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根提斯们对视一眼,悄悄笑了,“好啊,下午,去射箭?”
安布罗斯轻斥,“别胡闹!”
萧撄虹捅捅他,“好像很好玩啊,为什么不?”
安布罗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他们玩的不是你知道的那种!”
“咱们是野人,没那么多规矩。喂,小子,你到底来不来?”
“阿德里安,是吧?”萧撄虹眯眼一笑,极慢地转过身去,姿势似乎有些疲惫,“我可什么家什都没有,你们备好了东西,下午等我。”
他边走边说,走得慢也说得轻,声音却清晰明锐得像插了银燕鸥的翅膀,冷飕飕冰汪汪地渗进在场卓根提斯耳中。
“不来我是你儿子。”
阿德里安愣了愣,随即和着其他人的哄堂大笑一起笑痛了肚皮,“我可不敢撬公爵大人的位置!”
想一想他又大喊,“喂!你妈漂亮吗?”
在场围观的卓根提斯益发笑得要疯。萧撄虹只简单挥了挥手,安布罗斯气得冒火,追上去捉住他肩头,“你小子……”
仰起的那张心字小脸白如莹玉,斑驳泪痕早已干了,他唇角微微抿成两丝殷红细线向上挑去,和着萧家标识性高挑斜飞双眉的风流节奏,竟然是极其秀丽嘲讽的一个笑。
他不由得松了口,轻声问,“你要干嘛?”
“不是玩射箭吗?陪我去吧。”
下午他果然到了训练场,刑塔学徒已经离开,上午那群卓根提斯抢先占了位置,满地或坐或卧,坦然说笑。萧撄虹远远瞧着他们,笑了一下。他勒住马,对已经下马的安布罗斯伸出手,“小安。”
“干嘛,要老子抱啊?”
萧撄虹一本正经,“扶我一下就成。”
安布罗斯气结,“你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下马都不会?!”
他无辜地回答,“太高了啊。”想一想又补充,“在家都是我哥扶我。”
安布罗斯服了,“你哥说的没错。”
“唔?”
“你就是欠打!”
拖沓着走进草场,萧撄虹随意踢了几下石子,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笑,“我来了。”
阿德里安耸耸肩,“放心,你不来我也不会认这么大个儿子。”
他随手抄起一张桦木弓。萧撄虹好奇地看,那张弓果然和他看惯熟悉的完全不同,学校里也有射箭课程选修,柄柄复合弓都精致昂贵,全是比赛水准,一张弓配足了各种专业部件,瞄准器、夹箭器、弓震吸收器、弦距调整器等等等等一应俱全,握把和箭座更是种类多样任君选择。阿德里安手里的却只是张普普通通的木头弓,只在弓背和弓角上镶嵌了打磨光滑的琥珀色兽骨,弓弦是深褐色坚韧皮子,安布罗斯轻声说:“牛皮弦,你拉得动吗?”
萧撄虹耸耸肩,喊过去,“怎么玩儿?”
阿德里安一指五十公尺外一棵死掉的老槭树,树身箭痕处处,“站那前面去。”
安布罗斯揪住萧撄虹衣领就走,“你们吃多了撑的!”
阿德里安笑了,“安布罗斯,至于嘛,大家不就是玩玩吗?”
年纪分明差了五岁开外,他却直呼安布罗斯名字。安布罗斯没理他,拖着萧撄虹,“走走走,少掺和没用的。”
萧撄虹随他拖着,低声问,“他瞧不起你吗?”
“你少管没用的!”
“因为他在龙牙会,你是狼林?”
安布罗斯终于怒了,“你他妈怎么废话这么多!”
萧撄虹反手握住他手腕,“谁给他们立的这规矩,维锦吗?”
“不关主上的事……诶我说有你什么事啊!毛头!”
“因为我喜欢你啊,小安。”他一扭手,身子绕了个圈,自安布罗斯手臂下灵巧地钻了过来,顺势推开安布罗斯的手,悠哉游哉走了回去。
“站那东西前面给你当靶子吗?好呀。”
他慢悠悠溜达过去,安布罗斯呆在原地,接收了一片诡异目光,有素日关系不错的卓根提斯靠近过来轻声问,“这孩子脑子不正常吧?”
安布罗斯叹口气,“多少有点儿吧。”
对方同情地拍拍他,“没事,别紧张,阿德里安就是嘴欠,手上有分寸的。你知道他,小孩子看外来人总有点儿不顺气。”
安布罗斯喃喃回答,“我倒还真不太担心他顺不顺气。”
“咦?”
安布罗斯收住话,“手下留情哈,别真弄哭了,跟主上和侯爵大人没法交代。”
视线瞥到场内,萧撄虹已经踱到槭树前面,仰头来了个深呼吸,懒洋洋靠上树身。他今天穿了件素气的米白色棉布小袍子,束着外衬银丝流苏穗子的小牛皮腰带,长得瘦巧,一把细腰束再紧也有点松垮,倒拖沓得很好看。衣裳款式和各家有职位的维奥雷拉都很像,只是服制颜色不同,家族权位里从没这个色。他这批衣裳正是家族中负责内务后勤的地典司接到维琴秋吩咐,一天之内就替他准备下的,穿着倒和地道维奥雷拉人没什么区别。
他连鞋子都换成了这个家里惯穿的紧窄猄皮短靴,虽然安布罗斯知道,长袍下面他还是一条旧牛仔裤搭一个法国牌子的白衬衫。亚麻灰的细碎发丝没长起来,远远看着简直像个漂亮的小秃头。
舒舒服服靠在树上,他笑了,“喂,这树是倒霉给射死的吧?”
阿德里安抬手就是一箭,快到安布罗斯几乎都没看清他如何挽弓抽箭搭弦瞄准放手一气呵成,钢镞“夺”一声狠狠嵌进萧撄虹腋下,擦着他身体射进树身。
安布罗斯直了眼,“你妈的,玩带镞的箭?!”
萧撄虹看了看还在颤动的灰色箭羽,叹口气,动也不动地喊回去,“我忘了问,一轮几支箭啊?”
阿德里安一抹笑冻在脸上,咬着牙根回答,“五支!”
他本以为这一箭就能吓得那小孩尿了裤子!
“哦那你继续。”萧撄虹换个姿势,伸手挠挠头,就在这时阿德里安一咬牙又抽箭上弦,他本来就擅长这个——否则也不敢轻易逗弄了,真伤到外人,不是玩的。二十岁就进了龙牙会,他骄傲的是一分钟四十箭连射的腕力和准头,比起来三箭连发简直容易如抓痒一样。
胯下、颈间、头顶三个位置,箭镞擦着肌肤掠过,萧撄虹咧咧嘴,“呼,好凉。”他肤色本来就细白如冰,看不出脸色变了没有,音量却照旧不小,“喂!你妈的,射我小弟弟干嘛!我还没结婚呢,断子绝孙了难道你给我当儿子嘛!”
卓根提斯们哗地哄笑起来,阿德里安气得脸色发紫,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胆子恁大,嘴又恁坏,气急败坏之下回手又抽一支箭,直指萧撄虹眉心。
气归气,他还不至于当真没了理智,箭尖一偏,瞄着他新长出来的一点鬓角,暗自想,这回给他再剃点头发。攒足劲道刚要放手,附近卓根提斯眼光一斜,瞥到身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的人,顿时失血脸色从额头蔓延到后颈,话都说不清了,“耶、耶雷米亚大人!”
阿德里安呼吸顿时一乱,箭在弦上,全靠他指尖一点均匀力气控着,气息一乱,抵在牛皮弦与箭之间那股平衡顿时坍塌,不由自主一松手,长箭疾飞出去,他惨叫,“啊!别!”
身为一个极优秀卓根提斯,一箭出手,他连中到哪里伤害度多少甚至血能溅起多高都了然,这一箭丢了准头,就算那小孩闪再快,只怕也得洞穿。
安布罗斯腿一软,差点坐倒,回头看见耶雷米亚,嘴唇发抖,愤怒恐惧紧张抓狂搅在一起,他突然想吐。活到三十岁,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忘了这是什么滋味。
耶雷米亚飞身而起,几步向萧撄虹冲了过去,所有人大梦初醒似的,也飞跑着跟上去。
冲到近前所有人都懵了,萧撄虹直直站着,左手里握着那支长箭,掌心鲜血淋漓,他却不在乎,正好奇地抬起右手,在右耳轮上沾了沾,拿下来仔仔细细打量指尖上一点血迹。
看见耶雷米亚,他慢慢把手指举过去,“看,耶拉,我流血了。”
——这是人吗?!
安布罗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他没有动,狼林中他也算目力超群的异端,看清萧撄虹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后他更没法动……这孩子是人嘛!
箭镞呼啸迎面而来,他睁大着眼睛,只在即将射穿面孔瞬间猛一转头,同时扬起左手握住箭身。
他大约是戴惯了护手指套,飞箭狂速射去,如火如刀,顿时割得左手血肉模糊,虽然他稳稳地抓着,箭镞还是在右耳轮上轻轻擦出了一个细微伤口。
他又强调了一遍,“耶拉,我流血了。”
耶雷米亚睁着妖绿眸子看他一刻,忽然做出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举动——他单膝跪了下来。
御使大人屈膝,龙牙会属下不知所以,本能也跟着跪倒一片。安布罗斯呆呆看着,耶雷米亚盯着萧撄虹,缓慢举起双手捧住男孩手指,送向唇边。
绿阴阴眸子渴望地盯着冰白指尖上一点殷红,他连嘴唇都微微发起抖来。
安布罗斯看得整个人都傻了。
耶雷米亚轻轻合上眼睛,嘴唇还没沾上那滴血,萧撄虹突然抽回手指,自己抿了一口,他抛下耶雷米亚,左手提着长箭,大踏步走向阿德里安。
有没跟过去的卓根提斯陡然回过神来,一推还在发呆的阿德里安,“快跑!”
安布罗斯同时醒悟,大喊一声,“别动!”
阿德里安转身就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双墨蓝色深沉幽邃的艳丽瞳孔转向他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安布罗斯一闭眼,萧撄虹手起箭出,近一公尺长箭直直投掷出去,去势竟然呼啸如电,安布罗斯恍惚觉得,激起的风声比长弓射出还响亮了一点。
阿德里安只叫了一声,短促而痛楚,随即扑通倒地,安布罗斯恐怖地睁开眼,脱口而出,“别杀他!”
他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一出——那孩子会杀了阿德里安吗?
耶雷米亚已经起身,一把扯住萧撄虹拎了起来,男孩一回手肘撞向他喉头,迫使他不得不松手,萧撄虹一步跳向另一个卓根提斯,劈手夺过长弓,一旋身自另一个人箭壶里抽出三支箭,挽弓搭箭看也没看,手一松直射出去,一气呵成得流云飞瀑一样,半点来不及阻止。
安布罗斯跺脚,“阿德里安,别乱动!”
龙牙会从没听过他的话,这会儿自然也不惯,刚那支箭戳入小腿,阿德里安忍痛坐起来伸手去拔,听见安布罗斯这一嗓子,怔了怔,想回头去看,三支箭两前一后,几声撕裂肌肉的嗤嗤细响,换来一声猝不及防的尖锐嚎叫。
安布罗斯冲过去挡在他前面,怒吼,“小宝你给我住手!”
回头看了一眼,他对阿德里安使个眼色,年轻卓根提斯咬牙忍痛,一声不吭,双臂和一条小腿都被长箭钉在地上,他仰面朝天躺着,额角上一丝血迹,是一支箭插在脑门边上擦出来的伤口。
耶雷米亚已经抓住萧撄虹,拦腰抱了起来,萧撄虹却不挣扎,舒舒服服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吐了口气,“我懒得走路,耶拉,抱我过去。”
在场所有卓根提斯都看见御使大人身上一僵。
这五十公尺的距离似乎格外遥远,他冷着脸走到安布罗斯面前,放下萧撄虹,看了看地上的阿德里安,突然笑了,声线依旧低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人了。”
阿德里安咬着牙,“御使大人恕罪。”他心知肚明,这次纯属自己倒霉——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撄虹满不在乎地,“你还欠我一支箭呢。”
安布罗斯揪住他,“小宝你给我闭嘴。”
阿德里安动弹不得,瞪着他苦笑一下,“嗯,改天还你。”
有卓根提斯抽刀斩断阿德里安身上几支箭,试图扶他起来,细看愣了一下,回头惊讶看萧撄虹,这孩子……三支箭刺穿身体,却半点没伤筋脉,血流得不少,只是皮肉伤,约莫养上几天也就好了。
萧撄虹偎在安布罗斯身边,漫不经心揉着手,安布罗斯一巴掌打在他手腕上,“别乱动。”一边细细给他包扎左手,看他耳叶上又冒出血珠,雪白晶莹小耳朵上顶着一滴殷红,红玛瑙似的颤巍巍地,竟然非常好看。他心一动,忍不住伸手揩了下来,顺手送进嘴里。
萧撄虹打了个冷战,看他一眼,忽然笑了,“小安……”
他收住那一句,慢悠悠走到阿德里安面前,蹲下身,阿德里安本能向后一缩,逗笑了他。
直勾勾看着阿德里安的眼睛,他忽然说:“我妈很漂亮的。”
阿德里安顿时很有给他一耳光的冲动。
安布罗斯看不过去,伸手提起他衣领,“走,回去。”
耶雷米亚盯着他俩走远,扭头扫视一众手下,卓根提斯们顿时匍匐跪倒,头也不敢抬。
“刚才哪个叫的?”
方才看见他就沉不住气的卓根提斯颤抖着挪前一步,耶雷米亚二话不说,一脚踢飞出去。其他人看着他眼神,劝也不敢劝,晓得御使大人大怒,他刚才无声无息过来,明摆着是怕阿德里安失手,才不作声。想不到给人一搅和,弄巧成拙,要不是那位小勋爵本事不小,这一箭就是起命案!
阿德里安趴在地上,满身鲜血,忍着痛喘息,“大人!全是我的错。”
他心有余悸,那孩子……那孩子是妖怪吗?可这家里又有哪个不是?
耳畔却是耶雷米亚徐徐地说:“再输给他,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
☆、CH9 FUNERAL
CH9 FUNERAL
他们个个把墓地当做了画室,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颂死亡。
——很有趣吗?
萧撄虹慢悠悠走到书房门口,替他开门的卓根提斯微微不自在地别开脸,萧撄虹看他一眼,笑了,“卡尔曼?是吧。我记得你。”
对方表情顿时有点古怪,萧撄虹闲聊地问,“阿德里安好了吗?都一星期了吧。”
卡尔曼迫不得已点点头,“基本康复了。
“喔,哪天,再一起玩吧。”
丢下这一句,他开开心心进了书房,留下卡尔曼扭曲着脸愣在门口。
梵比多山里自然没有通讯网络,各种设备却一样不缺,自建信站非常发达,因此也毫无疑问地——所有通讯全在负责信息联络的风典司掌控之下。他摆弄着电脑,熟练连上大哥,一边刷屏冲浪一边视频聊天。
“哥,爹爹妈妈好吗?你岳父岳母好吗?姐姐好吗?姐姐家的猫都好吗?”
毫不意外地,萧撄城没出声,直接用一串乱码表达了自己气得噎住的心情。
萧撄虹笑倒在贵妃榻上,拿起颗无花果咬了一口,扔回琉璃盘子里,倒进柔软靠垫堆里大喊,“小安,我要喝茶!”
安布罗斯没理他,过几分钟卡尔曼怯怯端了杯盘进来,“……勋爵大人。”
“咦?小安呢?坐下一起喝,你喜欢果子吗?”
卡尔曼盯着他看,萧撄虹全然不觉,一边跟哥哥胡扯,咯咯直笑,“对,我没事,挺好的,维锦忙,没空理我,嗯,山里的苹果和李子可好吃了。”
卡尔曼垂下头,脑子里蹦出恶狠狠两个词:惨不忍睹,无可救药。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么个家伙!打败阿德里安的——为什么是这孩子!不仅是阿德里安,他那几下出手凌厉辛辣,简直连大他一轮的卓根提斯都躲不过。这孩子……真的只是个四分之一本族血统的人类吗?
一星期前他们七手八脚把阿德里安送去药塔,三御使之一的菲奥多尔听完前因后果,笑了,“他回来了啊。”
卡尔曼结巴起来,“他,他是谁?”
菲奥多尔上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