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本身已极其破旧,上小下阔的圆形塔身上青苔四处附着,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一个面海的弧形窗口,总共是四个,最底部的窗口距离地面的高度有三公尺左右,相当于一层楼的高度。
「在妳的梦里,杜先生进入灯塔以后,就将门锁起来了是吗?」祝映台回头问。
杜海燕点点头:「哥哥以前来信也提过,因为点灯是很重要的事情,为免出现意外,代代相传,每次点灯人进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锁起来。」
「哦。」祝映台应了一声,眉头轻蹙。
他又向远处张望。在这处海岬的左下方即西南向不远处可以看到那个主题乐园的建筑物,一个巨大的弧形大圆圈起了整个主题乐园的大致范围,周围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整个园区按照等分原理被分为四块,此外,中间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区域,这五个区域的地砖可能都使用了不同颜色,因此看来区分十分明显。
祝映台留神看了一眼,东部区块为青色,西部区块为白色,北部区块也即最靠近灯塔处为黑色,南部区块为红色,而中间的环形区域是黄色。
『原来是四象五行。』祝映台在心中下了判断。
下方主题乐园的建造显然是刻意迎合了四象五行的划分,东方青龙代表色青色指木,西方白虎代表色白色指金,北方玄武代表色黑色指水,南方朱雀代表色红色指火,而中间的黄色即寓意皇天后土,帝王至尊。
光从上方俯瞰的效果来看,这座乐园在早期规划的时候想必有着气势宏大的计划,但如今却只剩下了空大的壳子,看着很是凄凉,而在乐园以南更远的位置则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港湾,那里便是祝映台他们今早到达时的码头,此时码头上依旧人迹全无,连那艘被遗弃在港湾里的老旧木船也不动分毫。
祝映台走回灯塔的入口前,木门紧紧关闭,插销完好无损并挂上了锁头。随后他弯下腰去看,发现锁头下方的木板颜色与周围不同,祝映台不由得想,上午声称要去灯塔看看的王林甫是不是止步于门前。
「需要进去吗?」祝映台回头征询委托人意见,见杜海燕点了头,他执剑飞快地在门上一划,因为动作太迅速,所以杜海燕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只听得「叮」的一声,铁锁坠落在地,木门便歙开了一条缝。
「进来吧,小心点。」祝映台说,捡起落在地上的铁锁,推开门进去。
自从杜海鹰失踪后,这里应该已经有大半年没人来过了。祝映台环视着灯塔底部的空间,圆柱形的空室内只有一套桌椅和一组老式柜子,此外有一道螺旋阶梯从侧对门的位置开始向上延伸,通往塔顶。
他伸手摸了一下桌子,指尖立刻沾了一层灰,显示此处确实很久无人来过了。他又转到门背后去看,与外间一样,门背后同样也有一根老旧插销,此时虽然没有插上,但这表明杜海鹰一旦从里面关上门,插上插销并落了锁,就很难有人能不破坏门锁或是门板而进入室内加害于他——即便有人能够复制钥匙,在里面用锁头上锁的门也根本无法从外面开启。
祝映台想着,转头四处看了看,很快发现门旁的角落里丢着件东西,他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截毁坏的锁头,看起来正是杜海鹰失踪前使用的那一把。他又再度弯下腰看,确认插销附近的门板的确曾被补过,簇新的钉子与木板都显示这一块是后期加固的结果,看来当时为了寻找失踪的杜海鹰,鸣金村人或是警察曾经被迫弄坏过门板。
换言之,杜海鹰失踪时,这座灯塔很可能是间密室。
「村里人是何时发现你哥哥失踪的?」
「应该是第二天晚上就发现了。」杜海燕说起这件事,语气里有着隐隐的怒意,「因为第二晚就没有人点灯了,所以他们其实很早就知道了,结果却一直没人通知我。」
她说着走到那组柜子前,轻轻打开柜门去看。柜子里几乎是全空的,只有孤零零一个衣架上挂着一条被潮气打得微湿的毛巾,她拿起那条毛巾,出神地看着。
「这是我哥的。」她说,「这就是在我梦里,他进入塔里后用来擦头发的那块。」她看着那条毛巾,整个人彷佛霎时陷入了梦境一般,眼神迷离,声音也飘渺起来,「对了,在那之前,他因为听到外面有声音,所以开了门去张望。」
「是什么样的声音?」
「啪嗒啪嗒,好像大鱼搁浅的时候拍打地面的声音,又好像是有人走路的时候踩到水坑的声音,那个声音从远处一直传过来,可是他一开门就消失了。梦里当时下了雾,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又是雾。
「我哥大概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所以他锁好门,提了桶开始往上走。」杜海燕说着,彷佛自己真的带着一个铁桶一样,她弯下腰提起桶,随后踏上螺旋上升的阶梯,一面走一面说,「上面是平台,这里有灯台,他替灯台添加灯油,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她边说边做,如同真地在完成添加灯油的动作一样,手臂举着,往放在壁上凹槽里的灯台重复着倒入液体的动作。
「他一点点地往上加,就像这样。」
灯塔里的窗户都在转弯平台附近,因此从外部看来有明显的弧形。窗户不大,这使得整座灯塔内的光线在下午也比较昏暗,这种情况下,杜海燕如同梦游一般的动作和神情,几乎会让人以为她是被附了身,事实上祝映台确实很关注是否有这样的迹象。按照他的推测,如果杜海鹰是在灯塔中遇害,那么就算魂飞魄散,他在死亡前留下的极大的怨念与恨意必将保留在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依旧什么也感觉不到,杜海燕的状态只是她的自我暗示,而她屡次所说的「啪嗒啪嗒」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
祝映台跟着杜海燕一路往上,终于来到了塔顶的灯笼室。
彷佛从地底隧道一下子来到了辽阔的山顶一般,大量的秋日阳光瞬间毫不吝啬地洒落到他们面上,太过璀璨的光线使得祝映台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水,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海鸟匆匆掠过,发出欢乐的鸣叫。因为这来自人界昭示生命的景象,杜海燕的神情也逐渐恢复了正常,有好一刻,两人只是静静感受着那些光线的爱抚,呼吸着新鲜的氧气,享受着海风的吹拂,这些生动而美好的东西令他们觉得温暖和宁静。
『你啊,真应该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再憋下去,都能长蘑菇了!』
总是在放松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就会悄无声息地将他包围起来,不动声色地攻城略地。
『担心我做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保护不了自己吗?』
『你看你,就是这种别扭的性格最傻,不过我更傻,因为喜欢你,结果连这种麻烦的性格竟然也会一起喜欢。』高大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在阳光下说着,明明一身的狼狈,他的身上却彷佛还能看到亮光。
到底有多久了呢?认识他,喜欢他,躲着他……
对了,那是大二的暑假,距离现在已经有四年多了。那个人竟然已经到处追着他跑了四年多了!四年里总共只得一次的匆匆擦肩而过,却也不过是让他险些再度陷入危机,受伤流血而已,即便这样,为什么还是不肯放弃呢?
「阿柏……」他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音节吐在寂静的空间中响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所幸杜海燕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她此刻站在灯笼室中央的灯座前,那里面的灯油如今只积着薄薄一层,不知是不是被烧干了。
「我哥他上来后,将所有的油都倒进这里。」她低声说着,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挽留意味,她应该并不愿这一场回忆就此结束,这是她仅剩的关于兄长最近的回忆。
「然后他加了一块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
「不知道,好像奶油那样长方形的一块,软软的,丢进去以后就融化了。他调整了透镜,点了灯笼,然后他似乎打算回去了,结果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为什么?」
「我不知道!」杜海燕摇着头,「梦境到这里就没了,总是,到这里就没了。」她的眼神一瞬间哀伤而迷惘,「祝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哥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祝先生?」她近乎哀求地说着,眼睛里已经有清澈的泪水在打转。这里曾站着她唯一的同胞,如今莫名其妙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祝先生,你不是能召唤鬼魂吗?你现在能帮我喊我哥哥出来吗?」
祝映台犹豫着是否要将实情告诉杜海燕,依照少女的精神状态,现在给予打击并不合适。杜海燕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不、不对,哥哥他早上才传过简讯给我,所以他应该还活着,对不对祝先生?我哥哥他其实还活着是吧?你说呀,祝先生!对了,如果你召唤不到他的鬼魂就说明他还活着对不对?他没有死,也没有失踪,他只是因为一些事情才躲起来了!他、他会不会欠了债,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对,肯定是这样,有人要找他,他才不得不躲起来!」杜海燕连珠炮似地说着,浑然不管自己言语前后的矛盾,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急切需要一个宣泄口来巩固杜海鹰还活着的事实。这种迫切和有如感同身受的恐惧不由令祝映台上了心。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杜海燕的突然失态?
祝映台一直等到杜海燕说到实在无法说下去了才开口:「杜小姐,关于杜海鹰先生的事,我接了妳的委托就会查下去,阴阳两界,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帮。」
杜海燕虚弱地擦着眼泪:「那请你现在就帮我招魂好不好?」
「杜小姐,妳冷静点,现在是白昼,下午。」
「下午?对……现在是下午。」杜海燕恍然大悟地喃念着,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那么晚上、晚上我们再来这里!」
祝映台对她点点头:「妳先等我一下,我检查一下这里我们就回村。」
他说完放开抽泣的女孩,开始检查这间并不宽敞的半开放式狭室,时不时蹲下身,审视、叩击地面,可惜皆一无所获。随后他发现灯笼室半人高的圆弧围墙一侧开了扇小门,于是拉开门去看,外面是一个宽不过二十多公分,长度也不足一公尺的弧形沉降小平台,因为可以看到在平台旁有钉在墙上,通向上方用以攀爬的铁梯,所以猜测应该是供工人检修塔顶时摆放工具和休憩的落脚处,而从这个露台上望出去的景致来判断,露台的位置应该与底下一排窗户相同。
祝映台弯下腰,走出露台探头往下看,加上灯塔的高度后,海岬下的洋面显得更为凶险。
如果从这里摔下去的话,就算不淹死也可能挂在岩石上被撕裂身体,他在心里想,但是尸体应该也会有很大机率被潮汐推上附近的浅滩,因为旁边不远就是港湾。当然也不排除尸体被暗流吞入,随后被水里的鱼虾浮游生物吞噬殆尽的情况,可即便这样也不应该查不到杜海鹰魂魄所在。
在杜海鹰生命的尽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祝映台想着,正要退回去,忽而眼尖地发现了什么,重又将头探出去看。弧形露台的外侧用砖石砌着用以防护的栏杆,高度大约在一百二十公分左右,除了在可以通到顶部的梯子那一侧没有安装,其余两方均有设置。祝映台伸手在正面的栏杆上某处抹了一下,随后轻轻将两根手指搓了搓,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查看了一下栏杆横栅栏下方,最后皱着眉头,退回了灯笼室内。
是血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无人说话,杜海燕心事重重,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直没能说出口。祝映台谨慎地没有点穿,沉默有时比逼问更为有效。走到村口门前的岔路时,杜海燕忽然停住了脚步。
「祝先生,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我们随便走走好吗?」
「妳想去哪里?」
「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杜海燕努力打起精神说,「过去这里是没有路的,我想看看下面是什么。」
「好。」祝映台点点头。
「祝先生。」
「嗯?」
「你是天生就有那种能力的吗?就是捉、捉鬼的那种能力?」
天生?祝映台想了下,确实也可以算是天生,因为从他有记忆的那天起,他便是一个具备这种奇特能力的成人。
「是的。」
「那你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那种、那种东西?」杜海燕小心翼翼地说着。
「鬼?可以。」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的都有。」祝映台回忆着,人死当如灯灭,却有不忘前尘者逗留阳世,或一如在生时之模样,或保留死前最后惨相,或如同烟霭尘灰模糊不清,或狰狞恐怖令人心生惧意,一切皆由缘、劫化生。
「有的很难看,有的跟活人看起来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血色,还有一些就没有实际形状,可能就像雾。」
「祝先生不会害怕吗?」
祝映台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不是没有害怕过,但并非怕鬼,他怕的是从浑噩中的梦中惊醒。当他睁开眼睛,他便成了祝映台,一个能看到那个世界的祝映台,他摸得清查得到他人的由来前尘,独独查不到自己的。他如被抛弃一般独个扔在这尘世之上,每个人皆有枝干末节与他人牵扯不清,织就一张错综复杂人际大纲,只有他的身边连一根线也没有,直至四年前,遇上梁杉柏。
但这根线是应该斩断的,可他却舍不得。明知会害了他,还是舍不得,眼开眼闭地纵容着对方追在自己身后四年。太软弱了啊,祝映台!
「那祝先生相信因果报应吗?」
「不用相信。」祝映台说,「一切因缘际会,福泽果报皆是确实存在,即便妳不信它还是会在那里。」
他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像瞬间剥夺了杜海燕身体中所有的力气一般,她失魂落魄地说着:「是……是这样吗?原来我们真的逃不开吗?」
祝映台敏锐地抓到了杜海燕话里漏出的讯息,杜海燕果然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似乎不仅与杜海鹰有关,与杜海燕自己也有很大的关系!
「祝先生,如果报应是真的,我想我可能也会活不久。」过了许久,杜海燕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髪上,本该是温暖的景致,杜海燕此刻看起来却如同游魂。
「为什么?」
「因为龙……龙怒。」杜海燕咬着下唇,「刚才那个杂货店婆婆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她当时没把话说完,但我大致上猜得到她的意思,她怕那些大学生引起龙怒。」
「龙怒?」祝映台咀嚼着两个字,「神龙之怒?」
这四个字令杜海燕浑身打了个哆嗦。
「是……是的,我后来想起来了,那棵龙爪槐之所以是岛上最老最早的树,就是因为那棵树便是这座岛上龙神存在的象征,是神龙建岛时便存在的。我们上午经过的那片林子就叫龙神林,据说古早以前,龙神的宫殿就在那片林子里,那里一般人是不能靠近的,更不用说做出扮鬼吓人这种无礼的事了,所以那个老婆婆她很害怕那些人的做法会触犯神龙,引来龙怒。」
彷佛为了验证杜海燕的话一般,从远处寂静的树林中忽然就爆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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