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修终于开始说话。我用力地盯着他的唇,试图从唇形中辨别出他到底说了什么,但很快就发现这也是徒劳无用的。我们跟这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屏障,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他们的世界我们无法靠近,更无法去解读他们的思想和行为。
“为什么……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我一点听不到?”我喃喃地说出心里的困惑,与其说是期待有人会给我解答,不如说是无意识地宣泄一下情绪。
从踏入这个世界开始就没人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总是一味地回避,一味地推脱,每次都要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么做了会怎样,不这么做又会怎样。好吧,听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在埋怨我的监护者不称职,事实上……好像也不能说他有多称职。
老是不见人影什么的,要么就出状况,现在还有要把我扔在这里的趋势——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我……我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底闪过一丝动摇的神色,很快又被决绝所取代。他握了握手里的剑,再次将目光转向我,轻声道:“阿风,跟我来。”
他反手拽过我,周围的光线顿时发生了扭曲。短暂的黑暗袭击的视觉神经,我姥爷的断喝就像被刮花的唱片一样生生地被掐断。等再反应过来,扑到脸上的风已经变得凛冽如刀,夹杂着粗糙的沙粒,落进眼里,弄得两眼生疼。
栖喘息了片刻才支起一个小型的光幕,将风沙格挡在外,我低头一看,发现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城堡的最顶层,无数的飞行器悬停在半空中,围成了一个半圆。修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背影挺拔,依旧是很可靠的样子。
栖的体力有些不支,倚着手上的阔剑滑坐在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还盯着修的身影,看他抚摸着那婴儿的小脸,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出现。
等思绪渐渐回到脑子里,我才控制着僵硬的手脚,坐到地上。在这之后又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栖,你的水晶在哪里?”
没有水晶,就不能瞬移,这一点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没有否认,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条项链,末端悬挂的正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水色晶体,温润的光芒在此刻看上去只让人感到无比刺目。
“为——”
我才发出一个音节就忍不住嗤笑一声,今天我都已经第几次说出这个词了?又有几次能得到谁的回答?
最后认命地摇了摇头,摆手道,“算了,你是不是第一次回来跟我关系不大。”
他正单手把项链放回衣服下面,听了这话动作变得迟滞,漆黑的眼睛忧郁地望向我。我别开脸不看他,径自说道,“我也不想知道是谁给你开发了这座城堡的权限,我只想知道,你把我带出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垂下眼,继续将项链往衣服里塞,“老人家不会让我告诉你的,所以出来说,能讲得清楚一些。”
我听了这话,不由地侧眼去瞧他,尔后心里泛起一股钝痛。
“他不让你告诉我,那你还把我带出来?”
栖抬起头来,眼里满是认真,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骗你,既然是你想知道的,那就全都告诉你也无所谓。”他伸直手臂,指着前方的那些人,轻声道,“看到他们没有,这些人的原身,全都是虫类。原身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可以告诉别人,你的基因里藏着那些种族的进化之谜。”
我回想起那些充斥了整个天地的高大虚影,发现的确全是昆虫形态,没有其他生物。
栖放下颤抖的手臂,望着前方包围了修的人们,接着说下去,“虫族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他们的声波跟其他种族能够接收到的声波不在同一个频率,所以你们听不到他们的交流。这就是物种隔离,你没有虫族的基因,就永远也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
“可……可是你们听得到。”我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离奇的真相,迷惑感和恐惧感让人心生犹疑,不知该不该再往前走一步,捅破这层窗户纸。
“阿风,我……你姥爷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是有原因的。”栖的目光清澈,没有要嘲笑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想听下去的话,那就告诉我。”
他说完便在一旁安静地等我做出决定。
我没允许自己思考太长时间,干脆地做出了决定:“告诉我。”
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自己将很难再接近真相。我试图理清思路,“你是狮鹫——”
这一次栖没有再给出混淆视听的答案,他犹疑地点了点头:“我是,可是……”
“是就可以了!”我打断他,拒绝再将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冷体会得更清楚,“我不在乎,不在乎……不管你是不是他的、他的儿子!我不管了,你恨我也好,我、我……”
一蓬火焰在我掌心里炸开,栖立刻把我拉过去,用力地抱住:“阿风,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你是我的——”
他闭上了嘴,没有说下去。我的手发着抖,眼角的余光落在依旧背对着我们的人身上,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避现实。修有一个儿子,很可能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但却什么都没告诉我。
混蛋,这样老子到底算什么?真的没耍我玩,你就该拿出点诚意来啊!
“阿风,阿风——”
身旁的少年反复叫我的名字,试图让我平静下来,“我不恨你,我没骗你,真的没骗你……”
我抓着他背后的衣服,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你……你怎么会不恨我?我……擦,老子要是跟你爸在一起,就算后妈了!我勒个去——”
尼玛,老子平白无故当了人家的后妈,后妈啊王八蛋!
……我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爆笑给他看。
栖愣了两秒,估计没想到我会冒出这么一句话,顿时趴在我肩上笑得全身发软,几乎坐不住。
他这一笑,我也傻了,然后就感到极度的窝火,同时又被笑得莫名其妙:“有那么好笑吗?”
栖的声音从我肩上闷闷地传来,还是带着明显的笑意:“有……”
我炸毛:“你再笑,再笑老子翻脸了啊!”
“我……好了,噗——”他忍了又忍,强撑着放开我,“我不笑了,阿风,你……后妈,噗,你不是我后妈。”
——好,不是后妈,那是后爹?
“你听好了。”
他还是忍不住要发笑,手一指背对着我们的修,“我不是他的私生子,他不认得我的。”
看着我狐疑的脸,他敛去笑容正色道,“是真的,我真不是他的私生子。我们——”他思考了几秒,轻声道,“只是刚好是同类而已,同样身为狮鹫,体内却带着虫族的基因。当沉睡的血统一觉醒,就会引来无数同伴。这块大陆的当权者制造出了无数的新型物种,却容不下虫族跟亚特兰蒂斯后裔的混血统。他们受到了太多不公的对待,急需寻求强大的庇护,所以他们正在恳求这块大陆上最强的男人能够带着他们离开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55、非同类Ⅲ
“……于是,这算种族歧视?”
栖不说话,漆黑的眼静静地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扫去。
我也沉默了,他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自然比我更清楚他们承受的压力和痛苦。
原本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成天揪着肤色问题不放,没想到亚特兰蒂斯的高层也赶这潮流,成天血统论,质优论什么的。我琢磨了两秒,立刻嘴角抽搐。这么说来,从M到Z那一大半人民群众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擦,长老团那群人也太闲了吧?怎么搞得跟文化大革命似的,分阶级,划成分,见着谁家里有跟虫族接触过的就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批斗游行什么的……好吧,我最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些人是怎么跟虫族扯上关系的。
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见过的虫子,除了小时候在后花园里抓到的那些正常型号的,剩下的也就只有在学校附近那条小巷子里被削成虫棍的巨型蜈蚣。说起这个我记忆犹新,那跟小车一样大的扁平头部,销魂的几百条小腿儿,还有一沾上就能把你冻成冰棍的白色剧毒体‘液——
我勒个去,那是得要多重口才能啃得下去啊喂!!
你就想想看,想想看!
一个人,一条虫,摒弃了世俗的眼光,打破了道德的枷锁,勇敢地走到了一起。他们相亲相爱,每天坐在回廊底下看星星看月亮,谈人生,谈哲学,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最后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走出了禁忌的一步——
@¥#%……
啊啊啊!尼玛即使理智上知道不该歧视口味独特的群体,感情上也还是不能接受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啊啊啊!一觉醒来就看到自己身旁躺着一只大虫子,那该是什么赶脚啊你告诉我!它们纠结的腿毛会让你觉得性感吗?它们发亮的甲壳会让你冲动吗?
——那根本已经不是用爱情能解释的范畴了啊啊啊!分明就是猎奇啊猎奇有没有?!
“……不行了。”摇了摇头,试图找回一点平和的心境,要再想下去一准得发疯。这年头,以己度人这种事情真不好随便做。
胡乱地擦干额头上的冷汗,正想开口说话,却又隐隐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要是虫族的血统一觉醒就会搞出这么大阵仗,那之前我怎么没见着过类似的场面?而且说到实力强大,冯斯特以前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虽然不像有经过多少摧残,但受压迫的人民会找上他那也不奇怪。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们受歧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会忍到今天才爆发?
所以,栖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
“——回去吧。”
风里忽然传来修的声音,低沉的声线有着让人联想到金属的冷硬质感。虽然我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极度安静,让天地间只剩下凛冽的风声。栖在旁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依旧颤抖无力的手从剑柄上垂下来,落在膝头。
“他不会走了。”栖侧向我,露出明亮的笑容。
我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看了修在人群中的身影一眼,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看着彼此的眼睛,傻乎乎地笑着,也不管另一边的形势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笑了半天,眼前有点模糊,于是忍不住伸手揉揉眼睛,低下头去:“他不走,我很高兴没有错,你又在高兴什么?”
栖伸出还在颤抖的手,轻轻地碰我的脸,认真道:“只要阿风快乐,我就会快乐。”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他。
栖垂下漆黑的眼睫,一字一句地道,“既然他不会离开你,我就不用去跟他同归于尽。如果我死了,阿风可能不会伤心,但如果是他的话,你肯定会哭吧。”
我:“……”
那什么,原来刚刚那句话不是开玩笑?也就是说,如果修没有拒绝他们的乞求,真的带着这群人离开亚特兰蒂斯的话,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就该是他跟栖的尸体了?同族相杀什么的,要不要这么凶残……
恍恍惚惚地发着呆,听到栖在旁问道:“要回去吗?”
见我神不在焉地看过去,他显得有点迷惑,犹豫了一会儿才解释道,“虽然说服不了父……修,但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的,我们要不要先回城堡里?一直待在外面,曾……阿风的姥爷和爸妈会担心的。”
知道事情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立刻又变成了好孩子,还有空担心城堡里的情况。我摇了摇头,如果他们真担心的话,从二楼餐厅到顶层的露台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我们在这里待了半天他们还没有出现,说明大家对我都很放心。我估计,可能是我姥爷的天眼通什么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发挥功效了,提前看到了修的决定。这三人现在说不定正在餐厅里喝管家新沏的茶,完全把我们忘在了脑后。
——事实上,当我们瞬移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差不多也就是这光景。
因为放下了心头大石,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漫无目的地四下转移目光。然后,刚刚那个疑问就再次从脑海中冒出来,我忍不住坐直了身体,朝栖勾了勾手指:“栖,问个问题,因为无论如何都还是很在意——”
栖的神色有些疲惫,还是点头道:“嗯,你问。”
我抬头望望月亮,稍微组织了一下语句,压低声音心虚地道:“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上虫子……既然M到Z的那一部分种族不是人工产物的,就说明肯定是有正常恋爱途径的吧?那样的话,唔——”
“没有。”
栖的回答打断了我原本就纠结得很的思路,我干脆闭上了嘴,果断等下文。他的眼神此刻看上去前所未有地冰冷,嘴唇也紧紧地抿成一线,面无表情地说道,“虫族没有爱情这种东西,他们的天性就是掠夺。”
“……”好吧,完全没听说过。
果然,我不应该因为它们看上去没什么大脑就认为这种事情无足轻重,连选课的时候都三番四次绕着虫族研究方向的课程走啊啊!于是我到底错过了神马啊啊!临近毕业还有一场大陆之外的历练,要求杀死虫子带回战利品什么的——
尼玛,这难道不是意味着虫族就是我们圈养在围猎场所里的猎物吗?那样的话,只要干干脆脆地杀掉就好了吧,为毛猎人会对猎物做出奇怪的事啊喂!
我痛苦地抓头,栖接下来说的话进一步把我打入深渊:“说到所有悲剧的源头,其实都是虫族。这块大陆上的物种之所以对进化这么执着,都是因为虫族在旁虎视眈眈。”
……也就是说,我的人生之所以会这么杯具,全都是拜它们所赐吗?
“虫族的人形十分美丽,不管实力高低,都十分擅长用美貌来捕获猎物。”栖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眼睛,“那是超越了极限的美丽,你无法想象,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是怎样惑人的景象。”
“……”不用想象,群众表示自己已经被刺瞎了钛合金狗眼。丑陋的大虫子们变成人形都长得惊为天人,钟神灵秀——
尼玛还敢不敢再颠覆一点?老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在一脸血地对着你哭啊岂可修!
“……阿风,我还要不要说下去?”
估计是被我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的表情吓到,栖脸上的冰冷褪去,又开始犹豫了。
我揉了揉脸,恢复心情:“你继续,那些虫子还有什么特征?你都告诉我,免得以后撞上了都不知道。”
栖想都没想就抛出一记重弹:“他们喜欢诱捕亚特兰蒂斯的种族,交‘配之后再用暴力将对方杀死,并留下自己喜欢的部位作为收藏品。”
我:“……”
这么一充斥着美貌变态杀人狂的种族,我们这些纯良的老百姓哪里是对手?难怪卡尼尔都被打回原形了啊啊!难怪大陆上的人一个两个嚷着要进化。难怪出一个evolve…key就让全世界都疯狂,连狮鹫的凶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所以说,亚特兰蒂斯大陆之所以会沉进海底,其实跟洪水没关系吧?八成又是因为虫子,那些美貌又凶残的虫子啊啊!!
于是我们面前的那一群也是他们的阴谋吧?自己进不来就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来,等到他们长大以后,因为不受本土居民的待见,就会想着回到虫族的怀抱。这样一来,就可以从内部分裂亚特兰蒂斯了是吗?!
——好一个连环反间计!想要靠混血统来征服亚特兰蒂斯啊这些混蛋!尼玛,以为等到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