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小白脸转了回去,手里把车钥匙一转,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我忍不住抬高了脑袋张望,只见外面正是森林公园外面的那条小吃街。那一家家的餐馆门口,层层叠叠的笼子里关的都是些人类所谓的野味。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看自己的爪子。
我自己是暂时没事了,它们却可能下一刻就要进人类的肚皮。再看看我旁边那个正哼着小调开车的人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子,别让我逃出去,不然你绝对会很惨很惨……
我镇定下来。要逃,也得先从这笼子里面出去。仔细看了一下周围,这笼子比餐馆里面那个小了大半,长方形,头顶上是一个可以掀起来的圆形盖子。不过这回没有砖头压着了,只是上面有个铁钩钩住了笼子上的铁丝。
我开始试着用爪子去碰那个钩子。如果我能把它弄开,没准就能顶开盖子逃出去——结果是完全不行。铁钩子太细,又勾得太紧,我的爪子根本顶不起来。
我转个身,背对着黑心小白脸趴下了。谁知还没趴稳我的身子飞了起来,一脑袋撞在了笼子顶上。挥爪子理顺了脑袋上的毛,才反应过来是车子在颠簸——自从那一下之后,就开始颠个不停。
抬头一看,又忍不住开始暗骂——他大爷的黑心小白脸,放着又宽又平整的水泥路不走,怎么开到这么一条坑坑洼洼的盘山土路上来了?
那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开上去,转过了无数个弯之后,终于在两座山之间一座桥上面停了下来。我抬起头,一眼看到桥头写了“回心桥”三个大字。
两边都是高高的悬崖,桥就搭在两边的峭壁之间。桥很窄,也很短,栏杆有半个人高。重点是——桥的下面,是一道不见底的深谷。
这桥似乎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在这里还只是一片森林而不是森林公园的时候,树林子里就流传着这么个笑话——
有只松鼠从回心桥上掉下去了,却不是摔死的,请问它是怎么死的?答曰,饿死的。
可见这桥有多高,渊有多深。
但是关于这座桥,似乎还有些更可怕的传说。
大约是几百年前,总之是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桥还没有修上栏杆,所以有时会有牛羊因为被人赶得太急,不小心跌下去。山下另外有路通到下面的深谷里,可是牧人绕道跑到那深谷底的时候,从来都没找到过那些牛羊的尸体。
山里的人于是都猜测,那些牛羊是被老虎啊狼啊什么的叼走的。
后来这说法传远了,有只住在半山崖洞里的果子狸出来澄清:虽然虎和狼经常吃我们的同类,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给它们背黑锅——它们确实没有偷摔死的牛羊。那些牛羊呢,是嗖嗖嗖掉到半空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
“不见”的意思就是说,消失掉,一根毛都不剩下。
有只山猫不信,特地贡献出新抓到的田鸡一只,从桥上扔下去做实验。结果是,田鸡还在,只不过摔成了一块肉饼。
所以那只放话的果子狸被大家当成撒谎者,没过几年就郁闷地死掉了。
又过了两百年,又有一只果子狸住进了那崖洞里,又声称它看到从桥上摔下去的牛羊在半空消失不见了。那时听过传说的动物早都变成泥巴了,于是又有好事者去做实验——这回扔的是一条蛇。
蛇在下面摔成一根宽面条。
所以传说到底还是传说。大家都听说过摔下去的牛羊会在半空中消失,可是亲眼见过的只有那两只果子狸。
五十年之后,山下村子里出的县官告老还乡,出钱给桥添了两道栏杆,于是传说到此为止。
我看着“回心桥”三个大字,突然意识到,老天,原来老子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再看看身边那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黑心小白脸,不由得感叹一声——
我老了。
只见黑心小白脸开门走下去,山风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显得他的身子分外单薄。我一声叹息,长得这么瘦弱,确实是该补一补——只要不用老子的肉就行。
他望着下面的深谷望了许久,突然回头上了车,掀开笼盖把我抱了出去。
真的是抱,一手在上,一手在下,把我整个箍得死死的,我只剩下一条尾巴还能来回甩一甩——而我的尾巴,扫扫苍蝇蚊子还行,对人类却没有杀伤力。
黑心小白脸抱着我走到桥栏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下面的深谷。我这才看清楚了,他那原本满是奸猾的眼神不知怎么了,居然变得空洞无神,活像是灵魂被从躯壳中抽掉了。我转开目光,忍不住看了看下面。
只看一眼,我就浑身发抖地缩到了黑心小白脸的怀里。
虽然我爬墙上树就跟在平地上走差不多,可是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还是有点,嗯,害怕。
我这么一蹭,黑心小白脸的魂又像是回来了。只见他眨眨眼睛,很是不解地看着周围。看了半天,他说了句让我很想立刻就跳到眼前的深谷里面的话:“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拜托,我虽然听得懂人话,可是不懂读人心啊。你小子是想来看风景还是想不开了想跳崖自尽我怎么会知道?!
黑心小白脸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又看看我,最后一手抓住了我的后腿看了看,又跳回车上了。他一把把我塞进了笼子里,才“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脚踩油门又开出去了。
我在心里哀嚎。
你小子倒是说说你又是上山又是下山的到底想干嘛啊——
下到山下,出了森林公园已是天黑以后。那条破路真不是一般的破,我给颠得七荤八素的,两眼直冒金星。
黑心小白脸把车子停在了森林公园外面的小街上,自己关了车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再次伸爪子去顶那个铁钩,顶了半天愣是没顶开。不行,我得想想办法。总不能就这样给这小子涮涮下锅了。
不久黑心小白脸回来,掀开笼盖,只听到身边啪嗒一声响,然后又随手把钩子钩上了。
我定睛一看,只见身边多了一根香蕉。黄灿灿的香蕉。
忘了说了,我吃素。生平最喜欢两样东西,一是苹果,一是香蕉。
虽然在森林公园里什么都有,也常常能吃到些所谓的纯天然无公害水果,可我不得不承认,还是这两样人类种的比较美味多汁。
我上次最后一次吃到香蕉是半个月前,距离我上一次吃东西也有一整天。现在我望着这个金黄色的散着香味的香蕉,不由得有些眼花,有些心旌摇荡。
但是老子不是一般的果子狸。老子是一只有志气讲原则的果子狸。老子把脑袋一拧,两只前爪往身下一压,不上你个黑心小白脸的恶当。
黑心小白脸探过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奇怪……怎么不吃啊?”
我把脑袋拧开。吃你个头啊,我已经够肥的了,再吃还不被你小子立刻下锅?
头顶一响,身边又是一声——这回掉下来的是个红彤彤的苹果。
我这回可以确定他这话确实是对我说的了:“苹果呢?你吃苹果吗?”
我当然吃苹果!但是你搞清楚,我这是在绝 食!绝 食懂不懂?!
我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两下就把香蕉和苹果都推开了。
只见黑心小白脸一手撑住了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香蕉苹果都不吃……看来真的是在外面抓的啊……”
黑心小白脸的手还在我身上摸个不停。那笼子上面的洞本来就不大,给他这么一堵我是铁定逃不掉的。我拖着一条伤腿在不大的空间里躲闪,不久就被他抓得全身的毛都乱成一团团。下一刻我立刻就趴不住了,只想撑个狸死笼破出去灭了这小子。
黑心小白脸嘲讽地说:“吃得这么胖,不被抓才怪!”
他说完,迅速地把手撤了出去,盖子再盖上。
我看着那盖子,一阵热血沸腾。
这一回,他把钩子钩在了另外一根铁丝上,比方才松了许多。没准我只要用爪子轻轻那么一推……就能顶起盖子逃之夭夭了!
我心怀鬼胎,自然心虚,都不敢正眼去看那黑心小白脸。眼角的余光瞥到他正扭转钥匙开动车子,嘴里又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车子开出去,我便把爪子伸向了那铁钩。
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他四个车窗都关得紧紧的,我就算能从笼子里逃出去,C?2逃不出他的车子。不如等他带我下了车,或者他自己下了车再说……
何况现在后腿上还疼得很,要跑还是找地形复杂点的地方跑的好。
心里有了主意,一下子便舒服了许多。现在也是时候吃晚饭了……眼前不就有一根黄灿灿的香蕉还有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么?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吃吧,逃跑也是要体力的。
但是立刻又有个声音抗议: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
之前那个声音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后面的声音又说:做事也要有底线。
但是在最后,压倒一切的是肚子里面传来的咕咕声。我爪子在香蕉上面用力一拍:老子就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了,咋样?
第三章 同居生活
左边爪子拔两下,右边爪子拔两下,香喷喷的果肉露出来。我一口咬上去,差点连舌头也吞下去。
吃完了香蕉,伸爪子揽过那只苹果,两边爪子抱稳了,在上面一口咬下去。话说我已经一整天没见水了,两个爪子又脏又臭,这样吃东西实在有违我的原则。
我无限惆怅地怀念森林公园里,那条清澈的小溪。
我怒气一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香蕉和苹果都吃了。香蕉皮和苹果核拨到笼子一角去,爪子在笼子底下的报纸上蹭干净了,顿时无事可做。
然后,我犯困了。
我就这个毛病,吃完就会犯困。我一犯困,不要说这个随时会杀我的黑心小白脸就在旁边,就算是不锈钢刀都搭在脖子上了,我也是要先睡一觉再考虑后事的。
吃过了便睡着,睡梦中又到了个软软的,很暖和的地方。梦里面自己头枕一根香蕉,怀抱一个苹果,睡得非常之惬意。
我惬意之中有有点难过。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了,我和几个山下村里的小儿玩闹时,说到各自生平最大的愿望。我那时候刚刚学会说人话——还是跟庙里的老和尚学的,文绉绉的那种——张口就答:“每日醒来,头枕香蕉,怀抱苹果,此生无憾矣!”
那几个小儿顿时张了血红的大嘴巴笑得天昏地暗。
想不到眨眨眼睛,光阴飞逝,这世上的男人莫名其妙地从长头发变成秃了半边,又从半边秃头都变成短发,我居然又梦到了。
可惜是在一只笼子里。笼子外面的人还在等着我肥了宰掉。
再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用爪子探探身边,原来还是在笼子里。只不过这笼子似乎还在上下移动,又像是在一直往前。难道是黑心小白脸已经带着我下车了么?他现在这是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我趴在笼子里四处摸索,发觉吃剩下的香蕉皮和苹果核都在。
——就是说,黑心小白脸应该没有动过那个盖子。
还有希望。
黑心小白脸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响声,跟着是“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莫非是黑心小白脸到家了?
笼子终于放在了一个平稳的地方,只听到喳喳几声,我终于重见光明。谁知眼睛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我忍不住扬起两个爪子挡在了眼睛上面。
我听到黑心小白脸那里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闷笑:“唔……真可爱。”
可爱你个大头!我砸你三百块砖头把你剁成肉酱看你还敢不敢说老子可爱!
我放下爪子,愤怒地往他那个方向扬了扬。
他坏笑着走开。我看看周围,觉得这黑心小白脸住的地方倒还能入眼。
只见自己的笼子正摆在客厅一角的地毯上,后面是米色的沙发,前面是个雕花铁架的玻璃茶几。沙发上面除了两个颇旧的抱枕,便没别的东西了。那茶几上也是干干净净,上面没有烟灰缸。
不久黑心小白脸就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提了一只箱子。
白色的箱子,上面有个红色的十字。
他打开笼子一手把我托出去用力按在了地毯上,另一手却抓起了我的后左腿,这……这是要……
“野生的果子狸啊……哼,就你这点出息,就算不被人抓到,也会被猛兽吃掉吧?”口气非常轻蔑,非常不屑。
我拧回头,用悲愤的眼神看他。
“瞧你那个不服气的样子……本来想在山上放了你的,但是想到你腿上还有伤,就算了。你好歹是我买回来的,不能便宜了别人。嘿嘿,要是让那个餐馆的老板再看到你……你还是要进别人的肚子的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超大号虾丸。想起来我就一阵窝火。不行,等我再回森林公园去,非去找找那死虾丸的晦气不可!
话说……瞧这黑心小白脸干干净净的,他这里应该有可以洗洗爪子刷刷毛的地方吧?嗯,等他睡觉了,我就想办法从这笼子里出去,然后好好洗个澡。这两天憋闷下来,身子脏得我自己都不想要它了。
后左腿上突然一片凉凉的,想必是那黑心小白脸在用酒精给我消毒伤口。我用力挣扎,结果整个身子都给他压趴在地毯上了。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
他用蜜糖一样又黏又甜的声音说:“好啦……别动啦……我又不想吃你……不要动啦,我不会伤害你啦……”
你大爷的!你这样就算不是伤害我,也是在欺负我好不好?
伤口处突然一阵微微的刺痛,不知道是不是黑心小白脸正在往上面抹药水。只听到他换了副轻佻的腔调说:“这就对了……你骨头没断,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快你个大头,好你个大头!有你这样压着人家看伤口的吗?!
我脑袋歪在一边,正好看到那黑心小白脸正抽了一卷绷带出来,缠到了我后腿上。脸上的表情倒挺认真。到了后来,大概是因为他单手不能打结,索性换了膝盖压在我背上。我给他压得鼻子嘴巴都歪到了一边。
我艰难地呼吸,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你小子要落到我手里,我非压到你整个变成一根宽面条不可!
那只膝盖终于撤开了,但是立刻又有一只手按到了我背上,然后两手合着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又一下塞进了笼子里;还顺手把苹果核和香蕉皮都拿走了,扔在茶几下面的纸篓里。
我头皮一炸——还好,他仍旧把那铁钩钩在了比较松的那一根铁丝上面。
我故意面向他,伸了个懒腰,然后趴在了两个爪子上面,开始装睡。
嘿嘿,他看我睡着了,也该自己洗洗睡去了吧?那我就有机会逃走了,哈哈!
谁知那边好久都没有动静,他似乎一直都没有再动弹——不知道是不是又发呆发得神游天外了。这本来应该是我精神最好的时候,居然给他弄得都有些真的想睡觉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警醒起来。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夜行动物啊,怎么可以在晚上睡觉!
终于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声。我忍不住眯开一条眼缝看前面,只见黑心小白脸居然抱着那个药箱,还在看着我。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松弛了下来,没有表情,却仿佛很舒适。
好吧,我承认他手艺不错,我的后左腿现在舒服了许多。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啊……话说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应该对着女人发呆才对吧?可是我非但不是女人,连人类都不是啊……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一秒钟的沉静之后,轰鸣的雷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