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璎珞环顾四周,塔顶只有两丈见方,东面和西面是窗子,光线通透,南北各供着一尊菩萨。
“大师,你看这尊龙树菩萨像,和别的庙里供奉的,是不是不太一样?”
金璎珞的目光落在龙树菩萨像上,这尊菩萨像很奇怪,尤其是双手,各结着一个很怪异的手印,食指都对着天空。
了尘点亮长明灯,走到菩萨像前,顺着菩萨的双手指引的方向向上望去,顶棚上除了那些让人眼晕的繁复花纹,什么都没有。这些年,他来过很多次,这一次,龙树塔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金璎珞摇头:“这里恐怕不是真正的顶层,大师,劳烦您用念力查看一下,屋顶是否还有夹层?”
了尘在唯一的一只蒲团上盘坐下来,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带着稚气的男孩声音笑道:“笨蛋!哈哈哈!”
与此同时,一个小老头模样的家伙从窗口钻了进来,正是费扬古。
费扬古摆出一副又得意又骄傲的神情,抱着双臂说道:“你们笨死了,整座塔到处都是灰尘,只有这一层很干净,肯定被人动过什么手脚,又故意抹掉了痕迹。”
金璎珞眼睛一亮,脸上绽出一抹笃定的笑容。
了尘愕然回头,盯着费扬古说道:“不知施主夜闯敝寺,有何贵干?”
费扬古搔了搔头,有几分腼腆,红着脸说道:“啊,这个……这个……,我发现一个很厉害的道士,一心想拜他为师,可是他不喜欢我,总想找机会把我甩掉,他来白马寺,我就偷偷地跟来啦。”
了尘瞪圆了眼睛,正待说点什么,忽觉脚下微微一震,转头看时,龙树菩萨像已经被人移到一边,莲台上空空如也。
只见一缕细细的金线在空中回旋片刻,钻入金璎珞的袖口之中。
“得罪。”
金璎珞在莲台上盘坐下来,仰头看着塔顶。
那些繁复杂乱的花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咒语——“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金璎珞学着龙树菩萨的手印,默念咒语。
身周似有微风拂过,霎时之间,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有些飘渺,虚虚实实,分不清楚。金璎珞看见菩萨像动了,龙树菩萨正向着莲花座飞过来。
她下意识的向旁边一跃,落地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才似乎还有一声惊叫,是小狐狸水夷尘的声音。
经卷、香炉、八角画檐……
金璎珞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确认这才是龙树塔的最顶层。
这一层建得格外狭小,没有佛像,只有一条黑漆漆的、刮着阵阵阴风、不知通向哪里的暗道。
头上是琉璃顶,可以望见天上的弦月,塔顶的明珠和月光遥相呼应,光影如幻。
须臾,了尘、费扬古、水夷尘先后来到塔顶。
了尘蹙着眉头,看着费扬古,手掌渐渐变成金色,沉声说道:“看这位施主的手段,恐怕不是正道中人,贫僧想领教几招,若是侥幸获胜,就请施主去水牢中诵经思过,改邪归正。”
费扬古后退两步,指着漆黑的暗道,嘟嘴说:“什么狗屁名门正派,就知道欺负小孩。鬼卜也来了,你有本事下去抓他啊。”
此言一出,连金璎珞都觉得震惊,这个小老头模样的家伙,居然知道敛心在地宫里?这厮还自称小孩?不过细细看来,他的举止确实像个小孩子。
了尘低头不语,手掌边缘的暗金色渐渐隐去。
静默了片刻,忽听得一个十分尖利的声音响起:“鬼卜在地宫里?很好,很好,太一道弟子听令:速速把暗道封死,为世人除掉一大祸害!哈哈!哈哈!”
伴随着这渗人的冷笑声,太一道的长老何炯、无尘子,还有弟子苏和。赫连双等人,一起出现在龙树塔顶层。
苏和微微蹙眉,抿着嘴看向何炯。近几日,何长老总是面色惨青,看上去很不对劲,所作所为也颇有几分邪气。这征兆,有些像……走火入魔。
另一边,赫连双已经摸出一只储物袋,朝着暗道入口一抖,数十块巨石隆隆滚落。
金璎珞清叱一声,衣袂扬起,几缕金线从她的袖口中飞出来,有的缠住巨石,有的缠住赫连双的手腕。
了尘上前一步,闪身挡住暗道入口。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的身上一一扫过,双手合十,说道:“何长老,龙树地宫中收藏着许多经书古卷,据说还有舍利子等佛门至宝,绝不容有什么闪失。贫僧也不能任由尔等肆意妄为,亵渎佛门净地。”
太一道众人看向何炯,何炯厉声道:“我说封住暗道!谁杀了鬼卜,太一道掌教的位置就是谁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尘子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这时突然一咬牙,一手掐诀,另一只手挥动着拂尘,招来滚滚黄沙,想要将暗道彻底埋住。
了尘当然不肯坐视他人毁坏地宫的入口,他一边施法阻拦无尘子,一边对着钟楼的方向弹出佛珠。
只听“当!当!当……”
厚重的钟声在白马寺中回荡,余音袅袅。
苏和微微一迟疑,行礼道:“何师伯,捉拿鬼卜之事虽然要紧,却不宜扰乱到佛门清净,不如我们暂且撤退,回去从长计议。”
他说完,抬起头来,只见何炯的面目微微扭曲,脸上浮着一片青惨惨的磷光,不由骇然变色。
何炯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心想,糟糕,幻术失效,老子修炼魔功的鬼脸被苏和这家伙给看破了!
何炯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他猛地探出手,陡然在苏和的胸口上印了一掌。
这变故突如其来,在场的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金璎珞都忘了继续操控金线法宝。费扬古愣住了,水夷尘歪着头,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些人不是一起的吗?为什么会突然打起来?
一时间,众人乱作一团。
只见苏和长声惨呼着,向暗道深处坠落,顷刻间,那一袭淡蓝色的道袍就没入浓郁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一直向下,坠落,坠落……
这条暗道仿佛是没有底的。
苏和连连掐诀,试图用御风术稳住身形,然而,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法术似乎失灵了,一点也不管用。
193 若能在一滴眼泪中闭关()
世间事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苏和双手乱抓,双脚乱蹬,试图攀住什么东西,阻止身体继续向下坠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一个法术失灵的修仙之人,还不如普通人。
从最初的震惊、惶恐、不甘心,甚至怨怼,到最后,苏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眼前闪过许多前尘往事……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倚门而立。从破败的门墙就可以看出来,这户人家的生活十分拮据。
妇人满面风霜,满脸泪痕,她怀中的婴儿却不哭也不闹,只安安静静的,用小孩子特有的那种清澈无比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的客人。
“道长,奴家家中实在没有余粮,你要化缘,不如去别人家里碰碰运气?”
门外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布衣道士,塌鼻梁,凹面孔,模样甚是吓人,但苏和只觉得亲切,这道士正是长庚子,记忆中的这个师父,要更年轻一点儿。
长庚子稽首,微笑着说道:“贫道既不讨白食,也不讨钱财,只想讨这孩子。方才贫道在院子外面听你自言自语,你家中断粮多日,养不活三个孩子,想把最小的这个孩子扔掉?”
妇人垂下头不说话,低声啜泣。
长庚子摸出几锭银子塞给妇人,抚须道:“这孩子颇有几分根骨,把他送给贫道当徒弟吧,贫道名下有八十一座山头,一定让他一生都衣食无忧。他若有造化,将来修成上仙,前程不可限量。”
……
“大师兄,大师兄,别闭关了,和我们一起下山玩嘛。”
玉虚峰上,小师妹若曦仰着头,扯着苏和的袖子撒娇,神情颇有几分期待。
“赫连双,你陪小师妹下山,我要修炼。敛心修成上仙了,我资质不如他,要加倍努力才行。”
……
“小师妹,永别了。”
苏和闭上眼睛,低声呢喃,一滴眼泪滑下面颊。他心想:可惜还没有陪小师妹下山逛过街。
何炯入魔了,小师妹有危险,太一道也很危险,可是他拼尽了力气,仍旧在无休无止的下坠,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什么。
“何长老入魔了!”
“何长老入魔了!”
极度的不甘心让苏和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喊,希望有人能够听见。
暗道里妖气冲天,摹地,这股强横至极的妖气陡然凝聚起来,托住苏和,慢慢地减缓他坠落的速度,渐渐的,苏和已经能看清旁边石壁上的花纹,他试着稳住身形,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挂住了。
“老兄,你够了,有力气大喊大叫,不如赶紧站起来,减轻我的负担。何炯入魔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暗道的尽头是一方水池,池中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黑莲。
透过黑色莲花发出来的光芒,可以望见水池的另一边,有两扇黄金铸成的巨门,门上密密麻麻的刻着许多梵文。
敛心单脚站在一片莲叶上,身形随着起伏的波涛微微上下沉浮。他一手持碧玉箫,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干干瘦瘦的金身罗汉,左腿抬起,脚尖微勾,苏和整个人便横挂在他的小腿上。
那罗汉双脚悬空,仍旧保持着结跏跌坐的姿态,一动也不能动,看上去既诡异,又滑稽。
苏和迷迷糊糊的,心想:我没死?我被敛心救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敛心杀了师父,是我太一道的大仇人,可是他又救了我,救命之恩……
苏和偷偷打量敛心,这妖道此刻毫无防备,在这个奇异的地方,小妖道的法术应该也不灵,若要报仇,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他心中异常矛盾,纠结了许久,伸手拽了拽敛心脚下的莲叶。
敛心摇晃了一下,爆了一句粗口,嘀咕道:“你爷爷的,好人果然做不得。”
只听噗通一声,敛心一带三,大家一起摔进池中成了落汤鸡。
就在他们掉入水中的那一瞬间,黑莲突然盛放。光华流转,照亮了那两扇金色巨门。
敛心细看门上的梵文,上面写着:“行人止步,这扇门后面,是被佛祖遗弃的世界,是神明诅咒过的地方,也是佛祖最小的弟子——揭谛入魔之处。开启这扇门的人,佛祖不会再保佑他,神会诅咒他。”
哗啦一声水响,金身罗汉从池中露出头,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进入这扇门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小道士,你是很厉害,但你也不会例外。”
敛心抱起胳膊,眨了眨眼睛,邪笑道:“前辈,我不是人。”
罗汉哑口无言,噎了半晌,咳嗽道:“进去的妖怪,也没有活着出来的。”
敛心:“……”
他心中盘算:惊蛰过后,蛇虫复苏,到时候幽冥宫必然要卷土重来。万一局势紧张,师父一定会不顾伤势进入九幽,师父那脾气,只怕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封印黄泉之眼。
时间不多了,造化玉碟就在里面,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一定要赶在惊蛰之前集齐造化玉碟。
“前辈,这上面说佛祖最小的弟子——揭谛入魔了。可是我读过许多经书,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中,并没有一个名叫揭谛的人啊?”
金身罗汉默然片刻,沉吟道:“老衲也不太清楚,白马寺中风传:龙树地宫里藏着一个秘密,关于佛祖最小的弟子——揭谛。”
世人都没有听过“揭谛”这个名字,后世的典籍中,凡是提到佛祖的弟子,也没有关于揭谛的记载。
他就像是一个忌讳,存在过的痕迹被人们刻意地抹去了,仿佛从未来到世上。
传说揭谛本来是佛祖座下最聪慧的弟子,一身修为远远超过那些同门的师兄。
千年之前,他奉命来中土宣扬佛法,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不能修行的普通女子。
为了这个女子,揭谛违反了戒律,离开了佛门。他留长发,娶妻、杀生、喝酒、吃肉、……
时光流逝,那女子一天天老去。揭谛带着她,踏遍深山古刹,寻找续命的方法,然而天命不可违,这女子最终还是行将就木,时日无多。
揭谛在屋中呆坐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揭谛的师兄龙树菩萨来拜访他,发现他已经走了。
那个女子被揭谛用封印术封印在冰块中,处在一种非生非死的奇异状态。
龙树在屋子里找到一片绢帛,上面是揭谛的笔迹,用十分拖沓的笔墨写着:“我放下过天地,却放不下你。渡得了世人,却渡不了自己。一声佛号,从此便是陌路。”
194 寻仙()
揭谛回到佛祖身边,再度出家。剃光了三千烦恼丝,却斩不断心中的情丝。
这一次,他不再一心向佛,终日修行,只为了修得无上神通,超越生和死的界限,和心爱的女子瑞雪永远在一起。
佛门虽然广大,却容不下红尘中男女最寻常不过的婚恋。所有同门,包括佛祖,都认为揭谛执着于红尘孽缘,已经入了魔障。
佛祖封印了揭谛的法力,罚他去符禺山开凿石窟,除非山上的石头开口说话,月牙泉水干涸,揭谛身上的封印才能解除。
符禺山盛产铁矿和铜矿,山石非常坚硬,难以雕琢。
揭谛每天诵经、开凿山洞、雕刻佛像,人变得苍老了许多,手上起满老茧。他心中始终怀着一个希望,所以并不觉得很苦。他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佛祖会大发慈悲,用无上神通帮他解救瑞雪
然而长生之说终究是虚妄,整整十年之后,连佛祖也在灵山道场中坐化。
渐渐的,再也没有同门的消息传来。
龙树菩萨不忍心看着师弟受苦,施法将符禺山上的月牙泉移到了鸣沙山上,又将一缕神魂附在石头雕成的佛像上,对揭谛说:“师尊涅槃入灭了,他临终前说:说我涅槃的,不是我的弟子,说我不涅槃的,也不是我的弟子。”
涅槃入灭,其实就是死了。
但是,在所有虔诚的佛门信徒的心中,佛祖是不生不灭的,无量寿佛。佛祖仍旧在婆娑世界里和大菩萨讲经。在灵山坐化的佛祖,是佛祖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化身。这个化身完成了度化众生的使命,圆满一切功德,寂灭一切惑业,就会涅槃入灭。
揭谛怔楞了许久,几滴眼泪悄然滑落,滴入他脚下的尘埃中。
其实,早在石头佛像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封印就已经解除了。他赶回灵山,和龙树菩萨一起拜祭佛祖,找机会追问道:“师尊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龙树从香案底下取出一只木匣子,递给揭谛,压低声音说道:“都在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揭谛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一片陈旧的绢帛,还有一块石头。
绢帛上有一半是他自己的笔迹,另一半,佛祖用梵文写道:“揭谛,也许是为师错了,一定要你斩断尘缘,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偏执?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以其执着妄想不能证得。你何时才能放下?”
末尾还附加了一句:“独家发现,我只传你一个人——茄子干和腌黄豆一起吃,有牛肉味。”
揭谛忍不住笑了,他心想:师尊是王子出生,长年吃素,当真难为了他。
随即,揭谛敛去笑容,拿起那块石头,左看右看,上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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