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不过是哺了我一口气,你怕我淹死在地狱河里。”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的脸,心里转着的念头让他自己都惊异,那和萧撄虹正在说着的话毫无关系,他只是混乱地想:那些地名,是什么时候被他念的那么熟练溜道的呢?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
诅咒一样告诉了他,萧撄虹慢慢眯起眼睛,扯住德拉加领口,“我不会死的,不会让你和他称心如意。你不希望我化身出来,对不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事还能这样毫无感觉。真可怕啊,才不过一年,梵比多山就教了我这么多——胜过之前那十六年。那些卓根提斯,他们伤,他们死,你知道这告诉了我什么吗?不是怜悯——从来都不是!这只让我学会了一点,绝对不要让想弄死你的人舒舒服服地活着!”
“小宝!”
“我不会让你死的,德拉,我要你好好活着,看着这些。”他咬着细米珠般清透整齐的牙,一字字切齿纠结,“他想杀我,不管为什么。
我没死,要了他半条命,再赔了他一张脸。
从今以后,只要他不来惹我和我在乎的人,我不会动他。我答应你。”
他突然笑出了声,“但是你听好,德拉,只要他敢再招惹我一次,我会让他变得你连拼都拼不起来。”
德拉加抖得几乎停不下来,“小宝!”他从来就没想象过,会在萧撄虹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做选择!”
那一声怒吼出来,萧撄虹泄了气似的后退一步,摇摇头,终于平静,“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德拉,你没有选择的资格,至少,从现在开始没有了。我不做选项,永远都不做。”
只有我选你们,从没有你们选我。
“小宝……”
“就算你选我……”一丝惨笑战栗着浮在他扭曲的唇边,他坚持着说完了那句话。
“就算你选我,也得看我肯不肯要你。”
德拉加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来。”
不顾萧撄虹挣扎,他扯着少年直奔楼上,在走廊里稔熟奔跑着,最后推开一扇门,萧撄虹立刻看到直直躺在那里的一双赤脚,“这是什么?”
德拉加拉他进去,萧撄虹瞪圆了眼睛,“阿梅代乌!”
德拉加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那些俨然极其精密高端的维生机械——那看起来简直不像能够出现在这样一座古老高塔里的现代设备,他放心地点点头,转身看着萧撄虹,“我会查出来他被什么附了身——不是水银桥,这你也明白。虽然埃米不肯告诉我水银桥的炼制和使用方略,但我研究了很久,大致懂了一些。蛇畏火,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水银桥本体,蛇的本性不可能促使他亲手纵火;另一种可能:附在他身上的是埃米……但你我都知道,以他的身手,没可能打伤安布罗斯,不是吗?”
“所以那是谁?”
“他中了毒,始终无法醒来,但我检查过他每一分每一寸,任何一处伤痕。地狱河能隔绝妖灵,无论那时附在他身上的是什么,都穿不过河水,他是从火场这一边逃走的,而且,没有碰见任何卓根提斯。”
萧撄虹极其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他是穿过正在燃烧的翡翠海离开的,没有可能不被任何人发觉。”看着萧撄虹的眼睛,他轻轻吐气,“他是从山崖下溜走的,小宝。”
“那是峭壁!要是能从那儿下去,小安早就带我逃了!”
德拉加沉重地叹了口气,“安布罗斯做不到,但是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人可以。”
“什么!?”
“我又去了那里,从崖壁上缒下去之后,在岩石上发现了阿梅代乌的血迹,你知道,安布罗斯也抓伤了他。”
萧撄虹喃喃地,“疯了。”
徒手就能攀下地狱河边的悬崖,毫发无伤悄悄离开,那诡异的轻灵与高妙身手……
“至少我们知道,他是个强过狼林很多的家伙。”
他慢慢抬起头,陡然瞪大眼睛,尖声大叫,“德拉!”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沉睡如死人的阿梅代乌已经坐了起来。德拉加一回头,那张僵硬脸孔啪地睁开眼睛,眼角隐隐约约一丝邪气的笑容。德拉加立刻把萧撄虹护在身后,步步退向门口。阿梅代乌伸手依次拔去身上各式管线,动作渐趋灵活,像刚做过润滑的陈旧机械慢慢习惯着关节的油润,他活动着吱呀作响的肌肉骨节,一迈步下了床,赤脚走向他们。
萧撄虹从德拉加身后探出头来,声音勉强镇定,“你是谁?”
阿梅代乌——或者不如说是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东西吧——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又戏谑又冷漠的表情。
萧撄虹喃喃地,“你觉不觉得他很眼熟。”
德拉加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不敢开口,眼熟——那个单侧嘴角上挑的温柔嘲讽笑容,他在不止一个人的脸上看见过。
骨塔师匠哈拉兰布,还有……此时此刻躲在他身后的萧撄虹。
他咬牙向门口一推萧撄虹,“跑!”
阿梅代乌的速度快得令他不能想象,一瞬之间已经拦在萧撄虹面前,萧撄虹一声尖叫,下意识躲回德拉加身后,阿梅代乌挡在门口,微微扭动着脖子,动作柔软灵活,双眼平平地凝视着他们。
萧撄虹低声问,“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条蛇。”
可是水银桥已经死在格拉齐安手里。
德拉加徒手挡着他,身为药塔御使,他从来不带武器,低声告诉萧撄虹,“我来对付他,你快逃。”
萧撄虹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告诉过我,水银桥是招魂术的产物。”他声音细如耳语,德拉加怔了下,紧盯着缓缓逼过来的阿梅代乌,点一下头。
“水银桥是死了,倒没妨碍阿梅代乌的身体成了个招魂术的壳子。”
“什么?”
阿梅代乌疾扑而上,一只手准确无误握住德拉加喉头,全无变化的一击,直接有效,连一星半点儿反抗的机会都无,他还没看清对方的方向就被用力掼翻在地,一只赤脚狠狠踩在他背上。
耳边是萧撄虹的怒吼,“放开他!你想杀的是我,对不对?!”
阿梅代乌踩得他牢牢的,肋骨似乎都要嵌牢在地板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呼吸都命悬一线,只能听着萧撄虹一连串地质问出来。
“在林子里放火的是你,和小安打斗的是你,对,我认得你这个表情,之前在龙鳞馆,你想把我从阳台上推下去,后来在图书室里,你又想叫我自杀……你到底是谁?你怕我说出什么?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梅代乌点了点头,声音像从古旧留声机里吃力地迸出来,“你知道与否,根本没有关系。”
“知道与否没有关系……你只是不想让我存在,对不对?”萧撄虹轻声笑了,“其实这也挺好解决的。”他一扬手露出月牙刀,对准左手腕,“你看我这张脸,本来我也没兴趣偷生,只不过跟家里实在没法交代,正好这又碰上了您,您要我死,我也不想活,这算不算成人之美?
——不过您得让脚底下那家伙活着,做个见证,免得都以为我是自杀的,名声太坏。”
“虚荣的小子。”
萧撄虹喃喃地,“虚荣是好东西。”
他一刀划下,手腕上先是毫无动静,继而血珠子一连串地涌出,衬着苍白肌肤活像挂满了猩红珊瑚玛瑙。
“据说蛮多人想要我的血呢。”他有意无意地说,蓦地一抖手腕,鲜血飞溅甩上阿梅代乌的脸,一瞬之间目迷。他猱身而上,直扑阿梅代乌,逼得他退后一步。德拉加立刻跳起来,长袍衣袋里抖出鸡冠石粉,衣袖一振,雾似的布了阿梅代乌一身。
萧撄虹跺脚大叫,“烧了他!”
两人同时听见阿梅代乌轻声嗤笑,“这么点儿年纪,可真够狠的,也不知道像谁。”
他飞窜上来,径自扼住萧撄虹笔直推到窗边,哗一声玻璃粉碎,他把男孩压在窗台上向下推,萧撄虹拼死挣扎,渐渐无法呼吸。
身后陡然一阵灼热,硝石的苦寒味道透入鼻端,洒在他身上的炭粉已经燃了起来。阿梅代乌愕然回头,脸孔被燎得焦黑然而平静,“你想烧了这身体?”就算你明知他是被附身?
为了这孩子,你宁可活活烧死一个无辜的药塔督事吗?
德拉加看着他在火中一张一合的嘴,弯腰捡起萧撄虹掉下的月牙刀,“我就是这么做的。”他突然怒吼,“放开他!”
火苗瞬间窜上手臂,萧撄虹惊恐地睁大眼睛,阿梅代乌推得他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他拼尽全身力气抬脚踹上去,阿梅代乌微微一退,德拉加抢上来一刀划向他手臂,嚓地斩断一只手腕。萧撄虹脖颈上压力顿时放松,抓住窗框努力直起身,眼睁睁看着德拉加合身扑上去同燃烧着的阿梅代乌卷在一起,青色长袍已经燃了起来。
他一抬手,衣袖里滑出放血针,不管不顾也扑上去,猛然戳向阿梅代乌脊椎。那一击郑重,阿梅代乌顿时像机械娃娃断了电,手脚举止瞬间迟滞,德拉加抓住这刹那机会,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有压倒性优势,拖住阿梅代乌狠狠一掼,向破碎长窗抡了出去。
燃烧的身体撞上空荡荡窗框,一瞬间似乎连声音都没有传出,那个坠落像消失魔术一样沉默而轻快。
半秒钟后,沉闷一声响伴着惊呼传了上来。德拉加气喘吁吁拍打身上微弱火苗,萧撄虹缓过一口气来,也忙忙地帮他扑打,两个人站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扫视满地七零八落的设备、管线和墙壁上深浅不一的焦黑痕迹,干涸血迹变成暗红,戏剧性地点缀其中,视觉效果总体风格颇现代。
两个人站在烟熏火燎里,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德拉加慢慢走向萧撄虹,抓住他手腕,扯下尚算干净的长袍衬里替他紧紧裹住伤口。
萧撄虹喃喃地,“他妈的,到处都是秘密。”他侧耳倾听楼下纷纷涌来的人声,微微一笑,“喂,弄死了阿梅代乌,你怎么办?”
德拉加头也不抬,“同主上请罪。”
“维锦会揍死你。”
他在萧撄虹手腕上打出个漂亮的花结,轻轻拍了拍,“那有什么关系。”
萧撄虹笑出声来,慢慢抬起脸。他在斯德哥尔摩呆了三个月,故乡水土滋润加上矜贵娇养,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孔肌肤重新如月色皎洁,细嫩得异乎寻常,如果不衬着另外那半边脸……
他本应是个极骄矜秀丽的十七岁少年。
德拉加抬起被燎得尽是水泡的手,轻轻放到他脸上,他看见自己斑驳丑陋的手背,难堪地一皱眉,刚想收回,萧撄虹握住他手腕,闭上眼睛轻轻偎过去。
丝一样的皮肤和花朵般颤抖的嘴唇,一瞬间就连那条深深嵌在脸颊上的血红伤口,也像一条情意绵长的河。
他忍不住俯身过去,呼吸在狭间里纠缠,他闻到萧撄虹的味道,男孩唇间的气息柔和湿润,在熏人烟气和辛辣硫磺气息里颤巍巍开出一丝冰冷的清新。
手心紧贴的脸颊那么柔软温暖,他的呼吸却是清冷的。娇小如婴孩的嘴唇渗出一股绮丽的妃红,颤抖得像两片吹落的朝花。
身后的门砰一声被撞开,德拉加猛地直起身,回头正对上格拉齐安的注视,那双苍白的瞳孔直勾勾盯过来时,他几乎感觉失措——他看不见,不是吗?
可那个表情,分明让他都有些心虚,被看见了吗?几乎吻下去的那一瞬间……
萧撄虹喃喃地,“还真是捉奸成双。”
德拉加哭笑不得看他,“什么?”
“别傻了。”他意蕴不明地说了一句,推开德拉加,走到格拉齐安身边,认命地耸耸肩,“走吧。”
德拉加茫然地盯着他两个,“……小宝。”
萧撄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格拉齐安又凝视了德拉加一秒钟——如果那算得上是一个凝视的话,转身跟了出去。两人并肩下楼,一路上不断有卓根提斯和药塔的人赶上来,在看清他俩之后立刻屏息静气让开,毫无阻碍地一直走到塔外,阿梅代乌的尸体已经被帆布覆盖,萧撄虹环抱着手臂在阳光下眯起眼,深思了一会儿,问格拉齐安,“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骨塔。”
“哈拉兰布找你?”
“嗯。”
“为什么?”
格拉齐安没有回答。萧撄虹兀自笑了笑,“这他妈的,连鬼都想杀我。”
“不许自己出来。”
“嗯?”
“以后,不许自己出来。”
萧撄虹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脸色,“哦。”
又沉默地走了会儿,他轻声说:“不然你揍我一顿吧。”
“我喜欢这个想法。”
“什么?”
格拉齐安停下脚步,认真地把脸转向他,“你觉得我有必要揍你一顿,这个想法。”
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CH22 FUTURE
CH22 FUTURE
再没有什么比你的黑暗那永远令人黯然神伤的愁容更温柔。
——会凋落吗?
萧撄虹放下珊瑚烟管,向格拉齐安膝上一躺,小龙似的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气,格拉齐安好奇地把手心遮在上面,试探地抓了一把,逗得萧撄虹嗤嗤笑出声来。
维琴秋软软躺在长沙发另一端,也吞云吐雾地吸着水烟,身边燃着的琉璃灯炫彩迷蒙,映得他绮丽脸孔益发幽艳。
“所以那家伙为什么要干掉我呢,维锦?”
维琴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格拉齐安,“你确定我愿意在他面前讨论这个问题吗?”
萧撄虹二话不说,扯着格拉齐安的脖子拖下来,从他领口里拽出那枚悬在细细金链子上的金钥匙,示威似的放进嘴里咂了一下。
维琴秋失声笑了出来,做了个手势,“好了,好了。”他直起身子,细细端详格拉齐安的脸,深思地,“我倒没想过……你这小子很有趣嘛。”
萧撄虹不耐烦地摇摇头,“那是谁呢,维锦?你觉得会是谁?这家里有谁的秘密会跟我有关呢?这太扯了。”
“所以你们烧了阿梅代乌?”
萧撄虹耸耸肩,“可怜见的,不过他本就已经变成了植物人。话说回来,我听说你把德拉扔去了刑塔?”
维琴秋淡淡地回答,“他也该去苦修廊冥想了。”仿佛厌倦这个话题,他微微一笑,“你呢?准备好了?”
萧撄虹也坐起来,脸色渐渐严肃,“嗯。”
维琴秋伸手翻开茶几上一只金色柚木匣子,里面是一根并不算长的半透明蜡烛,色泽如晶莹石冻。
“这是冰烛。”他笑眯眯地说,“如何?”
萧撄虹探头看了看,不感兴趣,“什么如何?”格拉齐安立刻扯了他一下。
维琴秋果然翻了脸,“老子辛辛苦苦炼这个出来,你小子什么态度!”
萧撄虹叹了口气,蹭过去抱着他的腿,“好啦,好啦,维锦辛苦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维琴秋在他头顶弹了一记,似笑非笑,“你知道要重筑雪谷,需要什么吗?”
“维锦已经炼成了冰烛,集我们三人之力,应该能唤开月门,但是还需要一个人。”
分别打量过维琴秋和欧金纽的表情,哈拉兰布微微严肃,“得有一个人陪小宝待在雪谷里。”
这个人的情绪必须足够稳定,足够安抚受惊的萧撄虹。月门一开,三塔师匠联手控制雪谷平衡,被放置其中的少年却不知会作何反应,沉睡着的化身原形会被那个脱离人间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