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谛忍不住笑了,他心想:师尊是王子出生,长年吃素,当真难为了他。
随即,揭谛敛去笑容,拿起那块石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这石头似乎蕴含着某种十分精纯而且奇异的力量,只是他不知道怎么使用。
他默然良久,自言自语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然而一个人活着,心无挂碍,无悲无喜,连个可念可想的人都没有,缘何来世上走一回?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能够相守,已经是人间至乐,又何必要上西天极乐世界?”
龙树菩萨道:“慎言,被他们听见,又要说你入了魔障。”
揭谛笑了笑,用手掌托起石头,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龙树摇头道:“这是师尊在大雪山中找到的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晓。师尊认为这东西能够延续人的寿命,只是祸福难料。他寿元将尽之时,拿着这块石头反复把玩,最终也没有用它延寿。”
延续寿命,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揭谛有些想不通,就算祸福难料,多活几年,也总比死了更好吧?师尊为什么不续命?
揭谛不知道怎么使用这块石头,也不敢轻易使用。他带着石头,跋山涉水,再次来到中土。西方诸佛国把这片土地称为“古老的东方”。
传言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有许多奇人异士,他们或混迹于市井,或隐居在山林,其中佼佼者,寿命长达上千年之久,是为上仙。这些上仙都来自修仙门派,有北太一,南天机之说。
揭谛上次东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上仙。
这一回,中土恰逢战乱,狼烟四起,许多村镇都荒废了。
揭谛在白马寺中挂单,白马寺周围聚集了许多流民,僧人施舍的稀粥无异于杯水车薪,每天都有人饿死、冻死。
揭谛每天都看到有人御剑当空,如流星般飞过天际。
他想碰碰运气,找机会结识这些传说中的仙人。太一道比较远,他决定先从天机宫开始。
每逢有人自称师承于天机宫,揭谛总要凑上去,设法和他攀谈,请他牵线,一同去拜见天机宫的前辈。
然而仙门与世隔绝,那些江湖术士,多半是借着天机宫的名头赚钱,或许有些真本事,但并不是天机宫的弟子。
忽一日,白马寺中疯传,太一道的南华上仙逆天而行,试图让心爱的女子起死回生,不料法术失败,南华上仙遭到法力的反噬,一夜白头。
世上若真有起死回生之法,那延续寿命或许不是什么难事?揭谛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带着被冰封的瑞雪一路北上。战乱之中,人们自顾不暇,化缘十分艰难,时常一整天也讨不到吃的。更无法讲究主人家是施舍素食,还是施舍荤腥。
所以揭谛又破戒吃肉了。
他好不容易来到琨俞山,却找不到太一道的山门,目光所及,尽是苍茫群山。
一连数月,揭谛在山中兜来转去,迷过路,遭遇过山精妖怪,遇到过商队,也遇到过强盗、骗子,就是没见过太一道弟子。
琨俞山很高,很冷,堪堪十月,山中就开始飘雪。
时常有百姓在山下拜祭神灵。他们认为天下的风云,都是从这座山里飞出来的。神仙赶着云彩在天上放牧,就像人赶着羊群在地上放牧一样。
“神灵在上,保佑李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神仙,我夫君上战场了,求你保佑他平安回来。”
“神仙,老牛家三代单传,都指望我延续香火呢,我媳妇的肚子不争气,都三年了,连个蛋也不会下,求求你,让她生个男孩吧。”
神仙能忙过来吗?揭谛正啼笑皆非,忽听得身后有人噗嗤一笑,小声嘀咕道:“最后这个可以有,别的我办不到,和女人生孩子,这个容易。”
195 不必记得我()
这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极轻,要不是揭谛修为精湛,也许根本就听不见。
揭谛回头,只见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一位很特别的老先生,随意地伸着腿坐在地上,姿态十分的悠闲潇洒。在他周围,还围着几个青年,或席地而坐,或垂手侍立,毕恭毕敬,一看就是长幼有序。
刚才说话的,就是居中的这位老先生,
说他特别,委实是客气,确切的说,他这副打扮,看上去有点儿不伦不类的。通常穷书生喜欢穿襦衫,草原蛮族才会在头上编许多小辫子。
老先生头上梳着很多小辫子,身上却穿着襦衫,腰间系了一条宽四寸的云纹腰带,象牙带钩,翠玉装饰,如此华贵的腰带,在京城等富庶之地也十分罕见。
这几种截然不同的风格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但揭谛关注的并不是衣着,他在琢磨老先生说的话,对方究竟是在说笑,又或者,百姓们拜祭的神灵就是他老人家?
揭谛凝神感应了片刻,老先生的身上没有灵气波动。倒是那几个青年,都是难得一见的修仙之人。
其中有那么两三个人,道行甚至比龙树师兄还要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人?
揭谛背着瑞雪迎上去,谁知那老先生突然打了一个哈欠,就这么侧卧在地上,闭着眼睛睡了。
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揭谛有些尴尬,站在一边不肯走,他有的是耐心。
不多时,一个农夫挑着两担番薯过来售卖。这农夫好像对老先生十分敬畏,专程走上前,放下担子,恭恭敬敬的向老先生拜了拜。
“神仙,俺听您的,在分家的时候要了最破最旧的那间茅草屋,东墙下方三尺果然埋着一坛碎银子,还有一本书,叫什么“太公六……”,最后那个字俺不认识。”
“《太公六韬》。”
老先生睁开眼,坦然受了一礼,随手从挑担中捡出一小块番薯。
只见他毫无形象的用袖子擦了擦番薯上的泥巴,咬了一大口,笑道:“李重九,明天你兄弟就会闹上门,要求平分祖上留下的银子。你若想一辈子都留在李村种地,就不必理他。你若想当将军,就莫要小气,把银子分给他一半。细细研读《太公六韬》,将来自会有一番作为。”
“谢谢先生。”
农夫喜形于色,憨笑着,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
揭谛向农夫打听,原来这位老先生是个得道的异人,其姓名和来历早已不可知,农夫只听说,从他爷爷那辈起,老先生每年秋天都在琥珀川上摆渡。
琥珀川是一条小河,由琨俞山上的溪流汇聚而成,向东注入渭水。
老先生摆渡从不收钱,只要求每个乘客都讲一个故事,说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
百余年来,老先生的容颜丝毫未改,而且能掐会算,号称:“前知三千年,后知五百年。”
据说这先生本事极大,为人却很和善,乡亲们若是有事相求,不管多为难的事,向他磕上几个头,他便会松口,应承下来。
揭谛心想:传言未必可信,但想来这老先生驻颜有术,养生的功夫也颇有独到之处,还是一个擅长推算的人。面子不要也罢,我也去磕上几个头,请他指点迷津。
揭谛再次上前,把瑞雪从背上放下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那几个青年打量着揭谛,其中一个微微捻指,笑道:“是小雷音寺的人。”
揭谛双手合十,向着老先生行礼,一礼未毕,那老生忽然背过身子,摆手道:“和尚,说不得,说不得。”
揭谛微微一怔,这时祭祀大典已经结束,人群并没有散去,而是聚集过来,围观揭谛。
因为他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个光头缁衣的和尚,怀中居然抱着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人们议论纷纷。
“这世道真是变了,有家有室,有妻有妾的人喜欢谈空说有,吃斋念佛。出家的和尚却带着女红妆同行,搂搂抱抱。”
“淫僧!”
“也许大和尚是在以肉身布施,度化这女子呢?哈哈。”
揭谛当年和瑞雪在一起的时候,比这更难听的话也不知领教过多少,随人们怎样议论,他只默默地听着,不辩一语。
中土有一句老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只要有一丝希望,揭谛也会尽力争取,他向后退了一步,双膝跪地,“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祈求道:“听闻前辈神通广大,求前辈给贫僧指一条明路,世上可有能给普通人续命的法门?”
话音未落,只听噗通一声,那老先生也跪在地上了。
众人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师叔祖!师叔祖!”
站在老先生面前的青年们愣了愣,纷纷向左右两边退开,不敢接受老者的跪拜。站在他背后的那几个青年则快步上前,七手八脚的去扶他。
很快,这些青年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根本拽不动师叔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将他扶起来。
老先生硬撑着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和尚,你问的事,谁告诉你便是在害你,我不会说,你磕头,我就磕还给你。”
揭谛愣住了,老先生要是对他不理不睬,或者一口回绝,他还可以继续死缠烂打。但是老先生这般反应,摆明了不肯接受他的请求。
一时间,揭谛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瑞雪,感到无比绝望。半晌,才哑声说道:“前辈,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她能活着。如果有续命的方法,请你说出来,贫僧感激不尽。”
老先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异色,他沉吟片刻,道:“如果续命之后,她会彻底忘记你,再也想不起你是谁,你会受到法力的反噬,从此无缘成佛,你也无怨无悔?”
揭谛脸上的血色瞬间全部消失,煞白着面孔,望着瑞雪怔怔出神,过了良久,揭谛突然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她不必记得我。”
“那你跟我来。”
老者说完,当先向山中走去,他每一步落下,都在百丈开外,看上去却意态悠然,胜似闲庭信步。
揭谛远远地跟在后边,山风呼啸着向后刮去,两旁的山林飞速倒退。
那老者所过之处,鸟兽安然,在喝水的继续喝水,在睡觉的继续睡觉。一旦揭谛经过,则鸟雀惊飞,野兽狂奔,好一阵混乱。
突然,那老先生停下脚步,站在琥珀川的波涛上,他负起右手,头也不回的说道:“和尚,你身上带了什么稀世珍宝?都有人从小雷音寺追到琨俞山来了。”
196 无悔()
琥珀川上突然静了一瞬,只有风拂过山谷的声音。
“稀世珍宝?”
揭谛有些莫名其妙,他跟随佛祖多年,虽然不能看破红尘,却早已不再奢求外物。他全身上下也就讨饭用的钵盂还值钱一点,是用赤金打造出来的金钵。
心念电转间,揭谛想起佛祖留下的石头,不由心中一凛,暗忖道:“小雷音寺的同门跟踪我?石头……祸福难料……到底是什么祸,什么福?”
他凝神感应,远处果然有一双眼睛,正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揭谛转身,只见空山幽谷之间,秋水波涛之上,渺无人迹,唯有两只白鹭正悠然觅食。
其中一只白鹭的翅膀上,有一小撮殷红的羽毛。揭谛认出来了,这只白鹭是提婆达多幻化的。
提婆达多是佛祖的堂弟,因为无法修成正果而心生怨恨,妒忌佛祖。
他常常谋害佛祖,和佛祖争夺信徒。莲华色比丘尼对他的恶行指责了几句,被他一拳打破头,死了。
提婆达多的手上沾了莲华色的鲜血,无论他怎样幻化,都无法掩饰那一抹血红。
据说提婆达多已经被打入无间地狱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揭谛暗暗警惕,单手揽住瑞雪,空出一只手来,结印道:“提婆达多,你来做什么?”
白鹭伸展双翅,爪子诡异的伸长,渐渐化作一名老僧,这老僧正是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活动着脖颈,骨节咯咯作响,他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双手叉腰说道:“揭谛,还不把宝物交出来!”
揭谛道:“什么宝物?”
提婆达多道:“自然是我堂兄在大雪山中寻到的异宝,他说过要传给我,你真是胆大包天,为一个女子叛出小雷音寺不说,还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揭谛这下听明白了,这厮就是来打劫的。
他不怕生死相搏,但是瑞雪怎么办?
揭谛正为难之际,忽听刚才那位老先生笑道:“哈哈,居然有人带着那东西到处乱跑,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被人给宰了,真是幸运。”
这声音近在耳边,揭谛心中惊骇,自从他的禅定功夫略有小成之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身周七丈之内。
这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和他相距不足半丈,他居然毫无觉察!
老先生审视着揭谛。他有着一双会发光的、十分妖异的眼瞳,仿佛能够轻易地看穿人心。
很难形容这双眼睛,明亮、深邃、犀利,仿佛将一切尽收眼底,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让人联想起在黑暗中觅食的猛兽,睥睨众生的神祇,玩弄世人的命运。
揭谛猛然对上如此摄人的目光,虽然没做过亏心事,心中也直发虚。
只片刻的工夫,他就出了一身冷汗。
“前辈认识那东西?”
揭谛揉了揉眼睛,老先生眼中的幽光已然隐去,方才的情景,似乎只是幻觉,揭谛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看见过那样一双眼睛。
老先生打了个哈哈,望着脚下潺潺的流水,说道:“大和尚,你还是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
与此同时,揭谛听到山石开裂的声音,他定睛一看,提婆达多幻化出八条手臂,这些手臂奇长无比,像蛇一样在空中上下舞动,伴随着提婆达多那诡异的舞姿,山谷中的巨石纷纷腾空而起,朝揭谛所在的方位飞落。
揭谛并不以力量见长,若是只有他一个人,逃开就好了,但是现在,乱石横空,厉风如刀,他带着瑞雪,想逃也来不及了。
生死瞬间,揭谛将瑞雪塞进琥珀川旁边的一处微微凹陷的石缝中,运起全身的法力去抵挡那些乱石,不让它们伤及瑞雪。
就在揭谛法力枯竭,将要被乱石给砸成肉泥的时候,那老者出手了。
很难想象,有人云淡风轻的挥一挥衣袖,就能让纷乱的山谷恢复宁静。
提婆达多没见过这样的大神通,被惊走了。
揭谛强撑着上前拜谢,说道:“前辈,能不能告诉贫僧您的名讳?贫僧要日日焚香诵经,为前辈祈福。”
老先生很潇洒的一摆手,说道:“浪迹山野,姓名何用?”
一言甫毕,突听得一个男子爽朗大笑道:“哈哈哈!整天在深山老林里晃悠,这姓名还真没什么用。甲子,莫要节外生枝,随我回去。”
这笑声初起时相距甚远,眨眼间便由远及近,揭谛一晃神,那声音的主人已然站在面前。
这是一个身高八尺有余,相貌清癯,形容清瘦的男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像个年轻书生。但修仙之人,单凭外貌,很难判断出真实的年龄。
甲子先生一改得道高人的做派,讪笑道:“掌门,我这就走,这就走。”
原来老先生名叫甲子,揭谛双手合十,行礼道:“甲子前辈,敢问这位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