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使大人喃喃自语,“猫脸——”他突然笑出声来,斯斯文文地点头,“猫脸,没错,如果您说的是那位来自北海萧氏的小勋爵的话,没错,是他。”
他回来了。
哈拉兰布推开书卷,站起身踱了几步,雪白长袍步步牵动洁净流云,剪裁得非常合身,质料高贵,益发衬出当代骨塔师匠高挑瘦长身材里那股子清癯味道。霍雷亚舒舒服服地窝进一张红木扶手椅,叉起手看他思考。
平心而论他觉得哈拉兰布是个高雅的人,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格外的高,这位师匠大人非常注重外表,对一个普通维奥雷拉而言这算不了什么,但相对于骨塔师匠的身份,就显得异端色彩十足。从古到今很少有哪位骨塔高手像他一样喜爱并擅长修饰打扮,更别说——还能臻于师匠之境。霍雷亚钦佩地看着他戴在手指上的银质雕花指套,就算独自躲在屋子里看书,他都能打扮得这么一本正经的精致,简直说不出是情调还是诡异。
哈拉兰布喃喃地说:“那只灰毛仔猫。”
霍雷亚提醒他,“他长大了,长得还挺美的,虽然不如他的哥哥更不如他二叔——您知道,北海萧家的基因实在很算得上不错。”
哈拉兰布唔了一声,深思地瞧着屋子的某个角落。霍雷亚忍不住也跟着瞧了一眼,有点不自在,他也不晓得蛛巢里究竟藏着什么,或者……封印着什么。哈拉兰布虽然看似平和高贵矫情,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和历代骨塔师匠有何本质区别——顶级巫师的妖异与善变,往往让人觉得他们的脑子里一定盘了不止一条乌洛波洛斯蛇,或者干脆他们的脑回路就是一个摸不清起点的莫比乌斯圈。
终于他听见哈拉兰布说:“那么欧金纽一定也知道了。”
“是的——不过这关刑塔师匠什么事呢?您知道他一直不喜欢德拉加,不管主上用什么法子想要说服他多教那小子一点东西。”
“换成我也一样。”哈拉兰布用一个缓慢优雅的姿势转过身来,冷冰冰看着他,“没有人会在没有希望的材料上浪费时间。”
“嘿,别装相了。您亲手替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刺青,您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现在告诉我,您敢说自己对他没有兴趣?”
“没有对那个毛头娃娃的兴趣大。”骨塔师匠喃喃地说,眯起了一双细长深刻的丹凤眼。霍雷亚突然意识到,他的眼睛也和萧撄虹有一点像——形状,以及眼神,他们都有细密尖锐的瞳孔,收缩的时候像一枚在不断跳跃的血管上割裂的伤口。
“他居然回来了,七年前我们谁都捉不住他,现在他回来了。”
“主上说服北海萧氏留他在这里一年——只有一年。”霍雷亚谨慎地说,“所以如果您想把他带进蛛巢,我猜主上是不会同意的。”
哈拉兰布充耳不闻,“他已经十六岁了,对吧?”
“如果是一个卓根提斯,他的临界期已经过了。”
“四分之一血统的卓根提斯吗?你觉得,有多少人会不想尝尝他的血味?”
霍雷亚打了个冷战,苦笑,“他只是个孩子。”
“他是亚伯拉罕大人选中的。七十年了,龙牙会都没能找到的遗骨被他弄到了手。”
“他的化身会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都要看一看。”哈拉兰布微笑,“我相信,那应该不会让我失望的。”
霍雷亚好奇地看着他,“您打算怎么干?”
哈拉兰布看了他一眼,“我们不是有一年的时间吗?”
“如果您担心的是他的功课,维奥雷拉家族有最好的教师。”莱努察笑了笑,“当然,我是说,在语言、医药和其他一些方面。但您可以放心,如您所见,山里的生活水准不会降低。我可以以名誉担保,二少爷在这里会受到非常适当的照料。”
萧撄城张了张嘴,站在弟弟的房间里,他当然承认那布局的高雅和陈设的精致,维琴秋恐怕是把龙鳞馆里仅次于尊主居处的套间给了萧撄虹,这让他有点感动。理智上他承认一个正常的十六岁男孩子在这里住上一年,其实是有益无害,且不说梵比多山的奇艳风景与丰富物产足以迷住任何一个人类,私心里他也的确希望娇滴滴的小弟可以跟着龙牙会和狼林学出点精神。萧未晏对此深表赞同,归齐孩子本来也要住校,洒脱如北海公爵,并不觉得把二儿子送到弟弟身边住上一年有什么异样,萧撄城愁苦地想,自己的爹恐怕从来没当维奥雷拉家族有什么异常——就算不提化身妖兽这一层,那也是个刺客世家啊!
“贴身伺候的人您也见过了,药塔御使德拉加和狼林属下安布罗斯会在二少爷停留期间负责陪伴。”
萧撄城随手从小茶桌上拿起一本书,看了看书名,叹口气放下,“我只能选择相信一切顺利了,是么?”
莱努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主上的意思是,您也可以来这里度个暑假。”
“不,谢谢,我还得回去处理小宝的学籍。”萧撄城喃喃说,“今天本来应该是他的高中毕业式。”
莱努察耸耸肩不以为然,“当然,那么,祝您愉快。”
他退出房间,萧撄城立刻去了卧室,萧撄虹还睡在床上,脸色已经缓和过来,不再惨白得像张用过的纸巾。他眯着眼,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蜥蜴可拉海,表情有点开心。
见了哥哥他立刻问,“哥,为什么要换房间?”
“这是……”
萧撄虹打断他,“我喜欢以前那个屋子。”
萧撄城仔细凝视他青蓝色的瞳孔,睡了将近六个钟头之后,男孩的眼神温润明亮,到底是小孩子,他感慨地想,一切都可以在睡眠中痊愈和复苏。就算三天没睡,这样都可以缓过来。
他轻咳,“小宝,维锦对你好。”
萧撄虹突兀地抬起头,“你要把我扔在这儿,是不是?”
“小宝。”
“没什么。”他低下头抚摸蜥蜴小小的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他慢慢抬起手,比一个枪毙的姿势,食指抵在太阳穴上,嘴角怪异地向上一提,“啪。”
“小宝!”
萧撄虹观察着他的脸色,微微笑了,“好啦,我保证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么个下场。维锦要我待在这里多久?一辈子?”
萧撄城抿紧嘴唇,“一年。我只答应他一年。”
“喔。”他想一想,“让大学帮我保留学籍,还有,告诉莉迪亚,我只是被禁足,在她的约会对象名单上我还是第一顺位。”
萧撄城说不出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发丝简直刺手,他当真成了个毛头。
德拉加走到兄弟俩身旁,讪讪地站了一会儿,萧撄虹抬头看他,笑了,“德拉,坐啊。”
他拍拍身边床铺。
萧撄城白他一眼,无论如何他可没有和这位药塔御使促膝长谈的意思。
德拉加看了看他,没有坐下来,过一会儿轻声问,“为什么剪头发?”
萧撄城眉头一皱,萧撄虹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唔,大概是自虐吧。”
萧撄城差点一口气呛住。德拉加沉默地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萧撄虹坐起来,打量了一下房间,满意地点点头,“维锦的品味不错嘛。”
萧撄城苦笑,房间里几乎只有红白两色,他实在不明白这算是怎样一种极端审美,卧室极其宽敞,靠墙长长一排柔软沙发上铺满了雪白毛皮,四壁悬挂着东方风格的镂花锦缎,萧撄城以前从来不知道,白色居然有这么多种类和层次,犹如一月三十天月色的变幻。织花地毯的色调则是一种奇特的胭脂红,从门口开始渐次变浅,萧撄城不大自在地觉得,那颜色的变化与动态简直像夕阳中烧成血色的潮水,徐徐地涌过长滩。
“这可不是我的口味。”
萧撄城起身,“维锦。”
维琴秋笑眯眯地踱进来,“你喜欢这屋子,云宝?”
萧撄虹抱着蜥蜴,点点头,“维锦。”
维琴秋笑出了声,倒不是讽刺,他实在觉得这有点滑稽,这间屋子,呵,这间屋子,他揶揄地看了眼萧撄城,“这屋子还是瑶大人在的时候吩咐人布置的。”
兄弟俩的表情同时微妙了起来,萧撄城一脸冷峻,萧撄虹则微微眯起了眼睛。
维琴秋视而不见,“你们当然不知道,据说瑶大人最喜欢红与白这两个色。”他看着兄弟俩,“冰火交加的矛盾个性,哈?”
萧撄城忍无可忍,“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你就不能别再提了吗?
维琴秋耸耸肩,“别紧张,东西都是新的。”
萧撄虹突然开口,“德拉。”
“嗯?”
“让德拉回来。”他神经质地掐住自己的手腕,可拉海滑到膝盖上,似乎感觉到主人情绪,紧张地蜷缩起来。
维琴秋一抬手,莱努察无声地走到身后,“怎么了?”
“让德拉回来……有人要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CH8 DIGNITY
CH8 DIGNITY
这的确是我们所能给予的,关于我们的尊严的最好证明。
——要怎样做?
维琴秋眼光微微一动,莱努察立刻出去,萧撄虹掀起被子下床,摇摇晃晃地找鞋子,萧撄城扶住他,脸色纠结,“小宝!”
“我得去看看,得去看看。”他带点神经质地念叨了两声,趿上毛茸茸皮拖鞋,一扭身挣开哥哥的手,踉踉跄跄向门口走,刚迈了两步便被安布罗斯迎面拦住。
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安布罗斯笑了,“毛头,你干嘛去?”
萧撄虹应声而倒,安布罗斯一把抄住,嗤嗤笑,“瞧你这副德性。”
话音没落他就挨了个大大的耳光,被打得愣了,倒是不痛不痒,萧撄虹手上根本没几分力气,倒在手腕上眼红红地瞪着他,一脸不依不饶。
安布罗斯醒过神来,毫不示弱,全不管当家尊主就在旁边,抬手就还他一个耳光。
维琴秋微微一怔,随即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药塔小督事阿梅代乌在身旁伺候,看看尊主大人又看看萧撄城铁青脸色,完全不知该作何表情。
安布罗斯高抬轻放,用了半成力还不到。刮了一下少年脸颊,冷哼,“别以为你哥在这儿,我就不敢揍你。”
维琴秋笑得上不来气,萧未瀛随后进来,愣了一愣,萧撄虹顿时得了救命稻草,手舞足蹈挣扎着逃开安布罗斯,一头扎进二叔怀里,抹了一脸眼泪,“二叔,他打我!”
萧撄城本来还想发飙,见小弟这样无耻卖萌撒娇,眼泪来得倒快,顿时看不过去,气得恨了一声,“打轻了!”
萧撄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梅代乌忍了半天,这位小勋爵如此拧巴,实在大开眼界,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哗地笑了出来。
萧未瀛搂着侄子,摸不着头脑,看一眼维琴秋,维琴秋招招手,“没事,没事,一起出去看看。”
他握住萧未瀛的手,“霍雷亚呢?”
“书房里没见着他。”
维琴秋微微皱眉,先放到一边,“走。”说着拉住萧撄虹,嫌弃地挤挤眼,“阿梅代乌,给他擦擦脸,脏死了。”
小督事诚惶诚恐,顿时沉浸在自己名字被尊主大人记得的惊喜震撼里,萧撄虹气得发昏,抢过手帕抹了把脸,跺脚,“你们都不管德拉的死活!”
萧撄城别开脸,腹诽的是一句“我为什么要管?”
阿梅代乌呆呆陪在旁边,却是根本没听进去。
安布罗斯叹口气,拎住他耳朵,“毛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现在你是我的责任了,没主上和侯爵大人发话,你就得给我乖乖待着!”
他心知肚明,不管这孩子闹什么古怪,不让他离开视线才是万全之策,七年前这小子就能害尤佳挨了一顿鞭子,如今不想老哥和自己一道被维琴秋罚到万劫不复的话,这一年光景可要小心了。
萧未瀛倒笑了,“出去看看吧。”说着担心地看一眼萧撄虹。萧撄虹早巴不得这一声,挣着抢先跑出去。刚到门口,一眼看见德拉加站在花园里同谁不知说着什么,他不管不顾,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下台阶,大声喊,“德拉!”
安布罗斯嘟囔,“这小子怎么长不大啊。”
萧撄城听见,顿时有点羞愧,想拉住小弟,德拉加已经回过头,看见萧撄虹,略微一怔,抬眼又看见维琴秋和萧未瀛,转身想迎上来。
他抬脚迈上青石板砌成的小径,随手拂开几丝枝繁叶茂的垂泪杨柳,月影婆娑微弱动荡,涟漪般战栗,撩荡着银白月色倏忽滑过他身后那一片火烧兰。
安布罗斯陡然眼神一紧,抢上一步抓住萧撄虹手腕就往回拖,同时厉声喊,“德拉,小心!”
他一用力把萧撄虹带回怀里,随即扔给身后的萧撄城,反手腰间弯刀出鞘,挡在维琴秋几个人面前。
德拉加迅速回头,草丛中银光闪闪,在月光下露了行迹,竟然是条花纹华丽的尖吻蝮蛇。
阿梅代乌吓得大叫一声,蝮蛇嗖地窜上来,长长一条却在草地上弹起多高,飞跃般扑向德拉加,一瞬间似乎都能看得清它撕裂般张开的粉红口腔和冰色尖牙,笔直射出的蛇信是朱红的针。
德拉加听到安布罗斯提醒,已经飞快让开,蝮蛇一窜没有得手,倏地钻进草丛,没了行迹。德拉加举起掌心向他们示意:别动。
萧撄虹一推安布罗斯,“你去帮他啊,小安!”
安布罗斯动都没动,“我是你的保镖!”何况主上和侯爵大人还在这里。
维琴秋看着这一幕,微微沉吟,轻声问,“莱努察呢?”
他一句话问醒了萧撄虹,“莱加呢?莱加不是出来了吗?”他陡然晃了晃,一阵头晕似的昏眩,急忙抓住哥哥的手稳住,萧撄城大惊,以为他又犯了病,扶住端详,小弟颠簸几下步子,忽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看过去,盯住花园里一动不动的德拉加。
他嗤嗤地笑,笑声又轻又软,阿梅代乌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无端觉得小勋爵这个笑法实在不大对劲,坦白地说,有点刺耳。
“德拉,”他笑着喊,“在你十点钟!”
安布罗斯惊讶地看看他,在他眼里,少年像只披着白色鬃毛的极乐鸟一样摇摇晃晃,活像喝醉了酒,目光却尖锐异常。德拉加听见他,立刻依言照做,一步迅速退开,草丛里那条蛇果然蓦地飞跃出来,狠狠一口咬下,毫无收获,啪地摔在石板路上。
维琴秋看了眼萧撄虹,懒懒说:“够了。”
“这是折腾什么呢?”
中年男人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和软,语调却微弱不悦,随着他这一句话,半空中突然炸起一朵漆黑鞭花,来无影去无踪的一鞭子狠抽下来,连来处都没看清,一击如电,斩在石板上都迸起了晶亮火花。
蝮蛇窜得虽然快,却快不过这鬼魂般的一鞭,血淋淋齐中断成两截。
萧撄虹吓得一个激灵,那鞭影里仿佛有乌云滚滚。
柳枝婆娑,活了似的齐刷刷让开,两个人慢悠悠走了过来。前面是个瘦高挺拔的中年男人,维琴秋看见长长白袍,立刻扎了眼似的撇撇嘴,“大孔雀怎么来了。”
萧撄虹呆呆看他,“啊?”
他悄悄退了一步,因为看见这约莫跟自己二叔同龄的白衣男人身边,落后半步陪着的正是耶雷米亚。
他一双冰冷缠绵的绿眼睛已经斜斜瞥过来,手里还挽着那条霹雳电火般的漆黑鞭子。
安布罗斯歪头轻声说:“哈拉兰布?埃利?维奥雷拉。”
萧撄城看他一眼,安布罗斯瞟一记萧撄虹,继续低声给贴士,“骨塔师匠!”
萧撄虹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