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事,早有卓根提斯第一时间通报给维琴秋,尊主大人也吓了一跳,立刻召到面前,眼看又是一团混乱,萧撄虹蹭到萧未瀛怀里求安慰,安布罗斯和德拉加对看一眼,无端都有点灰溜溜的。
维琴秋也不理这便宜侄子,一瞥格拉齐安,声音里略带阴沉,“格拉,谁准你闯进这里。”
格拉齐安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慢慢跪下,双膝在云纹石地板上沉重一触,跪得直直的,却不作声。
维琴秋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三位龙牙会御使,余下就是安布罗斯和德拉加,他放柔一点声音,“欧金纽叫你来的?”
格拉齐安摇摇头。
尊主大人那充其量杏仁蛋白糖大小的一点耐心终于被他耗尽,一拍茶几,“刑塔还有没有点规矩!”
莱努察见势不好,立刻打圆场,“主上。”他附耳轻轻叙述片刻,维琴秋拧着一双俏丽长眉听完,食指扣着下唇,若有所思。
萧撄虹再次犯了这见鬼的毛病,他倒并不奇怪。细细瞧着格拉齐安,那一双白眼的少年倒令尊主大人有些在意,他一直不懂刑塔师匠为何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也懒得管。欧金纽自年轻时起便是个怪胎,何况格拉齐安再出色,也不过是个瞎子。
最近的种种般般却叫他忍不住疑心起来,这孩子化身再高贵,身手再好,终究越不过残废这道坎儿,较人差着一层,欧金纽再宠他,也没有替他申请任何职位,更不曾放小徒弟去明刀明枪地参与选拔。
莫非那不是知难而退……而是韬光养晦吗?
他伸出手指在格拉齐安眼前晃了晃,敏锐察觉这小子又皱了眉,维琴秋几乎忍不住一丝想要苦笑的冲动——死小子,你以为你面前是谁!
莱努察一见主子眉尖拧紧,就知他习惯地又犯了疑心病,无奈一笑,“主上,小勋爵……”
维琴秋斜看萧撄虹,叹口气挥挥手指,“滚蛋,都滚蛋。格拉齐安留下。”
人声散尽,他盯着少年眉心,细细问,“你是为了他来的吗?”
格拉齐安毫不犹豫点了下头。
萧未瀛扶额,维琴秋看他一眼,微笑,“你为了谁?”
少年声线粘糯微沙,“小宝。”
维琴秋这样轻松就放自己回了房间,问都没问,萧撄虹简直有点吃惊,不过他橡皮弹簧也似,立刻就回复了撒赖本性,扭着安布罗斯追问,“谁打我?谁打了我?”
安布罗斯拎住他脖子,“你又忘了?”
萧撄虹狠狠一怔,不再闹,他坐下来静静想了会儿,德拉加瞧着他,眼光里带些担心。
“我干了什么?”
德拉加刚想阻拦,安布罗斯已经冲口而出,“你想戳死你自个儿,死小子!”
“我……”
德拉加上前一步,“小宝。”他看见萧撄虹一双赤着的脚慢慢勾紧脚趾,放在膝上的双手也神经质地握紧。
“我……”
安布罗斯也看出不对,“喂!毛头!”
他抖得像在心脏里开动了某种沸腾的发条,“……他要我死。”
“谁?!”
“他!他!”男孩突然跳了起来,安布罗斯手疾眼快,一把抄住,紧紧抱在怀里,萧撄虹在他怀里尖叫,“那个人……他在笑!在笑!”
“小宝!”
“我不知道……不是我说的!我不知道!”
安布罗斯紧紧箍着他,德拉加快步抢上来,他腰带上的药囊就像百宝袋,抽出条帕子随手倒了半杯水浸湿,直接捂上萧撄虹口鼻,甜腻异香扑鼻,孩子厮打挣扎了几秒钟,眼睫孱弱一合,“不告诉别人……”
安布罗斯和德拉加对视一眼,都发觉对方表情诡异。
萧撄虹渐渐没了动静,德拉加放开手,安布罗斯狐疑看他,“哥罗芳?”
德拉加不答,抱起萧撄虹送到床上,气氛无端尴尬凝重,半晌安布罗斯终于问,“你知道什么吗?小宝说过什么吗?”
他被人威胁了吗?这个孩子?
这山里他何其尊贵,威胁他?谁敢?
他不知道什么?他说了——或者没说什么?
谁在笑?是谁?
外间门砰地被踢开,德拉加一皱眉,起身去看,迎面一拳狠狠揍上他颧骨,直接将他掀飞到卧室。安布罗斯大惊,一抬头,“耶雷米亚大人!”
他暗呼不好,这都快成了固定日程表,只要萧撄虹有了丁点儿麻烦,德拉加必然挨上御使大人一顿好揍。人家是亲兄弟,这架自己拉是不拉?
德拉加翻身而起,挡在卧室门口,“大人!”
安布罗斯忍不住想扶额,这兄弟俩的疏远程度永远超越他想象。
耶雷米亚视线空茫地看着他,似乎把他和背后那堵墙都看成了一体,“你又没看住他。”
“可他信赖的是我。”
安布罗斯猛一抬头。
药塔年轻的御使在他眼中似乎从未如此高大挺拔过。同耶雷米亚笔直对视,他全不躲闪,“回去,御使大人,照看他的是我。他需要休息。”
耶雷米亚又上前一步,德拉加丝毫不退,只略微弯下身,目光自下而上微微挑起。安布罗斯熟悉那个姿势——迎战之姿。
“信赖你,呵。”妖绿眼神一动,他微微笑了,“信赖你,是么?”
可别要他的命,更别毁了他的一生。
抛下那一句,他转过身,竟然慢慢走了。
安布罗斯看着德拉加,十分吃惊他居然有此修为,一句话就轰走了耶雷米亚。德拉加不作声,径自回房间去看萧撄虹。
安布罗斯发觉他整夜未眠,坐在洁白柔软卵形靠椅里,一盏琥珀红灯罩的法式铸铁台灯压得低低的,他整晚都注视着床上昏睡的孩子,眉心有结,被灯影刻深了法令纹。
安布罗斯知道,那孩子醒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为什么?”
德拉加转过头。
他问下去,“为什么?他喜欢你。”
德拉加声音极低,“小孩子的独占欲,不作数。”
“你不怕么?你应该知道,主上叫你来照顾他,是个什么意思。”
德拉加摇摇头,“不。”
安布罗斯泄了气,“是啊……你不想,你像现在这样就够了,是么?”
德拉加依旧沉默,许久之后回答,“我不配。”
没错,不配,不配应承尊主大人的期望,不配接近这样一个愿意牢牢信任我的孩子,甚至都不配坐在这里,明知而故犯地违背着药塔里的那个人。
次日一早刑塔御使阿尔比纳便上门来领人,这时萧撄虹已经起了床,神清气爽地下楼来,一眼看见格拉齐安,伸了伸舌头,连忙想躲。阿尔比纳早看见他,眉头一皱,不想说话。
德拉加行礼,“阿尔比纳大人。”
阿尔比纳哼一声,带点迁怒之意。昨晚听说格拉齐安擅闯火兰馆,他吓了个半死,连忙通知欧金纽,刑塔师匠却淡然自若,只吩咐他领回人来就好,俨然把小徒弟的死活不放在心上。
萧撄虹撇撇嘴,有些不悦,安布罗斯看出他脸色,连忙岔开,“走走走,吃饭了,今儿早上有你中意的掼奶油烤饼。”
男孩回头,忽然又转身,对阿尔比纳嫣然一笑。
一丝嫌恶尚未来得及收好,阿尔比纳冷冷看着他,不想说话。萧撄虹却一步步走了上来,走得极慢,每一步的步幅如出一辙,精确得妖异。
“你讨厌我,是吗?”
阿尔比纳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格拉齐安跟在他身边,不出声。
“论年纪我叫你一声大叔,论权位我叫你一声御使大人,论别的呢?”
安布罗斯顿时有点瞠目结舌。
男孩嗓音清亮得锐利,“论血缘,我曾外祖父是再前代维奥雷拉尊主,我祖父是他亲口认下的义子;论家世,我父亲是当代北海公爵,我是罗恩格林侯爵唯一继承人——你叫我一声什么?”
打狗还看主人,你连我是谁都没搞搞清楚,就敢这样轻视我身边之人?
——更别说他和你权位相同,都是一塔御使。
安布罗斯忙打圆场,“小宝……”萧撄虹目光一扫,扫得他无奈换了口气,“勋爵阁下。”
他实在想不出萧撄虹为何突然发飙,这孩子从来不拿这种世俗闲事欺负人的……一眼瞥到德拉加,他叹了口气,咳嗽一声,对格拉齐安比个手势,那孩子看不见,耳叶却野兽似的微微一动。
阿尔比纳挺直身体,“……勋爵阁下。”
看着面前这张秀美如女孩子的脸,他实在有点汗毛直竖的厌恶。
“你讨厌我。”萧撄虹轻声说,“就像我讨厌你一样。”
他话刚说到一半,安布罗斯陡然察觉不妙,“阿尔比纳,走!”
啪的一声,震得人耳膜一酸,一瞬之间萧撄虹已抢到阿尔比纳面前,右手里一根细长放血针戳向他面门,阿尔比纳措手不及——躲都来不及,慌忙中摸到身边矮桌上,顺手把盛报纸的托盘抄起来就挡。
放血针细长柔韧,在萧撄虹手里竟然不弯不折,他倾身过去,针尖直抵在盘底,气定神闲,脸上一朵笑,像饥饿的食人花。
安布罗斯唰一声抽出弯刀,他心乱如麻,格拉齐安早无声无息不知去向。眼看阿尔比纳被那孩子死死压着,竟然半点腾不出手抵抗——他知道萧撄虹一旦发起疯来,膂力奇强,完全……不像个人。
形势已经容不得他犹豫,安布罗斯疾步上前,一刀自下而上斜拨过去,铮的一声。
他只想劈开萧撄虹手里那根针,顺势挡住阿尔比纳。料不到萧撄虹迅疾无比一收手,放血针纤细柔韧,变招极快,转眼已经隐在衣袖下,他一身柔软棉布衣裳,身子一缩一跃,小白貂似的冲着刀锋直扑上去,安布罗斯吓得喘气都不会了,扔下弯刀,伸手就抓,萧撄虹扑入他怀里,突然伸手抓住他后颈,五指一用力掐住他颈动脉。
安布罗斯浑身一软,瞬间知道自己中招,心里破口大骂,人却差点栽倒。
萧撄虹一抖手,放血针直射他身后阿尔比纳面门。
德拉加原本陪在一边,再料不到以安布罗斯反应之快,竟然中了萧撄虹的算计。他再想赶上去,已来不及,急得断喝一声,“小宝!”
“啪”的一声,安布罗斯只觉后脑一阵刺痛,活像突然一头撞上了壁炉,萧撄虹轻声惊呼。
察觉孩子放开了手,他立刻反击,抓着萧撄虹手臂想要反拗过来,手里那条细细手臂泥鳅似的,嗖地溜了出去。
安布罗斯一回头,阿尔比纳已经远远退开,脸色苍白,身前那人挺拔如冰山,正是刑塔师匠欧金纽。格拉齐安守在他身边,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青发衬着白衣,林妖似的眉目森森。
地上滚着一颗坑洼破损黄金珠子,安布罗斯认得那是格拉齐安梳辫子时的金坠脚,不远处两截断针。
德拉加看得清楚,欧金纽被格拉齐安领着赶进龙鳞馆,正看见萧撄虹痛下杀手,师匠大人不动声色,一抬手摘下小徒弟发尾金坠子,弹指疾射出去,啪一声打断放血针,余力激起一股气浪,火灼逼人。
安布罗斯轻声叹息,刑塔师匠到底是刑塔师匠。他一边揉脑袋,迅速挡住萧撄虹,向欧金纽赔笑,“师匠大人……”
“滚开!”
安布罗斯顿时不敢作声,膝盖有点发抖,却仍死死定在原地。
欧金纽大步上前,也没见他怎么出手,只单手直直一探,扣住安布罗斯,手一扬。
走廊里一扇半开落地长窗顿时砸得粉碎,守在门口的卓根提斯们大惊失色,就见堂堂狼林分队长被从窗子里扔了出来,砰地合身摔在草坪上。
安布罗斯勉强爬起来,不顾头上流血,嘶声大喊,“师匠大人!”
他悔得肠子发青,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叫格拉齐安去请欧金纽救场。
萧撄虹表情奇怪,看了一眼大步逼来的欧金纽,嘴唇忽地挑起,又看了眼一旁默然呆怔的德拉加,袖底银光闪烁,隐在掌心里又是一根放血针。
德拉加伸手想去抓他,“小宝,不可以!”
男孩陡然全力直扑,连人带针一头撞向欧金纽怀里,是他惯用的那种两败俱伤之姿,完全不在意对方对着他的是空手还是刀枪剑戟。欧金纽侧身一让,他顺势抬手一针刺向师匠大人手臂。
格拉齐安脚尖微微一抬,忍住没有动,德拉加看见他这微弱动势,心里一惊。
嗤的一声,放血针刺入肌肉,萧撄虹脸上那毒辣花朵般的笑容却稍纵即逝,代之以一股细弱惊惶。他刚想撒手后退,欧金纽劈手捏住他脖颈,向墙上直掼出去。
简直比扔只濒死猫狗还不如,萧撄虹身不由主倒飞出去,重重砸上墙壁,又四肢软软地摔落下来,撞开了一张曲脚高几,一只当作花瓶的李朝白壶晃了晃,啪一声摔碎成满地白骨尸骸碎片。
霍雷亚早闻声来看,哗一声,“我的妈,幸亏耶拉不在。”
孩子额角、后脑、手心都见了血,整张脸拍在地上,摔得脸孔乌青,鼻血长流。欧金纽大步过来,德拉加吓得忙拦在他面前,“师匠大人!您……”
“滚开。”
白袍一扬,他如法炮制,伸手便扣住德拉加喉头,将青年扼得脚跟微微离了地,一甩手又要扔出窗外,衣襟却突然一紧。
他低头,格拉齐安双手拖住他衣襟,正微微抬着脸看他,脸上无悲无喜,无波无风,眼神却是直直的。
刑塔师匠莫名放柔了嗓音,“格拉,走开。”
放血针仍刺在他手臂,却不渗血,德拉加上不来气眼冒金星,余光盯着那根长针,脑子里轰轰作响。
许是看了小徒弟面子,欧金纽撒开德拉加,回手拔下长针,几步走到萧撄虹面前,一把提起来按在墙上,比了比,手起针落,大刀阔斧就是斜斜一记划下去。
安布罗斯爬进屋里,看到这一幕,吓得当真声如狼嗥,“师匠大人!不要啊!”
——您想……毁了他的脸吗?
——为什么?
格拉齐安陡然跳起来,环抱住师父腰间向后一拖,与此同时德拉加喘息方定,抢过来伸手就挡,嗤一声轻响,放血针透掌而入,斜穿过他右手。
欧金纽声线里那股阴沉隐隐如冰风暴,“……格拉齐安。”
男孩放开他,绕到面前迎头跪倒,重重一个叩首,他不出声,姿态里的愧悔、歉意与求恳却匍匐谦卑到了极致。
“主上有请。”
安布罗斯目瞪口呆,从方才开始就抱着手臂斜靠门框旁观这一幕的御使大人依旧微笑,重复了一遍,“打完了吗?主上有请。”
他始终没有出手相助,无论哪一边,无论刑塔师匠是否想一针下去给萧撄虹那张小脸来个十字劈花。
维琴秋有请,请的却只是刑塔师匠,格拉齐安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看萧撄虹,苍白眼神准确盯着那张鬼狐般花里胡哨的花脸,他没作声。
欧金纽回手一耳光,掴得他半边脸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紫得可怕,显见刑塔师匠上了多大的火气。
阿尔比纳惊魂方定,看到这里忍不住露出后悔眼色,格拉齐安瞟他一眼,仍然沉默以对。他们几人一走,卓根提斯们立刻呼啦围上来,七手八脚伺候,把伤得七零八落的三个人弄回房间。
阿德里安也在值勤龙牙会之中,率先走过去把安布罗斯扶了起来,小心负在肩上,又轻声安排兄弟,“扶着点儿小勋爵。给德拉加大人止血。”
卡尔曼对整件事感觉都很微妙,包括自家兄弟态度在内。刑塔师匠亲自出手,把这时而惫懒时而跋扈的诡异瑞典小少年揍得不堪,按理说龙牙会多半人吃过萧撄虹的苦头,理应幸灾乐祸,眼下大家伙儿表情却都有些不忿。萧撄虹昏昏沉沉,似乎当真撞伤了头,扶着他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