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桐翻了她一眼,她就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床被子,垫在了他那张异常简易的床/上,又伸手按了按,还是觉得不够软:“行不行啊?”
“行了行了,别折腾了,一会把大家都弄醒了。”寇桐枕头下面一堆不能给别人看的文件,虽然明知道她看不懂,却还是忍不住有点慌张,急急忙忙地伸手把她往外推,“妈你快走吧,睡太晚会长皱纹的。”
寇桐妈被他硬是推了出去,回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白眼狼。”
寇桐回身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把一盘水果吃完,然后躺回他的临时床/上,却突然之间了无睡意,软软的被子是真的,吃下去的水果也是真的,书房的墙壁上贴得那张已经很有些时日的蓝精灵也是真的。
自从他叫了第一声“妈”开始,寇桐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融入了这个空间里,能在这里面长长久久地生活一辈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寇桐把枕头底下的文件袋拿了出来,那里放了整理了半宿的笔记,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着他的身体似的,寇桐鬼使神差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这个空间仿佛是个心想事成的地方一样,所有那些他曾经无比崇敬、却不敢奢望的东西,这里全部都有,人活着或者努力,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么?在这里,所有隐藏的、真实的愿望都能实现,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不出去了,在这里变老,在这里死去,然后……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纸质的笔记几乎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寇桐猛地坐起来,椅子腿划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嘶鸣,寇桐慌忙从书柜的下面拿出胶条,披着毛巾被坐在地上,把撕破的笔记重新粘好。
深夜总会让人丧失该有的警惕,寇桐垂下眼,书房里只有一盏被临时挪到地上的黯淡的台灯,映得他的眉眼好像一个挂在墙上的浮雕,冰冷深邃,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颓唐。
他卷起了一点的袖口露出几道深深的疤痕,看得时间长了,几乎让人生出某种错觉——好像那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人的脸,他永远那样面容扭曲地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跟着他,如影随形,无时无刻地不再提醒他,那些他千方百计地想忘记的事。
寇桐粘好笔记,把自己蜷缩起来,抱起他的两条长腿,一只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小臂。他从未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软弱,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被这个他亲手设计、参与制作的机器制造的巨大的困境困在里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里,从星光黯淡,一直坐到地平线上升起鱼肚一般黯淡的灰白,然后晨曦点燃了清晨里传来的第一声吆喝,整个街道重新人来人往起来,漫漫长夜已经过去。
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寇桐听见门外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猜想大概是他在这个空间里依然活着的母亲,正打算为“全家人”出去买早饭。
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抹了把脸,心里想,如果老季也在就好了。
随后他拿过书柜上放着的有些蒙尘的镜子,对着自己那张苍白疲惫的脸看了一会,闭上眼好半晌,这才分毫不差地露出一个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春风满面地准备好新的出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号里引用的话来自安徒生老师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中文译本。
第二十四章 小萝莉大战怪蜀黍
“我们今天要出去。”吃过早饭以后,寇桐抱起曼曼,小声对她说,“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给你买巧克力吃。”
曼曼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黄瑾琛说:“我也要去。”
曼曼说:“哼!”
寇桐想了想,权衡了一下,大概觉得小萝莉比较重要,于是果断拒绝了她仇恨的怪蜀黍,笑眯眯地说:“曼曼不让,你可以看家,预防老鼠。”
黄瑾琛:“……我又不是毒鼠强。”
寇桐丝毫不为所动。
黄瑾琛还惦记着寇桐前一天晚上说过的“种子计划”,这四个字差点让他失眠,一大早爬起来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快要把他的耐心耗尽了。他仿佛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近乎迫切的情绪,一直后悔,早知道昨天晚上逼着寇桐继续往下说就可以了,装淡定给谁看?
于是他抓了抓头,弯下腰,把自己的视线和曼曼放平:“小美女啊……”
曼曼仇恨地看着他。黄瑾琛心里泪流满面,心想不就是不抱她么,谁家孩子七八岁了还要人抱,幼儿园是不是毕不了业了?
于是他装出一副大尾巴狼诱拐小红帽的猥琐笑容,搓了搓手,谄媚地说:“你看,你已经八岁了,八岁就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独立,怎么能还要别人抱呢?这样是不对的。叔叔在培养你的独立意识,也是为你好嘛!”
这一招糊弄别的小萝莉或许可以,糊弄曼曼这个天才小萝莉,就是万万不行的。
她嘟着嘴,继续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黄瑾琛心想,我靠,真烦人,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要生小孩呢?
生小孩你就生小孩嘛!生的时候为什么不注意一点,应该多穿穿防辐射衣服,少上点网,不要靠近不明辐射源嘛!不然生出来的都是这种小怪胎怎么办?
仿佛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曼曼突然“哇”一声又哭起来了,转身拉住寇桐的衣服角往他怀里钻,黄瑾琛顶着很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谴责的目光,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曼曼说:“我讨厌他!他是坏人!”
寇桐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嗯!”
黄瑾琛忧伤地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幽幽地说:“坏人也是有自尊的,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么两位大爷?”
曼曼说:“我们不带他出门!”
寇桐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曾经的战友,坚定地点头说:“嗯!”
黄瑾琛可怜兮兮地说:“寇老大……”
寇桐假装没看见。曼曼却从他怀里露出一个头来,捂住眼睛的小胖手中间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是一双一点水痕也没有的眼睛。
我靠,这才多长时间,才找到能撒娇的大靠山,这机器人一样只会嘎巴嘎巴咬棒棒糖的小崽子已经学会装哭了!
真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黄瑾琛深吸一口气,果断说:“叔叔错了,要不今天咱们去超市,你喜欢什么咱就买什么,我出钱,行不行?”
曼曼转过头来,又用那种又无辜又单纯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两秒钟,点了点头,非常深沉地说:“好,成交,避着点条子,到时候我们码头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黄瑾琛:“……”
寇桐:“……”
“你跟谁学的?”寇桐问。
“电视里。”曼曼回答。
怪蜀黍大战小萝莉,怪蜀黍完败。
很快,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走在了大街上。街上行人来往匆匆,早点摊上生意兴隆,白色的雾气和食物的香味一起传来,看起来和“外面”别无二致,然而却又是不一样的,黄瑾琛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这使得他困惑了起来。
和另一个人,带着一个难缠的小鬼去超市买零食——这个想法一冒出头,黄瑾琛就好像是才刚学会造句的弱智儿童一样,把它颠来倒去地在心里念了好多遍,也仿佛没能理解它的含义。
而当他想起,自己是和这些人住在一起,刚从一个饭桌上下来的,就使得他更加不可思议了。
他像是第一次尝到糖的孩子,新奇又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种滋味,舌头都被吮/吸麻木了也不肯罢休一样。
寇桐在观察大街上的人,顺便从书报亭买了一份地图装在口袋里——看来这就是他出门的主要任务了。
七个意识主体,如果算上他和黄瑾琛两个人,加上老姚,何晓智,曼曼,一共是五个人,还有两个意识主体,会在哪里呢?
这个错误程序的机制,在一宿失眠以后,总算让寇桐稍微明白了一点,他曾经设想这里是一个自动治愈场所——为每一个走进来的人自动提供角色安排和角色扮演,但是这个角色该如何安插,又该如何扮演,是寇桐当年没有做出来的部分。
现在看来,由于程序错误,好像那段半截的程序自动给自己加上了后半段——被安插/进来的意识主体,可以随心所欲。
就像他见到了死去多年的母亲,曼曼突然能和别人交流了,而老姚的家人——他的压力源都不见了。
但是何晓智的情况还不清楚。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按照意识主体识别的时间长短,程序分析快慢有所不同,他们遇到需要的“情景”的时间也不一样,曼曼是个小孩,他本人和老姚的意识都曾经进入过投影仪,所以大概分析速度会比别人快一些。
不过这么说来,黄瑾琛的意识也应该被仪器记录过,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寇桐捕捉痕迹地看了黄瑾琛一眼,这时两个人正跟在曼曼身后逛超市,曼曼推了一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车,将黄瑾琛那句“喜欢什么买什么”给贯彻到底了,曲奇、巧克力、各种糖、各种派、冰激凌、果冻、还有眯着眼睛一人多高的玩具熊。
黄瑾琛的表情明显有些蛋疼。
突然,原本欢天喜地的往小车里放东西的曼曼的脚步停住了,小孩无机质一样纯净的眼神扭到一边——他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小老鼠。
老鼠的表情非常人性化,好像偷窥被发现的人一样,吓得当场就僵硬了,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转来转去,爪子一颤一颤的。
随后,它突然往货架的柜子底下钻去,曼曼说:“它要逃走……”
“了”字还没出口,就看见一颗原本在她小推车里的棒棒糖飞了出去,好像子弹一样砸在了老鼠的头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曼曼眨眨眼,回头看了看做出这一切动作的黄瑾琛。
黄瑾琛的目光从死耗子身上移动下来,对小萝莉说:“不错,老鼠雷达。”
曼曼想了想,也对怪蜀黍说:“不错,老鼠杀手。”
三个人近乎匆忙地从超市回来,一路小心翼翼地随时防备被老鼠跟踪。到家以后,寇桐把曼曼从超市里扫荡回来的大包和她一起放在了沙发上,她就驾轻就熟地自己播电视去了。
寇医生低声对黄瑾琛说:“跟我来。”
两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黄瑾琛看着他把地图册挂起来,挑了挑眉——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地图,只有一小片大陆,旁边连着一个小岛,剩下的地图上没有画出来,从有限的空间看来,那里应该是无限的大海。
寇桐翻开自己的笔记,打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一块手绘的地图,跟挂在墙上的那份印刷体惊人地相似。
“这是什么?”黄瑾琛问。
“地图,或者……对于空间生成程序来说,是坐标。”寇桐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计算方法,我打算临时用我书房这台私人电脑把它模拟出来,这样我们能对周围的环境有更清楚的把握。”
他皱皱眉:“我现在不大确定,曼曼说的‘入侵者’到底是什么意思,理论上说,投影仪的高度兼容性,空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由意识主体投影造成的,仪器本身不会对其中的人产生任何敌意,如果不是病毒,那很可能……”
“什么?”
“那些老鼠效忠的对象是七个人中的一个。”
黄瑾琛不大理解,沉默地看着寇桐弯下腰,在一张地图上写写画画,他现在其实非常想粗暴地打断寇桐,问出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于是只能一边克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一边不存在一样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这是很多年前他被训练的基本功之一。
寇桐也好像完全忘了这么个人的存在,表情凝重地分析着地图,时不常地停下来在纸上演算一下。
黄瑾琛的目光就跟着他放在地图上,突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平稳的呼吸一滞,半靠在墙上的脊背挺直了,他指着那地图上大路的形状说:“那是……”
地图很详尽,一面是铁路公路的交通图,一面是山川河流的立体图,看起来花花绿绿的,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搅乱了黄瑾琛的视线,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图形熟悉的轮廓。
那是一颗种子的形状,而旁边的小岛,就是它的叶子。
这个图形几乎笼罩了他的整个年幼时光,这个是……
“对,是种子。”寇桐停下来,顿了顿,从地上站起来,用一种比黄瑾琛还要复杂的目光看着那副地图。
第二十五章 我是谁
“我小的时候,在住的地方见到过这个符号。”黄瑾琛从寇桐身后伸出手来,指尖轻轻地划过地图的轮廓,“辅导员告诉我,那是一颗种子。”
他极轻极轻的呼吸扫过寇桐的耳后,两人靠得很近,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暧昧。
“辅导员就像是个保姆,负责把我们这些小孩带大,教我们说话,还有一些小孩的基本启蒙。”黄瑾琛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并不愤怒,并不沮丧,也并不怀念,却依稀有些困惑,“那时候我记得周围有好多小孩,每个人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平时对我们看管得很严,起居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大家时常会换住所,基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周围的人多接触。”
“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再也没看见过那个辅导员,我被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进行封闭式训练,训练是淘汰制的,周围的人依然像走马灯一样地换。”黄瑾琛往后一靠,靠在了寇桐的桌子上,撞翻了上面的一个旧笔筒,里面稀里哗啦地掉出一大堆零碎的小玩意,除了笔之外简直什么都有。
黄瑾琛挑挑眉,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发现那里面不单有各种方便面小零食里面带的收藏卡,居然还混杂了一封一看就是毛还没长全的小女生写的情书。
黄瑾琛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使得他有些恣意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了不少,寇桐毫不在意地说:“别笑,那是我初恋的梦中情人写的。”
黄瑾琛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寇医生,咱一个纯洁的医护人员,情史能不要那么丰富么?”
寇桐说:“医护人员也有美好的青葱时代。”
黄瑾琛扼腕叹息状:“哎呀我擦,真他娘的相见恨晚,没能把小青葱在摇篮里掐走,现在变成花心大萝卜了。”
寇桐继续说:“我现在都记得她的名字,她叫X103,一笑俩酒窝,有一条长辫子,我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想揪一下。”
黄瑾琛一愣。
寇桐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妈十五年前就过逝了,鉴于我那时候明显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没有了监护人,一时半会也联系不到其他的亲人,所以被送去了社区孤儿院。后来莫名其妙地被选走,做了一串不知所云的测试,然后就被一拨人带走了。”
黄瑾琛轻声问:“然后呢?”
寇桐犹豫了片刻:“我不能告诉你很确切的经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当时情绪又不大稳定,很多记忆应该是我本人后期加工过的,很可能不是当年的实际情况。”
黄瑾琛点点头,寇桐以一种特别客观的态度说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和可靠感,叫人不自觉地相信他。
“也是一个辅导员,和一堆住在不同格子里的同龄人。”寇桐转头看着黄瑾琛的眼睛,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眼神里仿佛有种格外相同的东西,像是截然不同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一条冰冷而神秘的血脉似的。
“但是我不像你。”寇桐说,“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