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你打你又有什么用,你所做的,都已经报应过了。”决尘衣的发丝沾染了雨水,有些凌乱的憩伏在肩头,“苍魇,随师父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苍魇巴不得赶紧回水月洞天,再也不要理会这些令人心烦的纷纷扰扰。爬起来朝着诀尘衣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不行,师父我还不能走……何欢和罗曼他们……我……”
一口鲜血喷出,天旋地转之后就是天昏地暗。
面前的不是黑暗,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的翻沸。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不住的发烫,脑子也像灌进了浆糊。
“师父!我疼!我疼!我……我难受!”
无法思考,甚至分不清那种实际上并不属于痛楚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苍魇只能和儿时一样不住哭喊着师父。
体内属于姽婳的内息正潜藏在灵魂深处不断躁动着,不断的将他扯向那个可怕的黑洞。那种越来越接近的恐惧感远比身体本身精气被抽离至枯竭痛楚还要真切。
他开始照着玄清的法子把五感六识收归元神,把那些令他烦躁的痛苦的悲伤的通通排除在外。周天运转,灵台却不见清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他前进。
来不及了。
那片混沌里找不到任何可以助他解脱的力量,就像许多个噩梦里那样,脚下一空,人便落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醒来,只是一直朝下坠。
黑洞,无底深渊,跌下去自然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
炽热而腥臭的风穿越他的衣袍,将衣角鼓起来,恍若即将被撕碎的蝴蝶。蒸腾的热气掠过脸庞,明明是在梦里,竟然令人觉得面颊阵阵灼痛。在彼端那些翻沸的金红色血海里不断传来火焰爆裂的轰鸣和层叠起伏的哀号哭诉,源源不绝,振聋发聩。
一切都是如此可怕的真实。
这里就是地狱吗?
“越天地之外成就之巅与太虚合,风雷水火万物生折全都应我喜怒哀乐。此界神毁之象,苍魇!神归!”
苍魇下坠的势头猛然止住了。
这是诀尘衣的声音,却在这血色空间之外。
苍魇总算明白了,自己是因为太过痛苦,于是魂魄离体开始神游了。
但别人游的都是蓬莱仙岛九天仙宫,为什么他会落入这九泉十地的亡魂领域?
果然是被罗曼带衰吗!
他刚想着,却觉后领一紧,有股大力从脚下涌来,身体一轻,如同腾云驾雾般朝上飞了出去。脚下的血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离去,顿时追着迅速蔓延上来,头上却多了一层金雾,看似稀薄若尘烟,实则质同坚石,他无论如何都穿不过去。
“虚无自然,包含万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一声唱喏,正是先天神目咒。
苍魇猛然一抬头,正看见雾气当中伸出来一只手。
指节匀称,白皙修长,正是诀尘衣的手掌。
他大喜过望,赶紧伸手拉稳,整个身子忽然腾起一层金光,自那实质的金雾当中穿了过去。就在他即将彻底穿过去的瞬间,血海中忽然腾起张天邪焰,耳畔的诵读声瞬间盖过了先天神目咒的法力:“苦海大河,六道众生,轮回五趣,无能间断。悭贪在心,常受饥馑。出生入死,堕于地狱,无有绝期。”
“苍魇,勿听勿信,只管一心向上!”
这话正是教人放弃轮回因果,若是听信半句,估计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苍魇,我逃不出去……救救我……带我走……”听到这个声音,苍魇忽然间低下了头,只见玄清站在血海之中,仿佛午夜间蓦然开启的美梦,花火衍生,罂粟怒放。
只是走神了一瞬,金色的雾再次围拢过来,仿佛又要形成实物。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火海中的玄清忽然间狂笑起来,整个身子四分五裂,重新变成了翻沸的红色血浆。
苍魇又开始下坠了,就连上面诀尘衣的手臂都在跟着下坠。他追悔莫及,只能尽力甩手试图挣脱诀尘衣的紧握:“师父,你放手吧!会把你也拖下来的!师……”
话音未落,诀尘衣忽然自金雾当中出现。
“师父!”苍魇欲哭无泪,自己一时心旌神摇,居然把师父也给牵连进来了。这世上不形不肖没事带衰的徒弟多了一个,无端被徒弟带衰倒霉透顶的师父也多了一枚。
“苍魇,上去!变化无方,去来无碍。清净则存,浊躁则亡!”
“我不能一个人……不!不!师父!”诀尘衣兀自沉了下去,在苍魇脚底一托,又有一股大力从脚下涌来,他拼命伸手想拽住师父,却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苍魇大喊一声猛然坐起来,脑门咚一声撞上了马车厢里的小茶桌,顿时金星乱冒差点又晕了过去。
方外之人在外行走很少有带大把银子的,这马车不知是租的还是买的,车厢挤得很。马儿走得稳当,车厢也跟着轻轻摇晃,看天光应该正是晌午。诀尘衣紧贴着车厢壁打坐,苍魇此前似乎正枕在他腿上。苍魇小时候倒是很喜欢在师父膝头午睡,只是在他□岁可以自行睡觉之后就把这个习惯给戒了。
诀尘衣的神色很平静,好像也在打盹。
窗外,纷繁的花朵开出了最灿烂的颜色。
那刚才经历的到底是什么?一场梦魇?
苍魇调匀气息,身体好像已经开始复原了,痛楚也罢焦躁也罢好像都随着那场梦魇而飞快的远离。
他抬头看着诀尘衣的脸。
幸亏只是一场梦。
幸亏师父还在身边,一切安好。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他还是那么完美,如同冰雕玉砌。就像是神灵或者飞仙,最不济的情况下也该是人间的花仙吧。
“师父,师父?”苍魇抓住诀尘衣的手轻轻摇晃,触手冰凉,没有丝毫温度。他吓了一跳,连忙探手去试诀尘衣的呼吸。
手上一冷一暖,但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出来了。
“师父!你醒醒!醒醒!”苍魇又凶猛的摇晃了几下,诀尘衣的身子陡然一颤,扑啦啦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尽是黑红的颜色。
这是苍魇第一次看到诀尘衣受伤。
虽然是修道之人,诀尘衣却一直身体羸弱,血瘀气滞脸色苍白肢体无力什么的都是常事,但他从没受过伤。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糟到了极点,眼神已经不复清明,发紫的双唇不住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吐不出一个字,身子摇摇欲坠。
“师父你没事吧!师父!”苍魇慌了神,连忙把他扶在怀里,扯了袖子去擦拭他唇边的黑血。
“苍……苍魇……”诀尘衣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眼神一阵动荡,“你出来了……”
“师父!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受伤!师父!师……”诀尘衣身子一歪又晕了过去,苍魇赶紧把他接了个满怀。
诀尘衣虚弱的气息在他颈边虚弱的蔓延。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邪气。
苍魇从未发现,在他眼里强大到足以超脱凡尘睥睨天下的师父,竟然也会如此脆弱。
22这个疑似医疗事故(倒V)
诀尘衣的气息一直很微弱;好像那最后一线温度也马上就会消散。苍魇不敢放开他,只能这么紧紧的抱着。
“车夫,咱们这是要去哪?”苍魇掀开门帘急急追问,那车夫却充耳不闻,连头也没回一下。
“我问你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嗷!”苍魇不耐烦的去拽那人的袖子;却撞痛了手指。
那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被施了障眼法的一块巨石。
也对;这荒山野岭的也就罢了;要是在闹市坊间竟然有一架无人驱赶的马车在横冲直撞;有几个爹都被吓死了。
马车仍然在前进;不紧不慢,肯定是诀尘衣施过法咒才能一直这么朝目的地走下去。
但是它到底要去哪?
苍魇探头辨认了一下方向,这显然不是回水月洞天的路。
树林越来越密;林间雾气弥漫,飞快的围拢过来。
粉红色的雾。
它们如同有实质的东西,自叶面滑过的时候发出细雨击打树叶般的沙沙声,绵延不绝。
林间鸟兽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诀尘衣的心脏每次跳动的感觉都会变得更加纤细,而且……那种细微的砰砰声叠在一起,好像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苍魇低头在他胸口听了一阵。
不是好像,真的有两个心脏在搏动。
“师父,徒儿冒犯了。”苍魇急忙扒开他的衣衫。
诀尘衣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脏的位置略微偏上的地方,有一个黑红相间的东西正蛰伏在皮肤之下,一头大一头小的梭子形,恰似一个丑恶的蛹。
它正和着诀尘衣心脏搏动的频率微微颤动。
血液正在它体内如同周天运转般运行不止,慢慢汇入身体变成黑色。它体内化成实质的黑色越来越多,形体也越来越凸出,越来越真切。
“这是什么?蛹乙?为什么……为什么……”苍魇百思不得其解,蛹乙本来附在罗曼身上,现在怎么会到了诀尘衣那里?
“因为他把你身上的蛹乙引到了自己身上。”水镜的声音陡然想起,吓了苍魇一跳。
“水镜?你也来了?你在哪?”这会儿只要能有个能出主意的人都好,是人是镜子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你师父腰上的锦囊里。”
苍魇赶紧翻出了那个杏黄色的锦囊,里面一汪水色,却没有半滴水渗出来。这应该只是水镜的一部分,它的本体还留在水月洞天的镜框里。
“水镜,你说师父把我身上的蛹乙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我什么时候被蛹乙附身的?”
“你察觉不到吗?上一个蛹乙的宿主把它给了你。”水镜的声音很平静,“你被谁咬了吧。”
苍魇一愣。
难道被罗曼咬的时候,蛹乙就到了他身上?
臭小子,这简直就是借刀杀人!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苍魇嘭一声站了起来,又狠狠的撞上了车厢的顶棚。
一瞬间的金星乱冒之后,脑子里又冒出了另外的疑问。
如果蛹乙已经不在了,他又何必再对何欢……
“小子,你撞傻了?”
“没……没有。”苍魇又慢慢的坐了下来,“只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有空东想西想,还不如好好侍奉师父。你师父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苍魇又是一愣:“什么叫时候已经不多了?”
“蛹乙马上就要成熟了,等它吞噬了心脏就会破蛹而出。值得庆幸的是,用你师父的修为作为养料长成的魔蛹,至少不会是作恶的魔兽吧。”
“你说得轻巧!蛹乙不是可以解吗!极乐宫的引魂鼎不是可以把它唤出来吗!”
“谁告诉你极乐宫有引魂鼎?那东西已经自世间消失了近百年了。”
“又是消失百年?”苍魇马上就想起来爱借东西从不归还的鬼王宗。
窗外粉红色的迷雾已经遮蔽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他总算知道这架马车到底是在往哪儿走了。
“那群半人半鬼的家伙会那么慷慨借鼎给我们吗?”
水镜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苍魇很想直接掀桌:“那咱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吧。”
苍魇也跟着沉默。
“苍魇,你师父待你是极好的。他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有很重的伤,每到晚上就痛得直哭,于是他把你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几乎替你分担了所有的伤痛。”
“我……我知道他待我好。”苍魇按了按胸口,难怪就连被姽婳震伤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再疼痛了。难怪自小师父就经常脸色苍白的蹙着眉,苍魇的伤势并没有减少分毫,但痛,总是师父在替他承受。
心里被针扎了似的痛。
“没良心的臭小子,你不记得了吧。有那么一次,你师父已经坐化登仙去了,你却死死抱着他哭喊要他回来。修道之人清修几百年为的就是飞升登仙,而他却为你回来了。你扪心自问,可曾有一天不给他惹是生非,可曾有一天的侍奉孝敬。”
“我不记得……不,我记得。”在这世上苍魇只有师父这一个亲人,他又怎能不记得那一天是怎么抱着师父冰冷的身体又哭又叫。
水镜沉吟片刻:“小子,若你师父不在了,这辈子都别忘了他。”
若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诀尘衣……
握紧拳头,十个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痛彻心扉。
水镜没有实体,也没有感情,虽然他说话能模仿出人类的喜怒哀乐抑扬顿挫,但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旁观者。
所以它的话,往往都是最真实最深沉也最令人恐惧的。
苍魇脱了上衣,以指为刀,在自己胸口划了一道血口,又将诀尘衣胸口划开。
魔蛹感觉到包裹自己的皮肤被破开,立刻蠕动着慢慢离开,更加牢固的附着在心脏上。
若硬要把它弄出来,估计只能连心脏一起挖出来。
“师父,苍魇再也没机会孝敬你了。”苍魇重新把他抱起来,让两道血口紧紧贴在一起。
胸口越来越痛,有异物硬挤入胸膛的感觉。
整个身体忽然间冷了下来。
“苍魇……你做什么?”到底是修为深厚的仙师,诀尘衣几乎是在蛹乙离体的瞬间就苏醒过来。
两道血口都在流血,交错着刻骨的疼痛。
“往后的时间师父要是寂寞了就再收个徒弟吧,千万别再找我这样顽劣不教的。”蛹乙已经比上次附身的时候成熟了许多,尖利的钩爪刺入心脏的感觉也变得格外刺痛,“像玄清那样就好,虽然脾气不好,也总会人前人后的贴心侍候你……不会到处……到处惹是生非……”
诀尘衣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肩头。
“师父,别再把这东西抢回去了……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承担……”苍魇把他推开,扯好衣服猛然跃下马车。
“苍魇!苍魇!”
背后的呼唤越来越小,苍魇不敢慢下脚步更不敢回头望一眼,径直冲向浓雾中间。
这些日子的伤痛折磨,这具皮囊早已经自内里腐朽,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再重要了。
浓雾当中完全分不清方向,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这是什么鬼地方!想找个地方死也这么难!哇哈……”脚下一空,苍魇忽然开始了前滚翻后滚沸侧滚翻各种角度翻。
他忽然从浓雾间穿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前面是一道悬崖,身下是斜到连苍蝇都很难站住脚的陡坡。
没路了。
没有小树,没有杂草,地上的石块都小得让人悲愤。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没路我也刹不住啊!
“我是想死,可没想死无全尸啊!救命啊啊啊啊啊!”苍魇一声怪叫,划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下了悬崖。
酒香饭香鸡汤香。
风声水声鸡叫声。
苍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一群鸡,而且是绝对的居高临下。身下担着两根树枝,一根卡着胸口,一根担着大腿,跟晒衣服似的。
挪挪身子,他整个人都跟散架了一样。
胸口本来憩伏着蛹乙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上面插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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