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南生的眉头也就越皱越深,一定是那老头有些问题,几针下去,自己同吕抑扬的往事倒变成了吕抑扬同徐再远的往事。南生有些恨恨然,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带吕抑扬换个地方,远离了徐再远,慢慢调理,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来。
一连三日,南生便张罗着出行的事了,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草草打了个皮箱,更多的是整理吕抑扬的画卷,整整齐齐收进柜子里撒了花椒,这才对他说:“我要带你出去一阵子。”
吕抑扬扬眉:“去找再远吗?”
南生的眉毛又拧在了一起,声调却还平,长长地拉了一句:是。
吕抑扬瞬间容姿焕发起来,甚至亟不可待地要出门,南生拉了他一把,道:“这么晚了还去什么去?明天去!”
吕抑扬开开心心地应了,晚上俩人睡在一处,南生忽然转过来,揽住他,仔仔细细地看着,问:“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我是谁?”
吕抑扬的脑中轰然一声,他是一点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醒来的那一天,南生就斜靠在他的床前,眉眼拧巴着,面部线条也很生硬,下巴郁郁葱葱的,倒像个小地痞,只是他那么一睁眼,却很温柔,眼神满满的柔情都能溢出来,吕抑扬当即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南生,只是觉得他生的好看,也总是内疚,所以这些日子,吕抑扬无时无刻都在告诫自己,爱的是徐再远而不是这个男人。
现下南生这么问,吕抑扬便知这种告诫很不成功,他忍不住伸手盖住了南生的眼,“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吗?太忧伤了。”
南生抓住他的手,从枕头下抽出四指宽的红布轻轻蒙住了他的眼。
“别动,让我抱着你。”
吕抑扬点了点头,像只又冷又饿的猫缩在了南生怀里,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温暖如春。
翌日,南生带着吕抑扬上路,出了巷口,吕抑扬道:“我有东西放在家里了,你等一等我,我去拿。”
南生点点头,摸了钥匙给他,道:“我在旁边买些你爱吃的糕点,你一个人不要乱走。”
吕抑扬应了一声,南生就急忙到旁边的小铺子去买糕点,出来后站在巷口看进去,巷子里静悄悄的,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发着白,一条黑色的大狗动也不动的窝在门前,睡得香甜。
只是……吕抑扬没有出来,南生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见他出来,进去一瞧,门锁的紧紧的,没有开过的痕迹,南生手中的糕点一下落了地,然后看看对面,也落了锁,拍了许久都没人应。
巷子口久等的车夫跟进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先生,还走吗?”
南生摇了摇头,猛不防喷了一口血在徐再远的院门上,吓得车夫夺路而逃,南生冷笑了一声擦干嘴边的血迹,神情极其惨烈。
徐再远,你以为你带他跑的掉?
却不知,徐再远真的就这么跑掉了。
……
秋末,藏香堂做完了这年的最后一次画展后,南生就计划着出去收画了,尽管老板出行,伙计们也依旧有条不紊,说来无他,自两年前从外地回来,南生在店里的时间是屈指可数。
两年前,南生回到了上海,整个人又黑又瘦,枯槁如死木。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初同他一起走的吕抑扬悄然无声地从画坛失踪了,渐渐传出小道消息说,吕抑扬卷了南生的钱同徐再远远走高飞。但真相是怎么样的,谁也不敢问。
“这次是去哪里?”苍石问。
“打算去一趟广西。”
“这么远?”
“嗯。”
苍石叹了口气,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南生,自己的徒儿拐走了吕抑扬,令他伤心数年,可这吕抑扬若不是真心跟徐再远走,这三四年,怎么也该找来了才是,只怕是……苍石不敢想下去。
“人找人,找死人啊!若他有心,自会来寻你的……”
南生摇摇头,“他那个人迷糊,又不记得我是谁了,自然是我去寻他。”
“他都已经不记得你,你又何苦来?”
“总是会想起来,你不必劝我。”南生淡淡地道,苍石顿时没了言语,只得叮嘱他路上小心。
月末,南生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广西是李宗仁的地盘,去之前南易用就打了一封电话电报过去,是以南生一到地方上,先是应酬了一番,听闻是来收画的,地方长官派了个副官替他引见,不到半月,广西有名的画家全部见了一遍,连吕抑扬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副官有些诧异,这位南公子到底是不是来收画的?看了半月连一张都没有入手,便试探地问:“先生可是都不合眼?”
“嗯。”
副官哦了一声,沉思许久说,“月亮山住着一位南斗先生——”
南生闻言扬眉,“等下,他叫什么?”
“南斗先生。”
“你接着说。”
“据说这位先生的画画得很不错,但是很少出售,司令辗转多方也只得一副而已,他卖画只做温饱用。”
“他是什么时候到广西的?”
“那不太清楚,不过出名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带我去看看。”
“好,先生待我去打听下住处,明日再启程。”
“有劳。”
这南斗,必然是吕抑扬,南生笃定地想,也只有这人才这么任性,视名利若粪土。
吕抑扬住在山间,用竹子建了一院屋子,因为时间久了,被雨水冲刷成了乌木色,斑驳不堪。
南斗推开门,基本上可以称的上是家徒四壁,一张宽大的木板床,一张作画的桌子,椅子上搭着一件衫子,南生入手看了看,还是从北平离开时穿着的,不过已经打了几个补丁。
南斗握着衫子的手紧了紧,跟着人千里迢迢私奔就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
“看来今日人不在,不然我先陪着南先生回去,然后下次再来?”
南生摇摇头,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过三日你再来接我们。”
“我们?”副官奇道。
“嗯,是的,是我们。”南生斩钉截铁地道。
副官察言观色不再多说,告别之后便匆匆离去,南生拉了把竹椅,一脸肃然地坐在大门正中,一副仇人上门的架势。
待得等了一天后,天色全黑,这才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火把缓缓移动而来,南生心中一紧,一条腿不断地抖着,心里却是恨恨,一处真恨,一处假恨,恨徐再远偷偷摸摸地拐走了吕抑扬,恨得要扒了他一层皮,又恨吕抑扬傻了吧唧就跟着徐再远跑了,恨得要将他抱在怀里揉碎了,看他再哪里逃。
这么想着,两人就走近了,都带着斗笠,当前一人瘦的不像话,一双眼在火把下泛着精光。
南生冷笑一声:“出息了你还?画家不当了,当农夫?”
走在吕抑扬身后的徐再远闻言不禁手中的锄头一下落了地,他默默看着南生,忽然发起狂来,仰天长笑着,南生不为所动地瞧着,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掀掉了吕抑扬的斗笠,扳住他的脸问:“知道我是谁么?”
吕抑扬不乐意地咧了下嘴,道:“疼!”
忽然之间,南生热泪盈眶。
“真让我没想到,竟然还敢跟人跑了。”南生说着就把吕抑扬揽在了怀里,轻声道:“我疯了一样想你,不管你认不认识我,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嗯,我不走了。”吕抑扬低声道。
南生又惊又喜,“你认得我了?”
“认得。”
“我是谁?”
“你是南生。”
说罢,吕抑扬轻轻地揽住南生的腰,“你跟我有赌约,输给了我,一辈子当我仆人的。”
南生吻在他的侧颈,“是的。老爷——”话落语定,再也没有看徐再远一样,匆匆拉起吕抑扬进了屋,然后将他迅速推倒至竹榻上,“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
吕抑扬耸耸肩,微笑道:“请君随意。”
南生情来欲急,欺身而上,手卡在吕抑扬腰间时,脸色却变了变,放开了他,缓缓道:“不行,我不能再让你过那种疯疯癫癫的日子。”
吕抑扬用两只瘦胳膊撑起头道:“我若是傻了,你会养我么?”
南生紧蹙着眉,没好气地道:“当然会,难道你还想跑?”
吕抑扬摇摇头,极认真地道:“其实吧,只要我俩在一起,疯或者不疯有什么区别呢?没你在的时候,我的疯病倒是好了,可那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疯着呢。”
“真傻。”南生喃喃自语道。
竹榻缠绵远胜红帐独眠,吕抑扬眉眼笑得弯弯,总也看不够南生一般,用手画了眉画了眼画了唇,最后低声道:“你皱眉的样子很好看。”
南生舍不得拨掉他的手,耳语道:“那一辈子不笑,皱给你看?”
“那也不好——”吕抑扬见南生心情大好,不由又犯了老毛病,“表情要发自自然才好看,你要我捅一捅,这一疼吧就皱眉了……”话音未落,南生便干脆利落地将他翻了过来,压在身下,狠狠地道:“怎么告诫你的?让你别打这个主意——”
“想想还不行么?”
“想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吕抑扬和南生缠绵了一整夜,天渐亮的时候,南生才抽出空来问吕抑扬,“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吕抑扬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啊,忽然跌了一跤就想来了。”
南生狐疑的看着他,吕抑扬也坚定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南生放弃了,揽住吕抑扬道:“不管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想起来就好。”
吕抑扬在南生怀里嘟嘟囔囔地,一个劲地说老子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怎么才来啊,惹的南生心里也难受,一个劲的拍着他的后背说好话。
实际上,吕抑扬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憋得慌。
徐再远自打被南生一拳打出来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对门的动静,他也不是蠢蛋,当然料得到南生肯定会带着吕抑扬远走高飞,所以出门买了一大堆馒头,在家守株待兔,终于有一天给他碰到了好机会。
吕抑扬拿着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徐再远忽然窜了出来,吕抑扬当下吃了一惊,虽然每日里他总嚷嚷着要去找徐再远,可徐再远真的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吕抑扬也没有觉得自己成灾的相思得到了宽慰,反倒在心里嫌弃徐再远不修边幅,胡子把下巴都遮没了——饶是这样,吕抑扬还是被徐再远拐走了。
过程不复杂,徐再远只是泪眼茫茫地看着吕抑扬,说了句跟我来,然后吕抑扬就跟中邪了一样,真的跟着徐再远进了屋,徐再远把吕抑扬安置在了堂屋里,然后自己跳墙出去锁了门又跳回来坐在堂屋里捂着吕抑扬的嘴,手脚干净的像个绑匪。
待到南生发现吕抑扬不在,气愤交加之下竟然忘了跳墙进去核实一下,徐再远带着吕抑扬啃了三天的馒头,然后确定南生走了之后,跟难民似的一路向南而来,直到到了广西,徐再远都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吕抑扬倒比他轻松的多,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把徐再远跟下人似的支使的团团转,而徐再远则是一脸的甘之若饴,就连吕抑扬给他的冷脸子,他都觉得是上天赐予的一道独特风景。
吕抑扬心里总觉得不是个味,越来越怀疑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徐再远,别的虽然没记住,但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很不检点,跟个下人眉来眼去搞在一起,这个下人就是名叫徐再远的,两人不仅经历了月下诉衷肠,花前立誓言的浪漫往事,还以互相斗殴为乐,没事就在床榻上交锋,但有些异样的是,徐再远他不是这个性格啊!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脱件外套他连裤衩都扒了,吕抑扬思索了很久,他觉得他好像对徐再远提不起一丝兴致的。
两人就这么凑合着过着,徐再远是一介文人,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济,出去买个菜连帐都算不来,相比之下吕抑扬还好点,带着徐再远在山里开了几块地,砍了竹子请当地人来建房子,去河里抓个螃蟹抓个虾就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混。
吕抑扬觉得,这日子也过得太紧巴了点——恰逢借了几斗米还不起,吕抑扬就挑了个债主过寿的日子上门去,画了副画来讨债主开心,所幸债主是个有文化的乡绅,见吕抑扬的画画得极好,就裱了挂在厅堂里,不想被串门子的县长一眼看中,取回去挂在客厅里,又被串门子的军长看到,取回去挂在客厅里,又被串门子的司令看到,取回去挂在自己姨太的闺房里,所以,串门子的南生自然没看到。
这下,吕抑扬算是出了名,干起了卖画的生涯,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徐再远代笔,所以世人也实在拿捏不准他的画到底好不好,就只能说高人少画,多有人仿。
而真正的也想起来的,也不过是那么一瞬。
吕抑扬对徐再远谈不上日久生情,但毕竟两人久居山中,除了想法设法果腹之外,茫茫长夜真是无聊至极。于是到了实在无聊的时候,两人就寻思着做点什么来排遣无聊了,只是穷的连灯油都没有,就别提搞什么文化活动了。
结果显而易见,两人在某个阴雨潺潺的深夜赤、裸相见了。
吕抑扬在扑倒徐再远的时候,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感,他默默翻了下来,躺在一边,很深沉地问徐再远:“我俩真的相爱过吗?”
徐再远捂着脸,诚心实意地道:“你怎么能怀疑这个?”他心中苦的紧,一介画家贫瘠成这样也就算了,毕竟能同吕抑扬在一起,他宁愿甘守潦倒困苦,但吕抑扬怎么到现在还在摇摆心思呢?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惦记的那个人,好像不是你!”
“怎么能不是我!”徐再远霍然而起,掰着指头算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相逢,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一同作画,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一起拍照,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共餐……
吕抑扬纵然听得有些晕乎,但脑子依旧转的快,不冷不热地道:“我那张仿石涛的高价画你藏在哪里?”
“藏在哪里?”徐再远怒极反笑,他盯着躺在床上的吕抑扬,恨意昭昭地道:“我明白了,你还是忘不了南生!”
南生?
倏然,一张脸从回忆深处脱了出来,像是逆流而上游到了自己身边,带着湿漉漉的久违气息浮现在了眼前,那流转生情的凤目,那高挺的鼻,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肩宽腰细的身材和皮肤的触感汹涌而来,湮灭了吕抑扬的呼吸。
吕抑扬心中一紧,窒息了。
所有的一切在一瞬之间蜂拥而至,鲜活的记忆像是在宽广的大荧幕上映,一桩桩一幕幕,生动非常。
然后,吕抑扬觉得自己再这么和徐再远一起吃了睡睡了吃的就有点问题了。第二天,吕抑扬冒雨上山,放了些竹子下来,和徐再远一起又搭了间房,然后打发徐再远去那房睡,但话也得说清,所以吕抑扬破天荒地煮了一碗干饭,在徐再远吃的正开心的时候说:“我想起来了,我惦记的人是南生,不是你——”徐再远闻言差点噎死在饭桌前,再看看那碗白饭,食不下咽了。
徐再远喜欢吕抑扬实际是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他没想过要把吕抑扬拐到床上去为所欲为,只要吕抑扬能在他身边,不跟南生搞到一起,那么徐再远就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反之就认为生无可恋。
这是一种自我献祭式的崇拜——徐再远这么定义他对吕抑扬的感情。
所以,吕抑扬让他干嘛,他就干嘛,屁都不放一个。本以为,下半生就这么愉快地过了,可是偏生他又想起了一切。
徐再远看着吕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