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跃瑜淡淡一笑,拒绝了他。
“景医生,我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了。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多谢你这麽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还介绍你的学生帮我。”
陈跃瑜偷偷斜眼。
司音听到他提自己的名字,便也微笑著回一个眼神,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景行止遗憾叹道:“可惜了。不过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既然已经下了决定,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以医生的身份,我非常敬佩你面对死亡的勇气,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我还是想劝你一句。生命难能可贵,不要轻言放弃。”
陈跃瑜静静听完,嘴边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
“景医生,我觉得,死亡之後,也许才是真正的开始。”
景行止被他的话震撼了一下,许久才缓缓道:“好,你这样想,虽然是消极了点,但是也算一种人生哲学。”
临别时,景行止送了他几瓶药,像父亲一样抱了抱他。
陈跃瑜又没出息地红了眼圈,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来自长辈的关爱了。
离开办公室,司音有点酸溜溜道:“不就是抱抱,你想抱多久我就抱你多久,有什麽好激动的。”
陈跃瑜冷哼,道:“怎麽见了你老师,一点也没礼貌?”
司音同样回以冷哼:“如果你被他压榨整整7年,从大学开始到研究生毕业还能笑得起来,我就服你。”
联系到之前司音对景行止的评价,陈跃瑜的後背有点冷。
“所以你也被逼变态了吗?”
司音翻个白眼:“我天生变态。”
陈跃瑜无力扶墙。
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两个人饥肠辘辘,但是陈跃瑜的存粮也只有方便面而已,於是两碗面加两个荷包蛋让两个大男人吃得心满意足。
洗过碗,司音又要告辞。
陈跃瑜犹豫一下,腼腆地说:“要不……你今晚住下吧,省的跑来跑去的。”
司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忸怩地挽留自己过夜,起了逗弄的心思。
“渴望我的抱抱了吗?”
陈跃瑜低头不语。
“好吧,我们挤一挤。”司音痛快地答应了。
随即又添上一句:“反正我们现在也算合法同居。”
陈跃瑜的脸比麻辣小龙虾还要火爆。
直到他们睡在一张床上,陈跃瑜才恍惚地觉得自己在做梦。
天啊,这麽快就到了上床这一步了吗?现代人的爱情都是速食爱情,那也没有速食到一天就完成一系列过程的吧?
等会儿他会主动凑过来抱住自己的腰吗?
只被初恋情人搂过腰的陈跃瑜出乎意料的纯情,脑子里能想象的最高尺度的画面也不过是几部古早钙片里狗男男含蓄的胡搞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辗转反侧的功夫,一只修长的手臂横到他的腰际,然後一个甜甜的,带著薄荷的清凉气息的拥抱包裹了他。
真的抱了!
陈跃瑜僵得像根木头,大脑一瞬间短路,脑细胞中的癌细胞几乎要爆裂了。
“放松点。”感觉到他的无措,司音带著迷蒙的睡意凑近他,把头埋在他的脖子旁。
“这个抱枕怎麽是硬的?”司音不满地蹂躏著手臂下的肉体,还戳来捏去。
陈跃瑜整个人无奈了,又不敢乱动把人惊醒,只能暂时充作抱枕任人宰割,可怜兮兮地数羊祈求睡眠。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二百四十只羊,二百四十一只司音,二百四十二只司音……
悲催的陈跃瑜第二天还是得不得不动用薄荷膏,来拯救他无可救药的桃子眼。
第三天清晨,没有悬念地,司音的脸上绽放著大大的微笑,裂开嘴道:“早上好。”
他身上带著一点陈跃瑜的牙膏味,陈跃瑜懵懵懂懂地被他推去卫生间,挤出牙膏往嘴里一塞,一下子跟开了窍一样地头脑风暴了。
“你用谁的牙刷?!”他探出脑袋,含糊不清道。
“还能有谁的?”正翻看一本过期杂志司音头也不抬。
陈跃瑜愣了,觉得自己嘴里这根牙刷好烫。
“我们间接接吻了,亲爱的。”司音愉快地说,然後成功看到陈跃瑜噌地缩回脑袋,呆了足足一刻锺才磨磨蹭蹭地出来。
“快点啦,不然赶不上去Z城的车了。”司音看了眼手表。
“哦好。”陈跃瑜觉得自己最近红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家人
去陈跃瑜的老家Z城不算太远,也就一个多小时车程,可自从陈跃瑜跟家里闹翻之後,他就再也没有脸回去。
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主动打个电话问候一句,但母子两个经常也是相对无言,最後挂断。
按说,陈跃瑜这麽个性格柔软的人,根本不像有勇气跟家里出柜的人,但是他偏偏就做了,而且还倔强地不肯回头。
司音坐在他的左手侧,陈跃瑜把羽绒服裹得紧紧的,脑袋歪在玻璃上,默默出神。
“在苦恼吗?”司音轻声道:“别怕。”
陈跃瑜道:“其实,我只是有点後悔。也许当时不该这样任性,这些年,我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但是自古以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应该是天下第一心酸事,我……”
司音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觉得你不该学医,而是应该去学哲学。”陈跃瑜没有接话,只是摇摇头:“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透彻,那你们这一行早就失业了。”
“不,”司音摇摇手指:“如果都像我这样,那我会忙死吧。”
陈跃瑜本来很沈郁的心情也被他严肃的表情逗乐了。
“前一段时间我很忙,有个小姑娘哭著闹著要自杀,各种办法都试过了还是被抢救过来,我不得不来回奔波。”
陈跃瑜被他的话勾起兴趣:“你是给她做心理辅导吗?”
“算是吧。”司音沈吟。
“後来呢?”
“後来,她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一了百了。”
“啊……”陈跃瑜吃惊地捂住嘴。
司音安抚地摸摸他的手背:“她有抑郁症。”
陈跃瑜不由地道:“那她一定跟你有共同语言。”
司音大笑,引来周围旅客的围观。
他忙捂住脸低声道:“我接触的人,大多是自杀的。所以,我也理解他们绝望到极点的感受。”
“那……你觉得我会不会也?”陈跃瑜不安地问。
“我希望,你是例外。”司音拉住他的手指,修长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手心里慢慢画圈。
“我觉得你很坚强。”
陈跃瑜不敢相信地看著他:“真的?”
司音诚恳地说:“真的,或者,无知者无畏,你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更多吸引你活下去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勇敢地面对死亡。”
陈跃瑜的面颊红了红。
陈跃瑜幽幽道:“你一定不是个合格的好医生。”
司音笑:“唔,我不否认。”
司音握著他的手,两人并肩坐著,随著车辆的缓急来回摇晃。一个小时倏忽而过,没多久,客车便在一个古老的汽车站停下。
Z城很小,还保存著许多上世纪的建筑,比如这个汽车站,在这里甚至还能看到油漆斑驳的站牌。
陈跃瑜莫名地紧张,
他几年没有回家,现在虽是故地重游,但却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荒诞感。
循著儿时的记忆,他们踏著坑坑洼洼的柏油路,走过光秃秃的梧桐道,好像是在一点一点地拼凑从前。
每当看到什麽留下印象的东西,陈跃瑜都会激动地拽著司音的袖子指指点点。
“那座墙後面是我的小学母校!翻过去能节约很多时间,我家离学校最近可是我每天都迟到,迟到是要罚站的,我被逼想到了这个办法每天爬墙。可惜有一次不小心把裤子弄坏了,屁股整个露出来,在墙角站著不肯动,直到我妈来才把我领回家。”
陈跃瑜唏嘘。
“然後你就挨了你爸的一顿板子?”司音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
“你怎麽知道?”陈跃瑜尴尬地说:“然後我就天天早起了,生不如死。”
司音撇嘴道:“这算什麽,我小时候被先生……”
他一时嘴快差点露马脚,忙轻飘飘改口:“被老师打过手心,就因为背不过书,吃饭的时候都不敢拿筷子,只能用手抓饭吃,还被我妈问出被打的缘由,於是又请我一顿笋烧肉就馒头。”
陈跃瑜一下子平衡了,像这样一个看起来就是个精英高材生一样的人也被打过,他那点小痛算什麽。
绕过矮墙,就是小学的校门。
时值中午放学,许多家长停在门口等著接孩子。
陈跃瑜嫉妒地说:“我小时候都是自己回家的!”
司音有同感:“我也是自己走回去。”
陈跃瑜愤愤不平,但是当一个骑著电动车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过时,他顿时愣住了,急急忙忙追了几步。
司音连忙拽住他,呵斥道:“前面有车!你小心点!”
“那是我姐!”陈跃瑜小声低吼,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个中年女士。
打扮没有任何出彩,套著咖啡色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头上裹著浅绿的围巾,骑著电动车,跟周围接孩子的女家长没有什麽区别,可陈跃瑜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大概是血亲的缘故,陈跃瑜也一眼看出了排著队出校门的孩子中,自己的外甥。
他的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然後迎著凛冽的寒风滚下来。
“司音,我看到我姐了。”
司音要去抱他,他却挣扎著要凑前边看。
那女人把孩子的书包放在车筐里,小孩嚷著要买校门口一元一支的棉花糖,女人虽然有点不满,但还是挑了一根给他,又皱著眉头训斥他几句,才把他放在後座上,骑上车缓缓离开。
“为什麽不过去相认?”司音不解地问。
陈跃瑜目送他们娘俩的背影渐渐消失,才低头擦了擦眼泪。
“我……不敢。”
陈跃瑜喏喏道:“万一他们认不得我……”
“怎麽会?”司音道。
“不,他们……可能还是不想认我的吧。”陈跃瑜咬咬唇。
司音悄悄地拉他的手。
陈跃瑜犹豫一会儿,似是下了决心,拉著司音便追著女人的脚步小跑。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似乎还是往父母家中去的,就算闭著眼,他也能记得这条路应该怎样走。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矮小的居民楼前,果然在一楼的小院外看到了那辆电动车。
“这是你家?”司音问。
陈跃瑜点点头,鼓足了勇气推开虚掩的铁门。
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的格局,但明显老旧许多的院落便出现在面前。
司音想起什麽,突然伸手,要去拉他,小声道:“小鱼你等下!”
但没有来得及,陈跃瑜便跨进了小院。
一点青烟从东屋的烟囱里冒出来,带著淡淡的饭菜香气。
陈跃瑜不由自主地转向小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系著围裙,正在煤球炉上炒菜。
那是姐姐爱吃的蘑菇炒肉。
熟悉的味道让陈跃瑜的心一酸,几乎喊出声来。
老人却像完全没有感到窗外有人的样子,把菜盛在盘中,叫道:“晓月,端菜啦!”
他的姐姐,陈晓月立刻应了一声,擦著手从屋中出来,直直地走向东屋,掀开门帘端起菜。
“妈,这个我爸咬不动,你们不用这麽顾及我。”
老人笑道:“让你爸多嚼几口,好歹还有几个假牙呢。”
陈晓月笑了笑,穿过陈跃瑜的身体回屋了。
陈跃瑜愣了。
他们……为什麽看不到自己?
是谁
司音不忍地在他身後伫立。
陈跃瑜的身影已经不像实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恍惚如半透明一般,寒风吹过,就像要被卷走。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手,轻触眼前的墙砖。
手指完全陷了进去,墙壁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障碍。
他尝试著直接走到母亲的身边,那墙壁也被无视了,陈跃瑜站在老人身旁,想要触摸她的肩膀。
可是手掌仍是触碰不到她,穿了过去。
“妈……!”陈跃瑜再也忍不住,哽咽了。
母亲无知无觉地继续往油锅中丢进葱姜蒜,开始炒豆腐。
陈跃瑜无助地要拥抱他,但是半透明的身体只能做出抱著的姿势,却不能把母亲揽进怀中。
陈跃瑜的泪水也变成了虚影,一滴一滴地落到母亲的脖子上。
老人奇怪地仰起头喊道:“老头子,咱家屋顶是不是又漏了?我怎麽觉得有水呢?”
屋中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老人的声音:“外面又没下雨!”
她奇怪地摸摸脖子,的确是没有水痕的,只能叹口气,念叨一句:“人老了,老胡思乱想。”
陈跃瑜嚎啕大哭起来。
可惜他的哭声,除了司音,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最後一道菜炒完,陈母摘下围裙挂在门上,擦擦手进屋。
陈跃瑜便也哭著跟著她飘进去,小小的客厅中间摆著一张桌子,是很多年前家里经常会出现的那种大理石的,上首是沙发,底下是小马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膝盖盖著厚厚的毛毯,左手边一小杯白酒,看到陈母端著豆腐进来,忙道:“快点快点。”
陈母笑道:“就知道你咬不动。”
他就是陈跃瑜的父亲了,他挟一口豆腐,感叹道:“以前总觉得喝酒吃豆腐没滋味,现在却咬不动别的了。”
“得了,别说这些不痛不痒的。”陈母招呼陈晓月母子吃饭,小孩子还在留恋棉花糖,陈晓月哄得不耐烦了,就对著他的屁股一巴掌。
果然,小孩吃痛,丢下筷子哇哇大哭起来。
陈母又得去哄他,饭桌上也不得清净。
陈父的脾气暴躁,闹了一阵他也觉得烦了,吼一声:“吃不吃!”
小孩还是怕他姥爷的,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委屈地端起他的小碗扒饭。
陈晓月这才舒口气。
司音笑道:“你爸的脾气好大,不像你,温温吞吞的,还动不动流眼泪。”
此时陈跃瑜还是在哭著,听到他的揶揄,也忍不住还嘴。
“我爸一直在部队,脾气很暴的。”
说话间,陈父拈了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嚼,看著脸上泪痕未干的外孙,轻叹道:“小子这麽大的时候也整天哭。”
“你天天念叨,怎麽就不肯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陈母提到这个事情显然很是不满。
“前天收到短信,小子汇来一笔钱……”陈父忧心忡忡地说:“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别瞎想。”陈母白他一眼:“能有啥事,他好著呢,钱给他存上,以後有一天他想通了想娶媳妇了再给他,免得他在外头胡闹。”
陈父对陈跃瑜的恶习难以容忍,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可还是下狠心把他赶出了家门。即便是後悔了,想孩子了,也拉不下老脸来。
老两口每次一提这茬就拌嘴,陈晓月夹在中间不敢乱说。
她就这麽个弟弟,从小乖巧,偏偏叛逆得不是时候,太让人头疼。
“要不过几天,我请假去那边看看吧……”
“不许去。”陈父有点生气:“那个臭小子,管他干嘛!”
陈晓月晓得爸爸的脾气,他正在气头上,最好还是闭嘴。
过了一会儿,陈父的一杯酒喝完,撑著桌子站起来起来,蹒跚地拄著脚边的拐杖回卧室。
“他的腿……”陈跃瑜颤抖地问。
“摔断了。”司音道:“老人恢复得慢,现在虽然能走了,但是根本不能跟从前比。”
陈跃瑜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
陈晓月与母亲收拾了桌子,便张罗著送孩子上学,陈母烧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