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算好,倒也算不上坏。太阳自晨曦之间探出之后,颤巍巍的升入高空。只是今日云层厚重,太阳的光芒免不了被接连飘荡而过的云朵遮掩,光线也就减弱了许多。毕竟春已过半,早已没了料峭的寒冷,天地之间处处都是温暖的气息。
但是,燕支花海上的每一个人,丝毫不为融融的春光所动。或端坐马背,或执乾而战,或身背长弓,每一个人都仿佛铜水浇筑而成的雕像,巍然不动。要找出灵动之处,也就唯有那一双眼睛,被烈火点燃一般熊熊烧着。
传扬天下的檄文的确对滟昊泠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为了今日一战,他已然倾巢而出。据潜伏在汐蓝境内的探子回报,汐蓝全境之内已是兵力空虚。即便如此,经过粗粗估算,汐蓝羽檄军也不足五十万人。被檄文的内容所蛊惑,滟昊泠麾下确实已经出现了叛逃的现象。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纵容这一切的发生,未曾对叛将加以严惩。
滟昊泠对于背叛一事如何看待,烈熠并不清楚。但是他却能够肯德,自己的弟弟绝非一位宅心仁厚的君王。
世事茫茫本就难料,这一场源自数百年前的世仇之争,光阴轮转之下也不知埋藏了多少阴谋诡计。便是到了滟昊泠与烈熠两人,你争我夺之下又何曾有过多少谦让?此消彼长,反反覆覆,到了最终一战的时刻来临,实力竟然还是旗鼓相当。
同样的倾尽国力,双方兵力列阵于此,连人数都差不了太多。
机关算尽,包括彼此的心意,都要一再揣摩,最终得到的还是如斯定论。
近百万的兵马出现在燕支花海之上,远望过去只是一片密密麻麻。每一名士兵都缩小成为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哪里还辩的清五官容貌。在如此旷世规模的大战之中,个人,也就沦为了最微末的东西。在战争之中,计算的不是消逝的人命,传递到主帅耳中的,只有一个个简单的伤亡数字。
两军各据燕支花海的一端,留出中间的空白地带,谁也不会轻易越雷霆一步。此刻两军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任何一个率先踏出半步的人,都会被敌军的弓箭射成刺猬。
这原本只是交战之前的正常状况,但是印在眼中,竟是如此刺目。宛若在大地上生生裂开一道天堑鸿沟,将世间一切硬生生的一分为二。
烈熠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行动,拍马而上。身旁的赫连远遥蓦然一惊,要伸手拉他时已然来不及,原地只剩下一道残影。该死,他是疯了还是怎地?全然不顾自身冲出去的威胁。赫连远遥双目充血。恶狠狠的往敌阵眺望。
战前被压抑的神经在这一刻再难抑制,弓箭上弦的声音不算响亮,但是数万柄弓箭同时拉动,其声响还是足够惊人,遥遥破空而来。
赫连远遥如何还能忍耐,抽出背后的弯刀。他就算拼死,也要将那个不怕死的疯子给带回来。
战马已然跃出一个马身,赫连远遥陡然觉得不对。抬眼再看,敌阵中居然没有半支羽箭射出。之前那种令人压根发麻的上弦声,也嘎然而止。兀自不解,赫连远遥穷尽目力,想要找出羽檄军如此反常的原因。很快的额,他明白了。下意识的勒紧缰绳,再也无法走出半步。
就在烈熠冲出阵前的一刻,几近同时,羽檄军一方也有一人越众而出。明艳的蓝,是汐蓝上将的颜色。
第十一卷 第十六章——杀阵相见
杀阵之中,两两相望。
却不知这到底是何者的期许。曾经的愿望,久远到被光阴所抛弃,剩下找一个早已尝不出酸甜苦辣的局面。
四目相接之间,已如藤蔓缠绕,胶着,期待,而又略带不安的眼神,早已分不清究竟属于他们何者。只想将对方多看一眼,就一眼而已。
背后,是千军万马,平素严格的训练使他们空无生息的存在着,连风声都听不见一丝。如同他们两人身上背负的一切,无声无息的在呐喊,蠢蠢欲动,非要逼迫他们就此拔出佩剑,生死相格一场不可。
“想不到,你真的会应战。其实只要再过一个月,撑不住的就是我军。长途奔袭实在是耗资不小,比不得你就在本国土地作战。”彼此凝视之间,率先偏开视线的那个人,是不是就算输了?烈熠顾不得这些,他只晓得,若是再继续看着对方的脸,看着他的一双眼睛,自己一定没有勇气将这番话说完全。
双**之间,本该是如出一辙的容颜,自己的脸孔也不知在倒影中见过多少遍,然而还是无法面对滟昊泠。
“国力的消耗都在其次。”滟昊泠带着几分敷衍,他才不会管烈熠说的有没有道理,好不容易见了,想要这么快撇清他们之间的一切,以敌人的身份相谈,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不给烈熠半分插言的机会,滟昊泠一字一顿,沉稳的几乎于誓言。“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达成你的愿望。”
烈熠苦笑。滟昊泠总是这般,他没有任何的瞻前顾后,一生所为皆是随心所欲。没有什么能停驻滟昊泠的心上,是以,也非要让他也如此不敢不顾。只可惜,他们毕竟不是普通人。当初同游天下时的身份,也只是杜撰而来,经不起时光的磨砺。
他不是无依无凭的熠,他也不是身无所系的昊泠。他们的姓氏,身份,以至于身上流淌的血液,都注定了这一生不能任性妄为。就算一时间沉浸于忘我的空间又能如何?他们,依旧还是存在于这燕支花海之上。
随时都会沦为惨烈战场的······燕支花海。
“何必找这些没有意义的借口?”烈熠清冷一晒,并不愿就此随滟昊泠一起坠入深不见底的虚幻满足之中。“你只是受到檄文的影响,必须在更大规模的叛乱之前发兵而已。”
滟昊泠并不奇怪为何烈熠会知道汐蓝出现叛乱的事,忠诚与背叛,从来就是一堆表里依存的双**。任何一个上位者,在得到一些人尽忠的同时,也会被另一些人所背弃。况且,滟昊泠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位人品贵重的君王。
所以即使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狂傲的大笑着,直至整片原野上都回荡着他不可一世的笑声。“就凭风雪的那些檄文?罪状属实又如何,到底也只是流言罢了。我要是在乎流言,也活不到今时今日。”
烈熠明白这并非夸大其词。比起眼前的高位,那个以幼年之身初次回到北冥城的少年,滟昊泠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形下夺取汐蓝的皇位,当时背负责难只怕更加沉重。当初都不曾害怕过,何况如今?
然而风雪在檄文中公布天下的内容,也远不止那么简单。安置风雪之后,终于能够静下心的烈熠,还是将所有的檄文召来一一细看,终于明白了为何就连汐蓝也会有叛乱出现的理由。
想起曾经,羽檄军出战告捷之后,他曾恳切的劝解滟昊泠要善待百图百姓,将其当作汐蓝族人民一般庇佑。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如斯冷淡,滟昊泠甚至没有想过要粉饰他的想法,只是直言相告——即使是汐蓝本国,他也从未想过要润泽苍生。
骷髅千堆,焦土万里的景象,只是烈熠不忍看到,是以滟昊泠夜也不会去做。而如今既然他已不在身边,剩下他独自一人,做什么事,犯什么罪,也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不仅要同享这大好河山,还要并肩征伐天下的誓言,或许只有滟昊泠一人说过。但是至少,烈熠也曾······当过真的······
一直静默到滟昊泠收敛了笑声,烈熠才再次开口,“你不在乎檄文,总还是有人在乎的。”从那些罪状滞洪追寻到过往的蛛丝马迹,才终于清楚滟昊泠为了这最后一战做过些什么。为了保存军队的实力,他强自征兵,将各国的平民赶往战场,其中不乏汐蓝本国的百姓。这些事,烈熠与赫连远遥也曾大致想到,但是直到看见了风雪得到的证据之后,才真正了解那是一个何等可怖的数字。
难怪,吹拂在七界上空的风声里都呜咽着一股浓烈的悲切。
难怪,燕支花海再也无法绽开一片繁花似雪。
羽檄军的士兵,大多也是来自于民间,与普通的百姓家庭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得知了这残酷的真相之后,那些失去家人的士兵,如何还愿意为这个暴虐嗜血的君王卖命?
以滟昊泠的敏锐,如何不明对方的意思,然而只是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时间降下的沉默反而令烈熠有几分后悔,醒悟过自己多少还是逞了口舌之快。檄文的影响也不是绝对,就连他自己方才也说过,只要再过一月,不战而降的就只能是焰赤一方。以滟昊泠之能,要平息国内的言论,撑过一月之期,也算不上多难的事。
届时天下大定,所有的仇怨终有平复下去的一天。大不了按照滟昊泠惯有的做法,将所有心怀不满的人,统统杀了就是。百年之后,兵燹野火,动荡流离,都将全部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后。
“熠可曾想过檄文传扬的背后是何人促成了这个局面?”滟昊泠冷冷不丁的问着,一针见血刺中了烈熠此刻最大的疑惑。“你不会以为,风雪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能耐罢?”
“什么?”对方的语句过于轻巧,烈熠仿佛听清了,又仿佛······没有听清。
滟昊泠隐约的笑着,突现的疏离,以及与环境不符的悲凉,却是什么都不再说了。似乎刚才提及此事的人本不是他一般,话题断绝的带有几分诡秘。
“总之今日,我和你已是沙场对阵。天意亦或是人为,都已经无关紧要。”滟昊泠的语调陡然一冷,快的令唯一的听者措手不及。明明是他一意要避离这个现实,现下依旧是他以最惨烈的姿态将残酷剖析在眼前。
滟昊泠,总是我行我素。阴晴不定的令人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冷言冷语,衬托着寒彻心扉的笑,“不过是换一层意思来说,这也是你我共享争夺这个天下的过程。我也不算······违背了过去的誓言。”
只不过,曾经期待是并肩征战。如今决裂两人的,却是杀阵相见。
同,还是不同?
誓言,究竟是被翻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被实现?
心中被彻底挪空,便是疼痛都不剩下。滟昊泠按了按胸口,那里放着一件早已为对方所准备的物品,只可惜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烈熠一上来就摆出檄文一事,显然不会这般轻易原谅他的过往。想想也是可笑,以他的恣意,在行事之前从来都只顾结局是否能令自己满意,又何曾想过手段能不能被道义所容。
原不原谅,本就不该是他考量的东西。
滟昊泠右手平平抬起,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包含任何军令在内,但不知为何还是包含着莫大的杀意。较之身后的数十万军马更加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瞬息之后,一柄长刀在他手中成形,近乎透明的刀刃直射着阳光,美轮美奂。看不出材质,已经被其上的霸气多震慑。
甚至没有再多看烈熠一眼,空闲的另一只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卷卷轴。明蓝的锦缎,中间应该掺杂了金线织就,才会泛出点点耀目的金芒。应该是相当贵重的物品,滟昊泠竟随意拋至半空,刀光一搅,伴随着点上般的刀光,卷轴散成蝶翼般的碎片。
长刀再次举起,赫然直指烈熠。
“开战!”
烈熠没能听清他最后两字说的是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些如垂死的蝴蝶般坠落的锦缎,其中一片正好飘至眼前,依稀能够辨清其上的两个字——
国书。
第十一卷 第十七章——百战铁衣
一线天光,即使不甚分明,还是如同撕裂黑夜一般的突现。昼与夜,是那样不能相容的存在,哪怕只是如此细微的光线,在纯黑的夜幕中也被衬的如此明显。天边的一缕光明,就如同战士手中最锋利的刀剑,可以一直插进心脏之中,血淋淋的惊醒。
几乎是天光出现的同时,烈熠就已经起身,捡起了散落一地的衣饰,一件件穿着在身。看似平缓镇静的动作,只有指尖,不受遏制的颤抖着。
腰腹间一紧,背后贴上一具身躯。炙热的体温透着薄衫直透进来,被其触碰过的地方,无一不是滚烫。浑身上下都疼痛着,痛的,发不出声音,而背后那人,仿佛是知晓他的难过,故意加深了手臂的力道,存心要将他的腰肢勒断一般。
停下衣扣间的动作,烈熠的手指移到那人的手背,顺着肌肤的纹理只是轻轻的摩挲而过,没有阻止他这一刻的失控。
然而,细小的接触也引起对方极大的反应,听见他喉头发出一个音节,可惜是那样的模糊,根本无法辨别说的是什么。随即他的脸孔已经埋在自己的脖颈之间,有温热的潮湿,烈熠没有去问那是什么。
远处的晨曦开始扩大,不过还远远没有到天光大白的一刻。
昨日,是焰赤与汐蓝交战的十日之期。双方主帅,竟然抛却一切在此相见。没有任何阴谋诡计,也没有半分风起云涌,单纯的,见了一面而已。他们之间甚至什么也没有说过,除了那个问不出答案的结局。
——熠,你希望是个什么结果?
——他是世上所有生灵的希望活着的,死去的,不管是谁,都认为天下唯有他能解开这个劫数。所有的生灵,都将希望托付在他的身上。明日的,后日的,属于未来的每一个日子,在天下人的心中,只有烈熠可以背负一切。
——希望。而偏偏被所有人关注的那个人,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事实上,就算他尚有希望又如何?局面的发展早已超出两人的预计,再惊才绝艳的人,也会深切体会何为身不由己。
何为,誓言无用。
在他们一手操控世间风云的同时,自身也无可避免被卷入其中。既控制了命运,又何曾,不是为命运所控制。
不是没有疑问,走到如今的田地,谁不想问问究竟是为了什么。滟昊泠的不甘,或许在于自己终究敌不过对方心中的天下,最终一败涂地。至于烈熠,只怕更是怨恨对方的自以为是的······如你所愿。
只能说,都中了一种名为宿命的剧毒。没有谁能够救赎谁,兜兜转转,再次回到最初。
所以,拥抱再紧的手臂,依然会有放开的一刻。背后撤离的身躯,只会令清晨的寒冷浸入心扉,冻彻四肢百骸。
水潭边的两人再次分开,各自着衣。在芳草间寻找散落的衣衫时,才醒悟度过了何等疯狂的一夜。直到此刻,那些衣衫还纠结在一起。
明蓝与焰红,明明是大相径庭到格格不入的地步,如今却将对方的颜色映照的更加耀目。乱成一团的散在绿草之上,说不出是争斗还是和谐。身后有瀑布的喧哗,也清醒还有这么一些流动的声音,不至于洒落一地寂静无声。
到了最后,各自手中还余有一件衣物。汀霜软甲与莫离护袍,曾经彼此互赠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竟要穿着对方赠与的一片心意,生死相斗。
莫失莫离,曾经再如何真挚的祈望,也不得不到了破灭的一天。
到底还是抬眼,互相凝望。苦涩都不再剩下,满满的皆是认真,细细描摹着对方的容颜,双生的如出一辙,也无法断绝各自的渴望。一丝不差的将对方印在心头,这一次私会,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阳光变的明亮,直刺的双目发疼,这才提醒流去不再的光阴。
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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