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桐经过,低声问:“药效还有多长时间?”
黄瑾琛冲他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呲牙一乐,身后好像有一条大尾巴在那里摇啊摇,寇桐福至心灵,奖赏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乖。”
黄瑾琛就乖了。
寇桐坐在他旁边,发现客厅里的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修补好了,于是轻声问:“你干的?”
“不是。”黄瑾琛指了指另一边抱着电脑上网的何晓智,“小孩上街买回来的。”
“啊……嗯。”何晓智抬起头来,有点歉意地抓了抓头发,“对不起寇医生,我犯病的时候总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一不小心就……”
寇桐沉默了一会,何晓智其实已经好了很多,意识到自己对大家的作用,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很积极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防误伤别人,当他回到这个让他感到温暖和舒服的空间,他就像是重拾希望一样,甚至愿意独自一个人走到大街上,去接触那些以前对他而言非常可怕的陌生人,只为了买几面镜子。
过了好半天,寇桐才说:“其实……我们主要是为了防这个人,现在既然她已经被打晕了……”
何晓智摆摆手:“可是一会万一还会醒来呢?不还是很危险嘛,万一她手下那些个怪物找来了,再发生刚才那么可怕地事,寇医生一定会觉得很麻烦的。”
“嗯。”寇桐勉强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笑容有点苦,片刻,他说,“有道理——对了,我妈呢?”
黄瑾琛指着厨房说:“哦,做午饭去了。”
寇桐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了厨房里。
寇桐妈在抽油烟机的轰鸣里听见脚步声,百忙之中一回头,就看见寇桐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心情很好地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说:“瞧我这大儿子,又高又帅,还了不起,比谁家的儿子都好——你进来干什么呀?”
寇桐鼻子一酸,飞快地扭过头去,干咳了一声,挽起袖子问:“用我帮忙么?”
寇桐妈大惊失色地看了他一眼,踮起脚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哎哟我的妈耶,这孩子没发烧吧?”
“你手上都是油,别乱摸!”寇桐抗议。
然后他熟练地越过她,把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开的肉放在案板上切片,过淀粉,然后把已经洗好的菜从控水的小篮子里拿出来,切丁的切丁,切丝的切丝,非常麻利。
寇桐妈看着看着,就移不开目光了,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真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都学会做饭了。”
寇桐应了一声:“你去看电视吧,我替你做。”
寇桐妈手指扣着围裙的带子,迟疑了一下:“真的呀?”
“真的!”寇桐在擦手布上擦了一把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出去,“我不会把厨房炸了的,放心放心,哎呀女人,你怎么那么啰嗦,快出去!”
只是……想为你做一点事而已,即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你在我心里的一个浅淡投影,什么也不能代你感受到。
哪怕是我自欺欺人一次,哪怕只是我做的一个漫长而甜美的梦。
等全家人在一片赞叹里,吃过了寇医生亲自主厨的一顿午饭,黄瑾琛指着手表示意寇桐,还有三个小时。
没做饭的几个人负责刷碗和收拾桌子,寇桐则让何晓智把他送到了老田那里。
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依然是活泼过头的欢欢,依然是那些不生不死的花。
老田老远就冲他挥手,快乐地大笑着:“稀客啊!”
寇桐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走过去。
老田笑眯眯地看着他:“每次都是那个后生爱过来,今天怎么是你过来了?是不是机器快要修好啦?”
寇桐低头看地,良久,才不情不愿一样地点点头。
老田拉着他坐在田埂边上,拍了拍他的后背,问:“你是来听我说遗言的?”
寇桐抬起头看着他,每次看着他,负疚感都会很强烈。
结果被老田看出来了,老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起头望向渺茫的天际,突然放开喉咙,唱起一首方言腔浓重的民歌,声音含混而沙哑,寇桐几乎听不清他唱了什么,音调却很高,有种异样的嘹亮和放达。
在小狗的叫声里,以一个长长的“嘿哟——”结束,余音久久不散。
老田脸上的皱纹在笑容里变成一道道时间刻下不可逾越的沟壑,然后他说:“我本来以为遗言挺多的,后来在这里面住了这么长时间,就突然没话了。”
寇桐皱皱眉,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老田说:“那就一句话吧,算是我们的缘分。”
他看着寇桐那双黑白分明,目光总是显得格外温暖好看的眼睛说:“好好活着,将来等你老了,我们在那边等着接你,到时候大家就又团聚了,不着急。”
寇桐沉默良久,随后站起来,对老田点头致意:“我走了。”
老田没有动地方,依然伸着两条腿,卷着裤腿坐在那,小狗偎依在他的身边,半边身体都被阳光染得金黄,他毫不在意地冲寇桐挥挥手:“去吧。”
算是……生与死的告别。
58
58、第五十八章 深渊 四 。。。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选秀节目,全家人……是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同吃同住,一同冒险,经历所有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吵吵闹闹,他们变成了某种临时家庭的关系,一起生活在这个有点危险的世外桃源里。
老姚充分发挥了他刻薄的本色,把每一个选手都极尽贬损地点评过来,寇桐妈笑翻在了沙发上,何晓智坐在另一边,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点放松愉快的笑容。
老姚好像说得有了点成就感,总是绷得紧紧的脸颊放松了下来,人来疯似的超常发挥了……大概无论怎么孤僻,无论怎么不讨人喜欢,无论对别人抱有怎么样的敌意,也都会希望大家注视着自己,因为自己的话而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
所谓寂寞,归根到底不过是大家都在忙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心里有话,却发现没有人听,脸上有喜怒,却没有人看罢了。
寇桐回来的时候,只有正在和曼曼抢水果慕斯的黄瑾琛注意到了。
寇桐肩膀上沾着一片枯叶,裤子上还有离开循环时间之后就不再新鲜的草茎,黄瑾琛抬手腕看了一眼表,距离秦琴清醒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黄瑾琛伸手在曼曼的头上摸了一把,手劲太大,直接把小女孩梳得好好的辫子给弄乱了,遭到了小姑娘的怒目而视,于是他愉快地站起来,跟着寇桐进了书房。
秦琴被安安静静地放在一边,怎么看都只是个长得略显阴郁的普通女青年,大街上擦肩而过不会让人看第二眼的,谁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其实有那么的坑爹呢?
看见寇桐把操控匣重新拿了出来,输入密码打开了键盘和屏幕,然后飞快地修改起已经写好的程序,黄瑾琛抱着双臂靠着墙站在他身后,轻轻地问:“要准备走了么?”
寇桐点了点头:“我会尽量让这个过程显得更突然一些,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仍然会产生巨大的恐惧,并且在恐惧过程中,理智尽失,我必须做好防范。”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想得倒是周全。”
寇桐脸上飞快地露出一个笑容,又飞快地隐没,脸上的防辐射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使得他的五官显得有些冰冷起来,黄瑾琛突然觉得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于是走过去一把捏住了寇桐的下巴:“来,先给大爷笑一个再说。”
寇桐摸了摸他的狗头:“乖,回家了大爷再疼你。”
这还差不多,好歹有点人气,黄瑾琛笑了笑,双手撑在他的书桌上:“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你又不要成仙。”
寇桐耸耸肩,随口说:“男人么,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黄瑾琛一听,立刻攥着寇桐的下巴,把寇桐已经转向屏幕的脸又重新给掰了过来,摘下他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哎哎,看着我。”
寇桐问:“干什么?”
黄瑾琛指着他的鼻尖问:“知道你是谁不?”
寇桐伸手扒下了他的手指:“捣什么乱?”
黄瑾琛手指转回来,又指了指自己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听懂了没有?谁要对你狠,先得过了你男人这关,你自己也不行,明白不?”
寇桐啼笑皆非。
然而当他眯起眼睛看向黄瑾琛的表情时,却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反而异常严肃,还有一点恐吓的意思,声音压得又低又危险:“上了我这条贼船,你想下去就难了,要是以后不想在跟新欢亲热的时候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枪子,你就最好明白该怎么办。”
寇桐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看了片刻,反问:“你这是威胁我?”
黄瑾琛皮笑肉不笑地说:“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听到我的威胁,他们大多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去见阎王了。”
有一种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可爱,比谁都好欺负,想把他揉成圆的,他就自己躺倒地上打滚,想把他揉成扁的,他就乖乖躺平,然而一旦不笑了,就会让人觉得,连和他说一句话都很可怕。
不巧的是,这二位都是这样的人。
书房的空间好像一下子变得狭小逼仄起来,方才言笑晏晏的气氛突然冷却下来,好像有种一触即发的……
黄瑾琛第一次一步不让。
过了片刻,寇桐终于先缓和了目光,笑了起来:“好啊,威胁到了我头上,有气魄,我喜欢。”
黄瑾琛于是伸出手,把他已经长得搭在了鼻梁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拨到一边去,这才直起身,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寇桐看着他,忽然说:“你不用担心出去我就会不见了,只要我不被卡在哪个空间的夹缝里,就一定还在的。”
黄瑾琛顿了顿,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弯起眼睛轻轻地笑了,低声说:“我知道了。”
寇桐飞快地修改着写好的程序,他要给空间做一个“加固”,如果在意识到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空间的瞬间,有人的意识崩溃的话,操控匣会自动锁定空间,并返回先前程序,这并不难,对于寇桐来说,只是十五分钟的工程。
然后他一只手指点在了回车键上。
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渗透了进来,寇桐愣了片刻,回手把书房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外面的欢笑声就突然传了进来。他像是听什么美妙的音乐一样,侧耳听了许久,然后皱皱眉,问:“如果我现在启动程序,会不会太残忍了?”
黄瑾琛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去,过了一会,他轻轻地说:“假如都要死一次,我觉得在睡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睡死,比被医院宣布绝症,要死要活地拖上一年半载要好得多,尽管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道理,寇桐想……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就是按不下去。
他忽然自嘲地一笑:“幼儿的自制能力差,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想要什么就要,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很多孩子即使被告知如果手上的糖留着不吃,就能得到两块糖,也仍然会忍不住提前预支掉那一点的幸福。很多人长大了以后仍然会这样,无法克制理智和欲/望之间的冲突,极端缺乏自制力,就像……”
“不缺乏自制力的人也会遇到无法控制的局面。”黄瑾琛突然低声打断他,“一个人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战无不胜,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用理智衡量,他一定很痛苦。”
寇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猝不及防地往下一压,一个长长的警报声响起,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淡得近乎没有颜色,在操控匣的屏幕上飞快地闪过检验数据的时候,轻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其实没有那么痛不欲生。
其实……只是胸口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了起来,然后脑子里短暂地一片空白,寇桐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打开书房的门口,抬头望向其乐融融正在看电视的人们。
寇桐妈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漫不经心地问:“桐桐,刚才是不是什么响了一声?”
“是啊。”寇桐眯起眼睛,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帘,不让人看见里面闪烁的一点泪花,“有人叫我回去。”
所有人都是一愣。
寇桐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抱住她,小声说:“妈妈,我要回去了。”
寇桐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紧紧地搂住他的后背,指甲揪皱了他的衬衫。
“哦……”过了一会,她应了一声,眉眼里深刻的、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一闪而过,她轻轻地说,“走就走吧,在外面别忘了还有我这个当妈的就行。”
寇桐闭上眼睛,低声说:“不会忘的……”
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直到我也能穿越生死,等着你来接我。
姚硕恍然间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脸色当时就僵住了,何晓智却在这时突然尖叫了起来,像是面临着极大的恐惧。
然后熟悉的震动感传来,操控匣要把他们送回原来那个……冰冷、压抑、充满了各种不完美的世界里了。
何晓智疯狂地企图逃出去,可是操控匣把一切都锁定了,他就像是一只困兽,死命地往墙上、镜子上撞。
曼曼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过了好一会,她才像小猫一样地说:“我又不能说话了么?”
何晓智双目血红,突然一把抓住了一块碎了的镜子上落下来的碎片,顶端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尖叫起来:“停下!停下来!不许过来!让那东西停下来!”
宁可死在安乐窝里,也不肯重新回到外面。
姚硕蹲了下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在少年的尖叫和女孩的哭声里缩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可以写完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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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 深渊 五 。。。
警报器声响,整个房间像是地震一样剧烈地晃动,寇桐靠在墙上,感觉身后抵着的墙壁裂了一条口子,他知道,这是连锁崩溃开始,第一层锁被冲开,把崩溃的空间冲回了原来的维度造成的。
他看着在晃动的空间和不稳定的频率里东倒西歪的人们,心里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任何一种东西都是相生相克的,比如刻骨铭心的爱,看似很有力量,其实仍然会输给时间,时间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变质,潜移默化的,而且没有人知道这种反应的机理,然而更深刻的仇恨却又总是能洞穿时间,让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心里装着同一件事,哪怕身如魔障,也永世不悔,可是再刻骨的仇恨,碰上缠绵到死的温情,却又总会被慢慢融化……
所有的东西,勇气,决心,梦想,仇恨,悲痛,苦难,看起来都那么的强大,能战胜其他许多,又容易被其他许多战胜,就像一场永远也玩不完的石头剪子布游戏。
就像他们所有人身上突然爆发的恐惧和绝望,是为数不多的能超越生存本能的东西之一,却总会被空间规则里更强大的一把锁压制。
寇桐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智,把玻璃片放下,你忘了么,在这里,就算你把脑袋割成两瓣,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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