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先生名叫甲子,揭谛双手合十,行礼道:“甲子前辈,敢问这位是?”
来人还了一礼,曼声吟道:“天意从来高难问,相对陶然共忘机。”
“天机?”
就在揭谛心中灵光一闪之际,那男子拽住甲子先生,身形化作流光,在半空中一闪而没。
只听甲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和尚,你怀中的石头就是造化神器的碎片——造化玉碟,它能够唤醒瑞雪体内日渐衰竭的生机,但是凡人的躯体难以承受神器的力量,瑞雪恢复青春的同时,也会失去记忆。而你,你逆天而行,会遭到天谴,法力反噬自身。”
“甲子前辈,什么是天谴?”
没有人回答揭谛,他心想:去看看南华上仙,或许就知道了。
然而揭谛终究没有见到南华上仙。
他背着瑞雪,沿着琥珀川继续向北走,地势越来越高,大约行了三十余里,来到一处小镇子中。这里聚集了很多修仙之人,他一打听,这地方叫十里镇,离太一道的山门只有十里。
就在十里镇,揭谛为瑞雪续命之后,遭到了同门的围攻,他们是来抢夺造化玉碟的。
搏斗中,瑞雪被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误杀。
揭谛陷入疯狂之中,他一口将造化玉碟吞进肚子里,诅咒目犍连业报来时,死状比瑞雪凄惨百倍。不出半年,目犍连外出弘法,途经伊私阇梨山下,外道从山上推下无数巨石,将他活活砸成肉泥。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战,十里镇几乎被夷为平地,殃及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揭谛的肉身无法承受造化玉碟的力量,爆裂开来,连神魂也撕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化作五方揭谛,守护众生,是佛门的护法神。另一部分堕入修罗道,凶残嗜血,喜欢无休无止的杀戮。
龙树菩萨不远千里来到中土,和太一道的南华上仙、天机宫的萧容一起修建龙树塔,将揭谛镇压在地宫里,永世不得出。
三年后,龙树菩萨感应到自己大限将至,去地宫看望揭谛。
龙树地宫里布置着两仪微尘阵,别有一番乾坤。
揭谛用神通幻化出山水鸟兽,风景和人间相似。瑞雪口中含着冰魄玉蝉,尸身千年不腐,就像睡着了一样。
龙树菩萨默然半晌,轻声道:“师弟,你可曾后悔?”
揭谛笑道:“我在地宫和瑞雪相伴,就像比丘在西天极乐世界中一样快乐,不曾后悔。”
199 一念起,万水千山()
转眼千年,沧海桑田,世间早已变了模样。揭谛却凭着一股执念在地宫中徘徊不去。
一门之隔,敛心从水中跃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一片莲叶上。
四周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只有水池尽头,靠近黄金巨门的位置,有一小块空地,大约能够容纳两个人。
苏和手脚并用,爬上那块空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敛心犹豫了一下,把金身罗汉从池子中捞起来,放在苏和旁边。这秃驴的双腿仍旧不能动,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如果敛心不把他救上来,他就要泡在水里过元宵节了。
“小道士,多谢你。”
道谢的话才刚刚说出口,罗汉只觉得手腕上陡然一凉,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他伸手一看,原来是念珠被小道士给抢走了,顿时金刚怒目。
就在这时,只听头顶上空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紧跟着,无数灰土碎石落下来。
敛心抬头看了看,低声道:“谁把地宫的入口给封死了?”
过了良久,罗汉叹气道:“哎,这下谁也出不去了。”
“八成是我那几位师叔和师伯。”
苏和神色黯然,颇有几分狼狈地站起来,伸手去拂遮在眼前的碎发。对上面的那些人来说,只要能除掉鬼卜,牺牲一两个同门,也不算什么吧。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人心是很奇怪的,前一刻还打得难解难分、勾心斗角的几个人,后一刻,居然就因为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成了共患难的伙伴。
“这回真要玩完了,小道士,咱们三个人里,你肯定是活得最久的一个,记得帮老衲诵一段往生咒,超度超度。”
苏和拔出佩剑,将宝剑插在地上,解下剑穗,自嘲一笑,说道:“鬼卜,你若能活着出去,帮我把这剑穗交给若曦。虽然咱们是敌非友,但我想,你会答应的。”
敛心接过剑穗,端详片刻,目光依次从同心结、玉珠子、小铃铛上掠过,微笑道:“真没看出来,若曦这黄毛丫头的手还挺巧的。”
他说着,突然将剑穗抛还给苏和,抱起双臂,微笑道:“现在交代后事还太早,我要是没料错,地宫里应该另有出口。我们都不会死,苏兄,这定情信物,还是等你出去了自己交给她吧。”
罗汉摇头道:“揭谛偏执入魔,在地宫中修行千年,法力无边,我们这样贸然闯进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敛心胸有成竹,说道:“既然不能力敌,那我们就智取。这串念珠曾经的主人应该是揭谛。龙树菩萨传下白马寺一脉,绝不是为了将揭谛永生囚禁在这里,而是希望有缘人能够度化他。揭谛能一念入魔,又何尝不能一念成佛?”
“无量寿佛。”罗汉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小施主颇有慧根,你既然能来到这里,应该已经破解了龙树塔中的幻阵,看见那句咒语了吧?”
敛心沉吟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是不是这句咒语?还请前辈赐教。”
罗汉微微颔首,说道:“用我们中原的话来说,这句咒语的大意就是:‘去吧,去吧,一切众生都有,到智慧的彼岸去,悟得圆满。’龙树菩萨当年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白马寺的历代住持,其中不乏高僧大德,竟没有一人能够说服揭谛放下执念!”
满地的尘土不会说话,古旧的念珠也不会说话,但它们是有记忆的。
敛心将念珠贴在心口处,双目微阖,捻着手指默默掐算,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看着揭谛和瑞雪相识,看着他入魔,又看着他被镇压在龙树塔下……
前尘往事,恍如一梦。
敛心活动了一下手脚,说道:“你们休息片刻,准备准备,我要开门了。”
苏和盘坐在地上,运功疗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不定。
苏和抬头。
只见小道士的嘴角挂着一丝坏笑,一双贼眼亮如星,清如水,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上下打量。
苏和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只听敛心嘿嘿坏笑了两声,邪气十足地说道:“前辈,我有法子度化揭谛,只是要委屈一下苏兄。”
“你想干嘛?”
苏和下意识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一不小心撞在门上。
敛心眉头微挑,压低声音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瞧苏兄的骨架子和瑞雪很有几分相似,你站好别动,我把你变作瑞雪的模样,妖族的化形之术绝无破绽,你只要别开口说话,连揭谛也分不清真假。只要能把揭谛给惊住一时半刻,我便有办法降服他。”
“瑞雪是谁?又让我扮女人?可恶,你自己怎么不扮?”
“少废话。”
好一阵吵吵嚷嚷,打打闹闹,鸡飞狗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和绾着双髻,长裙曳地,用袖子遮住半张脸,被敛心从柱子后边硬生生地推出来。
罗汉惊道:“像,真像,和祖师祠堂里挂的那副仕女图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前辈,我们走吧。”
敛心单手掐诀,也不知念了一句什么咒语,手指在门缝上一拂,那两扇黄金巨门便无声开启。
他看了看罗汉,又从紫玉龙纹珮中取出两只一寸三分长的铜马,对着马儿吹了一口气,铜马落地,化作一白一黑两匹追风骏马,扬着前蹄长声嘶鸣。
罗汉伸手在地上一按,身形腾空而起,落在黑马背上。
敛心和苏和共乘一骑,风驰电掣般进了龙树地宫。
这是一处与世隔绝的空间,借助两仪微尘阵的神奇力量营造出一番天地,草原蓝天,广袤无边,年羊成群,怡然自得。让人想放声高歌,或者纵声大喊,或者就在青草地上打个滚,躺着睡一会儿,晒晒太阳。
想到晒太阳,敛心猛然惊醒,法术幻化出来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没有温度的。
随即,敛心发现,这是一片沼泽地,他们正在向下陷。
地上的青草像蛇一样扭动着,缠绕着马腿,苏和的半边身子已经陷进淤泥里。
“苏和!前辈!醒一醒!”
敛心屈指,在苏和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又从紫玉龙纹珮中取出一条麻绳,绑住马腹,御风飞上半空,大吼一声,发力一扯,将骏马从淤泥中拔出来。
苏和挣扎着爬起来,低声道:“好险。”苏和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惊讶的望着敛心,说道:“你,你在这里也能使用法术?”
敛心点头,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众人惊魂未定,突听得一个十分暴戾的声音,沉声道:“是谁?是谁惊扰了我的好梦?”
198 拜祭()
敛心将苏和推到最前面,笑道:“揭谛,有位故人想要见你。”
话音刚落,地宫中陡然变得一片死寂。
良久,良久,伴随着“嗷呜!”一声怒吼,四周空间一阵诡异的扭曲。草原蓝天不见了,成群的牛羊也露出本来面目,是许多血肉腐朽殆尽的枯骨,东一堆,西一堆,散落在地上。
敛心单手扶额道:“这是什么声音?难道这里除了揭谛,还镇压着其他妖魔?”
“咳咳,小道士,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妖魔。”
一个高鼻深目、长发披肩、却穿着僧袍的家伙不知何时凭空来到他们面前。
敛心打量着这个不僧不俗的家伙,问道:“你是谁?”
“我是揭谛。”
“那封印里的人是谁?”
“也是我。”
敛心神色古怪,再次将苏和向前推了推。
终于,揭谛的目光落在苏和的双环髻、凤尾钗上,怔住了,一双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苏和。
被一个大和尚用如此深情款款、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目光注视着,苏和瞬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求助似的望向敛心。
敛心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双眉上扬,嘴角勾起,很轻佻的笑着。小道士看上去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雪儿!雪儿!”
“……”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是雪儿,你到底是谁?”
揭谛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利。
就在苏和怀疑自己不被晃晕过去,也会被揭谛一把掐死的时候,敛心终于上前一步,正色说道:“揭谛,他的确不是瑞雪。一千年前,瑞雪的魂魄进入冥界,在忘川河上回望故乡的时候,突然记起了你。她很想再见你一面,于是固执的不肯过河,非要在河边等你。你一直躲在这里做梦,她便一直等。”
苏和不知道要不要相信这种鬼话,但见小道士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揭谛怔了怔,眼眶渐渐红了。过了许久,他看向敛心,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是敛心,你不认识我,但是送你冰魄玉蝉,让瑞雪的尸身千年不腐的人,你应该还记得吧,他是我师祖。”
敛心将紫玉龙纹佩翻过来,玉佩背面镌刻着两行细若蚊足的小字:“天意从来高难问,相对陶然共忘机。”
“萧容还好吗?”
“十七年前,师祖在落霞岛上羽化了。”
揭谛默然许久,低声说道:“都走了啊,太乙天机镜在你这里吗?我想看看瑞雪。”
“那是掌门信物,不在我这里。不过,我仿造太乙天机镜制作了一件法宝,叫做‘东施镜’,勉强可以一试。”
敛心从紫玉龙纹佩中取出一面铜镜。
传说忘川是源自幽冥的河流,忘川河水是有魔力的。
若一个人心中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他渡河的时候便会见到一江清水,毫无阻碍的到达对岸。
若一个人心有执念,忘川河水在他眼中就红红黄黄的,犹如脓血一般。在血色的河水中,还有无数孤魂野鬼将手伸出水面,试图把岸上的人拖下水。
以讹传讹之下,好好的一条河,也平添了几分鬼气。
从东施镜中,揭谛看见河水微微泛红的忘川,忘川两岸红如火的曼珠沙华。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身形略微有些单薄的女子。
这女子孤身一人,抱膝坐在河边。
虽然只是一道背影,揭谛还是一眼就把瑞雪给认了出来。瑞雪的魂魄在忘川上徘徊千载,力量已经消耗殆尽,随时都有可能消散。揭谛感到揪心的疼痛,他伸出手,仿佛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幽光一闪,铜镜中的画面消失了。
“谢谢,不过你们擅闯龙树地宫,还是要付出代价。”
敛心道:“什么代价?”
“看在萧容赠送冰魄玉蝉的恩情上,你可以走,这个死了一大半的中原比丘,你也可以带走。”揭谛说着,抬手指了指金身罗汉,最后,他指向苏和,说道:“至于这个人,就留下当我的牛羊吧。”
话音刚落,揭谛的身形突然无限膨胀,生出五颗脑袋,十条手臂,搬起一座小山,就朝着苏和砸下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狂风扑面。
敛心左手拎着苏和,右手持碧玉箫,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飘然后退。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山石碎裂,尘土飞扬,连地面都震了几震。
“多事!可恶!那就换你,换你去当牛羊。”
“好。”敛心将苏和向旁边一掷。
苏和腾云驾雾般摔落在地,惊魂未定,脸颊在一片白森森的东西上蹭得生疼,他定睛一看,原来那白森森的东西是一只用人骨垒起来的小羊儿,苏和心中顿时一阵恶寒,扭头去看战局,更是一头雾水。
都说旁观者清,可小道士的身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像鬼魅一样飘忽不定。
苏和怎么也看不清他在哪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敛心的影子。他忍不住问罗汉:“前辈,他们俩谁占上风?”
罗汉摇头道:“静候消息。”
苏和心想:“揭谛和鬼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个两败俱伤最好。鬼卜刚刚又救了我一命,这么想未免不太光彩。呸,杀师大仇,我应该上去在他背后捅一刀……”
战斗一直持续到东方渐白,苏和的心中便也纠结到东方渐白,打架的两个人还没怎么样,他在一边旁观,却汗湿衣衫,疲惫不堪。
也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渐渐安静下来。地面剧烈震动,露出土黄色的地砖,地砖上很快爬满裂纹,地宫的阵法也被破了。
不多时,敛心浑身浴血,摇摇晃晃的走回来。
苏和道:“你赢了?”
敛心苦笑道:“不,我输了。”敛心输了,输得很彻底,而且以后也没有机会再战胜揭谛,因为就在刚才,揭谛为了去见瑞雪,强行将体内的造化玉碟取出,与世长辞了。
罗汉道:“揭谛呢?”
敛心道:“有什么事出去再说,快走,地宫要塌了。”
龙树地宫的另一个隐秘出口藏在一口古井里,由于皇宫连年扩建,现如今,这口井已经不属于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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