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死是活,他都要在他身边。
他只能循着记忆首先来到无底洞边,那里的残肢断骸仍在,高高低低地堆在那里,却多了一道挺立的身影,站在洞的边沿。
余聊的瞳孔猛然一缩,“小七!”
那人回转头来,看着他,眉眼精致,只多了些污泥,果真是暗希。
余聊这才慢下脚步,喘着粗气走到他身边,“你没事就好了。”
暗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也没事,我便放心了。我到瀑布下头找过,没见你,估摸着你沉到下土去了,正想下去找找,没想到你出现在这里。”
余聊道:“那我们走吧。”
暗希摇了摇头,重又将目光投向那个深渊,“我要下去看看,那下面有什么东西。”
他这一说,余聊才想起当时那种奇怪的感觉,那无底洞的下头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着他。但是他感到了恐惧,本能地觉得那是极其可怕的东西,可怕到不能让自己得知。
他便说:“小七,不要下去了,我们赶紧回去。”
暗希俯下身子,割下一个长发魔物的头发,开始搓成绳子,“我必须要下去,凡王说,要在苍卒平原上找到一个罐子,那个罐子,藏着救世的秘密。”
余聊无奈地蹲下身,“好罢,我陪你再走上一遭。”
暗希搓完绳子,绕在自己的腰间,正要顺着头发下去,余聊急忙阻止了他,说:“这下面有游魂,得带上一只灯笼才行。”
暗希一愣,“你怎么知道下面有游魂,需要戏宫灯?”
余聊指了指深不见底的黑洞,道:“我刚从那下面上来。”
暗希看着他,脸色突然发白,“你见过谁了?”
“你就不相信我能自己一个人爬上来?”
“快说。”
余聊叹了口气,“一个三百多年前就死了的女人。”
暗希没有说话,脸色愈加发白。
余聊想了想,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苍卒平原也许只是她布下的迷阵。将一个局布置得如此复杂,这本来就是件很奇怪的事,人的心力不可能触及如此广阔的天地,更何况是几百年后的时间。所以我觉得,这个局一定有着一个更为简单,并且知情人一定能解开的谜底。越是简单的局,越不容易出岔子。”
他说着,看着暗希,暗希道:“说下去。”
余聊继续道:“这个谜底一定要在她能控制的地方,又不能让任何人得知,而且在,逼到最后,所有人都能想到的地方。也许,那个地方就是最初所能想到的地方,后来大家都被迷阵所迷惑,开始去到无关的地点。”他说着一顿,“所以据我推测,那地方就在晨昏楼。”
暗希垂下头,“继续。”
余聊一抚掌,“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在布迷阵,把所有人往外围引,为某个目的拖延时间。”
暗希这才抬起头来,道:“凡王说得对,若你留在缭公子身边,迟早会点醒他。”
余聊心中一凛,脑子顿时茫茫然。几百年来,受控制的只有暗希,即使凡王神魂分离,那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从未露过头的憔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如果暗希几百年来从未和凡王接触,流青又怎能轻易找到凡王?万寿渊下的水玉是暗希杀的,字也是暗希写的,才证实了有那么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也是先到了凡王手上,才被缭公子夺到;而且少庄主说过,若不是那封信,他和缭公子绝不会上苍卒平原。就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将少庄主和缭公子隔绝,只余下凡王一人。
现在想来,从来不曾存在第三方,从头至尾,只有凡王和缭公子在斗,那半途上杀出的神宗殿和军方,也是因为迷阵的错误消息而牵连进来。什么最为强大的第三方,只有暗希说过,他从来不曾看见存在的实体。而阿九的魂魄虽也是这么说,那是因为她魂魄的意志是在与他相遇之后,是被他给误导了。
余聊怔在那里,突然感到一股推力袭上他的后背。他没有挣扎,因为他知道,暗希一定会在他和凡王之间选择凡王。
他跌入那个黝黑不见底的深洞,人世的光明离他越来越远,那个站在洞口的人,也渐渐看不清面容。
若是这样一路摔下去,摔到天界,倒也可以去游览一番。可若是天界也被灵力隔离在外,他只怕会不断下落,不断下落,所以他不会被摔死,而是被饿死。
苍天啊,这个死亡的过程太漫长了。
他想着,自己已经落入了下土下头那团浓稠的黑暗之中,那里只有黑,什么也没有,没有光,也没有生命的气息,就连洞口,也再瞧不见。
余聊想,反正看不见,还是先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再说。他刚闭上眼,突然感到后背一疼,像是撞在了一个坚硬的地方,他整个人摔在了那块地方,顿时浑身麻木,再不能动弹。口鼻中的血腥味开始弥漫,使得他不能呼吸。
他想,这是第几次了,原来这无底洞是有底的,他最后还是摔死的。
他想了想,这身体这么棒,说不定这一摔还摔不死。刚想到这里,他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进入空白的状态。
他不知用了多久,从这个空白的状态里醒转。但一醒转,麻木开始消退,手脚便能动了。他摸了摸怀中,火折子扔在。他便点亮了它。
四处的黑暗很深邃浓烈,阴冷的气息透入骨髓。余聊缓缓起身,发现四周是萦绕的雾气,光不能穿透至较远的地方。再一看身下,是一道细长的石梁。
那无底洞还在向下延伸,只是他运气实在太巧,正摔在了这道石梁上。他爬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那石梁抖了抖,差些将他抖落。他立刻俯下身子,向后看去,有一个人正落在他刚躺的地方,形成又一滩血迹。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跳洞自杀的日子么,连地点都不带改变的。
余聊照着火折子过去,一看,却是暗希。
他似乎还有些意识,紧紧地看着他手里的光,然后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
“我把命还你。”
余聊读懂唇语,顿时怔在那里。那暗希闭上眼睛,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亡。他急忙上前一探鼻息,气息虽然微弱,但还好,他还活着。
暗希这样的身子,恢复也是极快的。余聊轻手轻脚地将他挪了地方,万一又掉下人来,把他给砸死了咋办?
他把人放在一处,脱下外衣给他盖上,然后举起火折子,沿着石梁走。
为什么这无底洞的深处,会有一道石梁,是通往哪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那道石梁逐渐宽阔起来。在前方的黑暗中,有一个东西正发出微弱的荧光。他走进一看,是一张玉床,和他在地宫中所见的玉床一模一样。玉床上面,放着一个罐子。
比放白面团的罐子小些,上面雕刻着奇怪的花纹,像是符咒。他一靠近,脑中便响起隆隆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让他无法挪动脚步。
“手,不需要,脚,也不需要,都砍掉吧。”
“现在,请君入瓮吧。”
余聊顶着那不断扩大的恐惧,几步跑上前,一下掀起盖子。那声音顿止,恐怖也渐渐褪去。
他将火折子举近了些,看见里头放着一个人。脸上带着白面团一样的面具,但没有穿羽衣,没有手也没有脚,皮肤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尸蜡。
揭下面具,露出了那人的面容。他的神色很安详,没有痛苦。但是余聊却感到了冷,冷到他浑身是汗,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人,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人,应该就是阿九口中的漠罢?
难怪自己总是能感觉在一个冰冷幽暗的地方,只有头顶的一束光渐渐被掩盖。原来他的真身,自始至终都关在这样一个罐子里,孤零零地摆放在无底洞中。
三百多年前,那个女人果然创造了一个他出来,创造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血腥而残忍得多。
他看着那个自己,感觉思绪相通,手脚的知觉渐渐麻木,那罐子的冰冷也渐渐透上皮肉。他几乎以为,这两具身体要合二为一了。
刹那间,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叫余聊。余聊蓦然间清醒,急忙远离了那个罐子,但一些飘然而过的场景却涌上心头。
☆、爆炸
他艰难地爬起来,看见漫过头顶的尸堆,那种感觉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然后口中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复仇”。
那一世,便结束了。
然后他骑着高头大马,戴着高冠,穿过街巷。两边挤满了人,无限尊崇地看着他,高呼他的称谓,“除魔才子”。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了断头台,那侩子手举起刀,朝着他的脖子砍将下去。
余聊以为这一世也即将结束,却没想到那侩子手的刀突然落地,四周乱作一团。有军队冲进城中,直直朝着他而来。
军队的最前方,一个是明王,一个是阿九。
阿九拉着明王的铠甲,急急跑上断头台,指着他说:“老三,这就是南城的才子,差一步,我们就来晚了。”
明王对他伸出手,说:“才子漠,你可愿意辅佐我?”
他点头。
时隔多年,如走马灯而过。明王的府邸突然被大片军队包围,府兵霎时被拿下,那些冲进来的士兵如同抢劫财物一般,将府里大批的谋士用袋子套住,扛着不知去了何方。
而他,从袋子中出来时,看见的是阿九。
那女人说:“明王退位了,你跟着我罢。”
决断的口气,容不得人半点迟疑。他便点了头。
他这一生,两次叛主,想着,再不能有第三次。于是他极尽一生心力,尽心辅佐,就连那女人要将凡世脱离神掌控的计划,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全力而为。
计划的最后,那个女人的面容已变得模糊不清,只听见她说:“我需要你的灵魂,创造一个人,一个我将在几百年后遇到的人。我这一辈子,不信天,不信神,若上天不给我机会,我便自己来创造。”
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我的仇人,是神,是魔,为了毁灭他们,牺牲任何东西都在所不惜。所以你遇到我,我辅佐你,是上天在自取灭亡。”
那些场景结束后,余聊仍是怔愣了许久,他不知该自怜自艾,还是该庆幸洗脑洗去了他往日的记忆。那辈子太苦,太由不得自己,还不如这一世来的自在。也许抽魂移魄,也是自己的选择吧。
他绕过那只玉床,继续前进,前方是一片黑暗,深不可见。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看见前方反出淡淡的火光,一道高耸的石壁挡住了他的去路,石梁也走到了尽头。
壁上高一步,便是一个半身的石洞。他深吸一口气,举着火折子进去了。
石洞并不深,只有两三丈,洞穴的尽头,两具白骨拥在一起,相对着沉睡。洞内很光滑,没有其他的路。这个地方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撑不了多久。
人么,总不能幕天席地地睡,总该找个有顶的地方,才好睡觉,把这辈子睡过去。而且,还有另一人陪着他。
余聊沿着原路返回,看见暗希仍然昏迷着,他忍不住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估摸着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石梁突然到了尽头,悬空在那处,看来是没了路。
他回头,搬起暗希,朝着那洞穴走去。
看到那个玉床,便继续绕了圈。他想,既然是上辈子的事,就不要再纠结了,反正怎样都已经结束。
石梁的尽头,他把暗希塞进了洞中,然后自己也爬了进去,躺在他身边,侧身看着。也许以后还会有人找见这个洞穴,不过那个时候,这个洞里便是四具白骨了。
他想着,然后熄灭了火折子。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暗希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而急切,似乎马上要醒转过来。余聊急忙爬起身,点起火折子。那暗希的眼睛动了动,然后一睁,又一闭,又慢慢张开。
余聊招呼道:“我们可真有缘,死都要死到一块儿去,活也要一块儿活。”
暗希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话,但嗓子太过于干涩,发不出声音。
余聊笑道:“我们没有死,掉在无底洞中的一处石梁上了,我找了这么一个洞穴,作为我们的安身之处,你看看,作为葬身之地够不够资格?”他说着,那火折子挪了挪,照到了旁边另两具枯骨,“不过,你想单独占着是不行了,这里还有两位前辈。”
暗希支起半个身子,嘶哑着喉咙道:“我把你带上苍卒平原,就是为了不惹人怀疑地杀死你。”
余聊道:“你已经拿命来赔了,咱也算两清了。”
暗希又说:“当年予帝自毁了容貌,后重塑成和南主一样的相貌。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不是南主就是予帝。但在你之前,有许多和你容貌一样的人物出现,迷惑我的视线。所以我假装中计,假装失忆,都是为了找出那个真正的你。”
“哦。”余聊点点头。
暗希突然将声音一提,“你明白了没有,从头到尾,我都在骗你,将你骗入死地,你该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才对。”
“是这样么。”余聊收起火折子。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他摸索着暗希的身体,逐渐摸上他的脖子。暗希没有抵抗,缓缓躺倒在地。
余聊掐着暗希脖子的手蓦然收紧,身下的人一颤,再没有动静。暗希在窒息中迎接他的死亡,但脖子上的疼痛并没有加重,而是逐渐减轻,然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温暖的,湿润的,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他一动,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火折子,一拔。看见余聊正俯在他身上,轻轻地吻他,意识到亮光,睁开眼睛。那眸子黑亮,似乎很是高兴。他想了想,将火折子熄灭,道:“我是只椿虫子,你可要想好了。”
余聊说:“我不是早就知道了?”
暗希继续道:“这一做,你我体力消耗过大,我可再也不能将你带出去了。”
“你有法子回到上面去?”
“有。”
“你他娘不早说!”余聊吼道,爬离了暗希,重又点起火折子。
两人出得洞去,抬头看着眼前的石壁,那石壁光滑无比,如同镜子一样反着光亮。暗希拔出匕首,在石壁上一凿,便只看见火星子一跳,那岩壁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他再一劈,火星四溅,这才出现了一道白痕,用手一抹,又没了痕迹。
余聊黑着脸说:“你的法子就是这个,就算你凿出坑来,等你爬到一半,你的匕首也磨光了。我们还是回去,把刚才没办完的事,重新办完吧。”
暗希不甘心,重又砍了两刀,仍是不见效果,急道:“我一定要将你送回去。”
余聊看他红了眼,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截香。那是阿九留下的,用来引长发魔族的东西,他随手捡了来,“你看看这个东西有没有用?”
暗希回头,看见他手里的那段香,一愣,“长恨香,你哪来的?”说完,他又喃喃自语,“我该想到的,这无底洞口这么多魔族,一定是长恨香引来。”
余聊掂了掂那香,说:“这边湿气这么重,那香烟飘不到上头去,魔族闻不到的。”
暗希道:“试一试。”
余聊便用火折子将香一点,那香尖上跳动的火苗熄灭,瞬时化成一股烟,缓缓向上头去。
香上的火星顺着香柱慢慢往下走,一点一点燃到了尽头,可那上头,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终于,最后一小簇香粉化成白烟,消失在了视野中。
魔族,没有被引来。
余聊道:“我说吧,没用的,咱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