出笑意,“若是一次引来的魔族太多,岂不是弄巧成拙。”
余聊见他浅笑,说话顿时有了底气,“分。每次在相邻地点多设几个埋伏,若是一次引诱魔族太多,便将诱饵逐渐分开,也将魔族分开,引入不同包围圈,各个击破。”
十二将军笑意更甚,余聊笑意也起。
然后,十二将军一抚掌,“全都是胡说八道。”
☆、那些故事
然后,十二将军一抚掌,“全都是胡说八道。”
余聊脸色顿时一僵。
十二将军走近了一步,眸子的戾气开始弥散,蓦地,他轻然一笑,那一笑,如同六月霜降,夏日落雪,冻得人骨髓疼痛,“我要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余聊呼吸一滞,浑身一凛。他早听闻十二将军生气时,不怒反笑,这边境军里,最不能见的就是,厉将军的刀十二将军的笑。原来这笑,如此震慑魂魄,寒气逼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黑沼泽的石头,是一种可以点燃的晶体。”他说着一顿,“这一计,若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用。因为此计遗害无穷,百年之后,只怕会比魔族更被人痛恨诟病。”
十二将军看着他,淡淡道:“说。”
“这种晶体,需要很高的燃点,一般的烈日暴晒,火烧油泼,根本无法点燃。我也是看到无底洞的爆炸,才想到可能就是这种东西。”余聊叹了口气,“这种晶体的点燃,需要比一般的木柴燃烧更高的温度,准确来说,不是温度,而是另一种东西。要得到这种东西,也需要另一种粒子,而那种粒子的得到,需要高速电子流。”他说着一挥手,“不要问我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和你说不清楚。你只要听我说,上次在西方边境遭遇到的那艘船,船上有一部分特定的组件,它可以产生高速的电子流,轰击出粒子,然后粒子再轰击某种金属,得到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便可以使得这黑沼泽陷入一片火海,不仅仅是火海,而是地狱,它里面和周围的一切,都会被完全毁灭,直至几千几万年,这个火,也不会熄灭。”
十二将军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你懂得这个法子?”
余聊一点头,“在下不才,正会这个。”
十二将军又道:“你怎么知道,没有了黑沼泽,魔族便不能再繁衍。”
余聊又一点头,“因为魔族的变异已经不能用虬狂之血来解释了,他们的繁殖,已经和这平原的辐射伤害合为一体。只有存在高频的突变源,才有可能在这样短的进化时间里积累如此众多的变异,变成这个模样。他们其实是受害者,受到这块平原看不见的伤害,而变成了这幅样子。”
这一次,十二将军仍是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