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撄虹摇了摇头,又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大哥,“别这样,哥,已经没戏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有同维奥雷拉尊主谈条件的资格吗?
他眼前一黑,又忍不住捂住嘴巴,直觉头晕想吐,自己还忍不住笑,口水和胃液呛进鼻腔,眼泪都迸了出来。
萧撄城急得跺脚,“小宝!”
“……哥,你不觉得,活像怀孕了吗?”
萧撄城顿时给他弄得哭笑不得,拎起弟弟手臂,给他擦擦脸,“走吧,等下总得睡一觉。”
“……我睡不着。”
霍雷亚不管他俩在门口纠纠缠缠,径自进去通报,萧撄虹晃荡了几步,迈上台阶,又有点头重脚轻,他伸手去扶门柱,迎面差点扶到一个人怀里,本能道歉,“……抱歉。”
那双缥绿色的阴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萧撄城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拉着弟弟后退一步。
萧撄虹慢慢抬起头,对上那双潮湿冷漠的幽绿瞳孔,忽然笑了,“呵。”
他毫无诚意地笑出了声,“哈哈。”
对方的声音极轻极低,像一根勒进骨髓的丝,“你来了。”
“嗯,我来了啊。”他嗤嗤地笑,音调天真而残忍地升高,“你老了,耶拉。”
耶雷米亚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在他锁骨上轻轻戳了一记,“不要假装你忘了。”
萧撄城根本来不及阻止他,萧撄虹倒退几步,看脸色却不像受了伤,沉默一会儿,他微笑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耶雷米亚上前一步,萧撄城一惊,立刻挡在弟弟面前,龙牙会御使的视线却突然移开。
萧撄虹厌倦地j□j了一声,“拜托,让我快点儿被维锦打死吧。”
他推开哥哥,迈步向里面走,脚尖软得提不起来似的,在门槛上绊出狠狠一个趔趄,一头向着大理石地面栽了下去。
耶雷米亚回手去扶他,指尖和另一个人碰到一起,j□j火炭似的一震,手上用力把少年向对方怀里一推,他后退两步,冷冷地看。
萧撄虹疲惫地睁开眼睛——其实他很想不睁开,对着眼前那双苍青的眸子无力地笑了笑。
“德拉……我的蜥蜴呢?”
德拉加微微一震,表情有点奇异,萧撄虹抓着他手臂站直,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撒赖地蹭蹭,“把可拉海还给我。”
德拉加的声音依旧沉着,“你还记得?”
萧撄虹敏感地抬起头盯住他,“为什么?不会被你弄死了吧?”
德拉加噎了一下,“……没有。”
萧撄城走上来抓住弟弟,轻轻拉到自己身边,对德拉加点点头,“好久不见,德拉。”
他挺直身体,已经比德拉加高出一点,北欧男人的矜持挺拔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雪之寒,无端令人冷。德拉加感觉到他微微的敌意,面无表情地退了一步。
萧撄城不否认自己略有点耿耿于怀,七年前他们一个十四,一个十六,两岁的差距是少年和青稚青年分野,足够让骄傲男孩子愤愤不平上好一阵子。
现在他们都变了。
萧撄虹轻微抿起嘴角,靠在哥哥怀里,带笑打量着德拉加。
年轻的维奥雷拉人沉默低头站着,灰色长袍直拖到地,只在领口缀了一枚古旧银色别针,他长高了个头,也挺硬了轮廓,褪却少年气色里天生的一点柔软,是清香榅桲揉去剥落了汁水与果肉,留下山岩一样坚实古老的内核。
比坦然沉默更深远的,是他满心的震动。面前那人偶一样的两兄弟紧紧偎在一起,那位高挑冷漠的未来公爵像一种犀利而华美的海生物,鳞片冷艳,指爪锋锐,在冰山深处闪耀着危险的美光,做弟弟的则有着安非他命一样的苍白和甜蜜,两个人放在一起,那样相似又那样不似。
记忆似乎产生了位移。
那就是他七年前照料过的孩子吗?
他同样也剃了一头短发,一样几乎要贴上头皮的长度,亚麻灰的发丝如同在阳光里融化,眉目鼻唇就鲜艳突出得活像涂抹在完美洁白颅骨上的粉彩小肖像画。
他已经十六岁了,是吗?
德拉加侧了侧身,“主上在会客室。”
萧撄虹微微叹了口气,“啊。”
他吃力地独自走进去,萧撄城寸步不离紧跟着他,德拉加犹豫了一下,看一眼耶雷米亚,龙牙会御使讽刺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还是那间客厅。
龙鳞馆里这间云纹石砌成的会客室充满洁净优雅意味,错层台阶上费时费工地镶着彩石银边,相比之下,满地的土耳其地毯和斯尔玛克花毡似乎都显得朴素了——那明显是手工特制出来,纯云灰色地毡上仿佛蒙着一层精美变幻雾气,要凑到极近才能发现那蔓延过整个大厅的精工织作狩猎图花纹。
低矮宽阔的蛋白色丝绒沙发随意铺排开来,维琴秋斜躺在正中一张沙发上,身上一件白色绣花长袍,宽大衣袖滑下了手臂,他仰着脸枕在绣金靠垫上,正在……抽水烟?!
萧撄城目瞪口呆。
他瞪着堂堂维奥雷拉尊主像只真正的龙一样喷云吐雾,花果清冽甜香如清新雨水布满小半个房间,那种色泽奇妙的雾气久久不散,把维琴秋的脸笼罩在一片神秘莫测的迷蒙中,活像下一秒就要幻化成妖。
他动了一下,放下那根珊瑚白玉烟管,回过头来凝视面前的孩子。
萧未瀛并不在他身边,萧撄城意识到这一点,略有些不悦,他拉着弟弟自顾自坐到侧边沙发上,和维琴秋面面相觑。
“呵。”维琴秋伸了个懒腰,“你来了,小宝。”
萧撄城一皱眉,“维锦……”
“你闭嘴。”维琴秋短促干脆地说,“这儿没你的事,北海公爵。”
他一句话就噎住萧撄城,抬手唤人,“请骨塔师匠。”
萧撄城一挺身站了起来,“维锦!”他又急又气又惊,实在想不到维琴秋竟然如此利落直接。
萧撄虹一把按住哥哥,双颊渗出两片病态的绯红,他直勾勾盯着维琴秋,轻声耳语地叫,“维锦,二婶……主上?”
维琴秋皱了皱眉,坐了起来,莱努察立刻放一只靠垫在他身后,他打了个呵欠,“别废话,过来。”
萧撄虹听话地站起身,一步迈出,顿觉头重脚轻眼前发黑,身子又是一晃,萧撄城来不及扶,眼睁睁看着小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萧撄城顿时心疼如绞,刚要起身,肩上一股大力仿佛同时加了几百公斤分量,牢牢钉他在沙发上,竟然一动不能动。他勉强回头,耶雷米亚瞳孔一垂,阴森森碧色目光如毒液滴落到他脸上,一瞬间差点摄住年轻的勋爵。
然而也不过一秒钟的事,萧撄城果断一伸手,半月刀片滑到指尖,飞快反手斜划过去,姿势称得上行云流水。
莱努察刚进大厅,一眼看见,急得变了脸色,厉声喊,“耶拉住手!”
耶雷米亚双眉一挑,唇角蛇似的裂开一丝笑。
萧撄虹仓促回头,慌不择法,索性向前一扑直扑到维琴秋膝上,紧抱住他的腿,哀哀地叫了声,“……维锦!”
萧撄城手到一半,已经知道不好,来不及收手,指尖已经被耶雷米亚夹住,他一闭眼,暗暗叹口气,太冲动的后果……挑衅龙牙会御使,这只手只怕要废。
一个人猫似的窜到身后,抬手扣住耶雷米亚肩头关节,只是轻轻捏住,一刹那使不上力,他回过肘弯在耶雷米亚脊椎关节上稍微一点,就卸去大部分力道,耶雷米亚闷哼一声,被他扯着向后退出几步,拉开距离。
萧撄城跳起来,回头看去,那及时出现的高手正是霍雷亚,再回头看见小弟伏在维琴秋腿上,也不知道是哭是闹,维琴秋脸色冰凉,过一刻叹了口气,伸手放在萧撄虹头上,揉了揉,口气忽然放缓。
“死小子。”他轻声说,“你何必呢。”
萧撄虹埋在他膝上只是摇头,维琴秋微笑,“谁给你剪的头发?真难看。”
声音凄凄软软地渗出来,“……我自己。”
“怎么?”
萧撄虹只是摇头,抱着他的腿不放,一声声地,“维锦,维锦。”过一会儿抬起头,满脸的不知所措和绝望,“……我害怕。”
维琴秋又叹了口气,俯身拉他起来,拽到身边坐下,端详一会儿他白得发灰的脸色,伸出右手摊平,以一个平稳祥和的姿势徐徐在他眼前滑过,不过那么一下,萧撄虹立刻一下下磕起了头,视线迷茫,眼睫要睁不睁。维琴秋收回手放到他后颈,不知抚摸了那里,慢慢摸索了一会儿,他皱起眉,轻声唤,“德拉过来。”
他斜一眼德拉加,“给他开个方子,让他睡,他快不行了。”
萧撄城刷一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维锦!”
“嘘。”揶揄地笑一笑,维奥雷拉尊主斜觑着他,“他可是你弟弟,你就这么照看你弟弟?”
萧撄城被他堵得不能作声。
“扶他回房间去。奥尔丁,你给我过来。”
前一句吩咐了卓根提斯,他招萧撄城回了书房,萧未瀛一身白衣,正斜倚在安乐椅上用一本书盖了脸发呆,见他们进来才微微笑了起来。
萧撄城总算放了一点心,无论如何,有这二叔在场做减压阀,维琴秋总不会太发疯。
萧未瀛叹息着问,“到底怎么了,奥尔丁?”
“小宝他……”欲言又止几秒钟,萧撄城下定决心,苦笑,“他杀了人。”
出他意料,维琴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未瀛倒是面不改色。
维琴秋轻轻问,“谁没杀过?”
萧撄城卡住,突然不知该如何解释。
“终于发现罩不住他了?”维琴秋笑得非常揶揄,“终于觉出麻烦了?”
一股寒气窜过萧撄城周身,“我没有。”他沉沉地说,“小宝永远是我弟弟。”
“算了吧,”维琴秋声气刻薄,俊秀双眉冷漠地一弯,“你们家就是有大哥给弟弟使绊儿的传统。”
萧未瀛轻声制止他,“维锦。”
“成,当我没说。”他耸耸肩,“你问问他,为什么突然想把小宝送来?”
萧撄城叹口气,双手合拢在一处紧紧握住,沉默地呆了一会儿,“我怕他弄伤自己。”
“得了吧,让我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维琴秋懒洋洋偎在惯躺的那张象牙色贵妃榻上,动动身子把脚伸进一张白熊皮里,萧未瀛伸手替他盖严,怜惜地叹口气。
维琴秋伸个懒腰,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七年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萧撄城双手紧攥在一起,咬紧牙关,“小宝只有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
“是——那又怎么样?”维琴秋微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嫌弃我们这个家族是野人,是兽类,是妖怪,怕你那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好弟弟埋没在梵比多山里。可是我告诉你,死小子……不,七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们那文明世界里的灿烂阳光晒不暖这疯宝宝。真不幸,他有红桃皇后的疯和爱丽丝的呆,偏偏不会适合你们正常人如鱼得水的那个世界。特别是你,小子,你才是绊死他的那个结。”
他想一想,又没好气,“你们家就有那个矫情毛病,长兄如父,做弟弟的都平白像多了个爹,打死不敢拗着。”
萧未瀛苦笑,“维锦,闭嘴。”
“哼。”维琴秋一扭头,愤愤然大声喊,“倒茶。”
萧撄城求恳地看着萧未瀛,“二叔。”
萧未瀛摇摇头,表情有些犯难,“七年前维锦想小宝留下来,你爹并没表态。”
萧撄城阴着脸,“我爹知道没这个可能。”
萧未瀛失笑,“我猜那个反对者甚至不是你母亲。”
维琴秋在旁边又哼了一声。
萧未瀛拍拍他小腿,“维锦,你同他讲清楚,好好讲。”
“你不是叫我闭嘴嘛!”
萧未瀛好声好气地哄了句,“别使性子。”
维琴秋坐直身子,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冷冷瞥一眼萧撄城,“我家几百年没出过这种事了,所以旧规矩好用不好用,我不晓得。可是按你弟弟这状况,放在外面是决计不行,按祖上的做法,他早应该去骨塔乖乖做点学问,指不定十五岁之前就能自控。”
萧撄城打了个寒战,“维锦你怎么知道……”
“他现在开始有点儿享受那些了,是不是?”尊主大人一双杏眼沁着悠悠的透水绿,在他身上一轮,嗤笑,“我白告诉你一句实话,公爵大人。”
萧未瀛轻声说:“别说的我哥哥过世了一样。”
“嘁,”维琴秋不以为意地耸肩,“你听好了,大小子,我才不管你能不能接受现实,七年了,你看起来伪装得也挺好嘛。”
萧撄城咬着牙。
“掩耳盗铃。”维琴秋轻蔑地笑了一声,“七年前我就告诉过你,现在你终于相信了?事实是:小宝根本不是人——对,别问我为什么四分之一的维奥雷拉血统就能导致这个结果,我也很好奇,不止我,药塔和骨塔的师匠大人早就惦记上他了。
小子,你给我记住,无论你多希望你弟弟是个活泼天真兔宝宝,一辈子在你手心里蹦跶。可这才是事实,他不是人类。”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一个月之前的斯德哥尔摩。
最高法院附近的露天咖啡座里坐着两个少女,各自点了单子之后相视而笑。
莉迪亚开门见山,“谢谢给我时间。”
亚尔赛特耸耸肩,“为什么不?上次的事,还是要说抱歉。”
莉迪亚不在意地一摆手,“小事情。”她笑得忽然有点吊诡,“平时看不出,勋爵先生的火气可真不小。”
亚尔赛特想了一下,煞有介事地回答,“要是更年期提前到这会儿,倒是省了事。”
莉迪亚笑出声来,“不过我的确有话要说。”
“天,莉迪亚,别告诉我你怀孕了。”
莉迪亚笑得扔下了叉子,边笑边摇头,“不,不,不,别这样。”她想了一下,雪白纤手托住脸颊,表情无端有点怀念,“说实话,那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亚尔赛特赞同地点点头,“附议一票……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还记得吗?参观?”她做了个手势,“很抱歉。”
亚尔赛特变了变脸色,镇定下来,“小宝在你那组。”
莉迪亚点头,“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父亲是个公爵。”
“还是个海军中将。”亚尔赛特叹口气,“让我猜猜……你给了他号码?”
“然后他打过来,”她微笑,“你知道吗?凯琳娜和我在争姐妹会的年度勋章,靠这次义工活动。”
“可你中途退出了。”
“是,”莉迪亚保持那个温柔的微笑,那个笑仿佛轻风吹动清香浮萍,“她看到我们两个,准备给国王中学的校长打个电话。没问题,这很简单,很容易解决。”
亚尔赛特有点惊讶,她很了解这个傲慢美丽的留学生学妹,外国人能混进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姐妹会并不算容易,在这方面,年轻的美女们多少有点残忍的虚荣。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女孩子宁可互相拆台,也要弄到一枚季度或年度勋章,来让自己在姐妹会的鎏金花名簿上短暂地流芳百世。
莉迪亚连眼尾都流出了笑意,“她得到勋章,我得到男孩。”
她低低地说:“很公平。”
亚尔赛特叹口气,伸手拍拍她手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她真心惊讶了。
“但没那么简单,那孩子。”
亚尔赛特敏感地抬起头,“云宝做了什么?”
莉迪亚喃喃地说:“倒不如说他应该做什么。”眼神略微茫然。
亚尔赛特重新握住她的手,“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令你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