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泡比一个水泡快。
水面上皱起一个个波纹，波纹飞快地凸起凸起……
水哗地一声响，一个白色的脑袋钻出了水面。
白色的脑袋游动着，寻找着岸。
黄昏的时候，一头猪从弃儿湖里爬上了岸。
5、第五章：母亲和儿子
第五章：母亲和儿子
“妈妈这身衣服好看吗？”母亲站在一米高的穿衣镜前，正面看看，侧面看看；然后，走前半步左右看看，再后退半步左右看看。
她的脸上浮现出青春的活力和些许的。
“好看！”我伸手捏了捏母亲的衣服，感受着猜想着这是什么布料？
“知道这是什么布料吗？”
“不知道。”
“棉绸！”母亲兴奋地说：“这布料很贵的呀！你爸爸活着时，他从舍不得花钱给我买这么好的布料。”
“等我挣到钱后，我天天给妈妈买棉绸衣服穿！”
“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一个孝子呢！”母亲很高兴，她接着又说：“不过，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子……”
“妈妈，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母亲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宝贝，你是比以前懂事多了！”
“妈妈看上去更年轻了。”
母亲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弯下身子，拉开抽屉，找东西？
“妈妈，你找什么啊？”
“我的头油，我的头油……”母亲说着，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
她翻找来翻找去。
“呵呵……总算找到了！”
母亲开心地拧开头油瓶盖，在手心里滴了几滴，用双手掌搓揉了两下，然后开始在卷发上抹搽头油。
母亲的发型，也是刚刚从理发店烫过的。
看着母亲的发型，我突然想起在弃儿湖边遇上的那一位，她和母亲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她的怀里抱着流产出的死婴儿，一边哭泣，一边用镰刀挖出小小的墓坑。
啊！我可怜的妈妈，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已经成了寡妇。
啊！我可爱的妈妈，父亲去世才一个月，你就把他忘掉了。
“妈妈，你看上去更漂亮了。”
母亲脸上写满了微笑，她似乎并不满足我一个人的赞美。
“我去集市上买些菜！”
母亲呵呵笑着，出门了。
母亲是真的想去买东西吗？她今天为何打扮的如此漂亮呢？——我猜想她上集市是为了勾引男人。
我望着母亲匆匆而去的背影，很想和她一起去集市。
我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很脏。
我不能穿着很脏的鞋子和母亲走在一起。
我慌忙去换干净一点的鞋子。
我不能丢母亲的脸。
我找啊找，我的每一双鞋子都脏了，也烂了一个个的洞。
我想了想，我的母亲好久没有给我做过鞋子了，也好久没有给我买过鞋子了！我开始有点恨母亲了，她只想着把自己打扮漂亮，她一点也不关心我……
我望着门外母亲消失的背影，泪水突然涌出眼眶。
“妈妈，你是真的爱我吗？你怀孕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去流产？”
这个念头令我自己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缺少安全感，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妈妈，你曾经无意中说过，在生我之前，你已经怀上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如果出生，他应该是我的哥哥！可是，妈妈你又说，只因为你的心情不好，只因为没有人真正关心你爱护你……所以，妈妈——你不高兴了，你去做了流产手术……”
可是，你做完流产手术之后，为什么还要去怀孕呢？
“妈妈，你怀上我是不是你的选择呢？”
而我的出生只能是一次偶然！一次意外！
“妈妈，我一想到那些被流产出来的死婴儿，我就恐惧，我就绝望……它们被扔在荒凉的空寂的湖边，被扔在缠绕着灰白蛇皮的坑坑凹凹的乱石堆和杂草中……它们死了也没有自己的坟冢，即使被埋进小小的土堆里，也会被野狗扒出来吃掉！”
“啊！妈妈，我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总会绝望！我每个夜晚都在做恶梦，我总是梦见自己死去，不停地死去……”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寻找家门，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寻找……可是，每一个村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房门都是紧闭的；每一张脸都是陌生的……没有一盏灯是为我点亮！
“妈妈，你生下我之后，有没有后悔？当我惹你生气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杀死我？”
我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一种模糊的感觉告诉我，我如果是一只鸡或一只狗，母亲早就把我杀死了！而这种念头硬是深深地钻进了我的大脑。
“妈妈，请你宽容我的每一个缺点！”
“妈妈，请你原谅我的每一个过错！”
而我现在，只好守在大门口等母亲回来。
“妈妈，你是真的爱我吗？”
“妈妈，你会不会从集市上给我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回来呢？”
“啊！妈妈，你一定会的！你一定会给我买回来一双漂亮的鞋子……”
我一个人坐在空寂的院子里，发呆，发呆，发呆……
一只蟋蟀在我体内歌唱。
“妈妈，我同情你，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已经成了寡妇。”我望着树上的一只麻雀说。
“妈妈，我爱你！”我看着老枣树上的枣儿说。
“妈妈，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可以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会变得更强大……”
我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土上写字：
起风了妈妈
我不回家
我在用手中的泥捏一座城堡
不让陌生人走来
天黑了妈妈
请再等等我
我要捉到夏季里所有的荧光
放进你失色的眼睛
下雨了妈妈
你就倚在门口吧
你用泪燃烧的灯
无论我走多远
无论我走多远
我都能看你看的清楚……
6、第六章：复活后的常医生
第六章：复活后的常医生
一大朵一大朵的黑云，不知从哪里来，一会儿就聚满了天空。很快，雨滴就落下来了。
树叶，草叶，伸出它们嫩绿的舌头，吸舔着这一滴滴的雨。
我喜欢看它们的根牢牢地抓紧泥土，无论风怎么吹，树和小草都不会倒下。
母亲为了讨好我，一下子给了我许多零花钱，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说：“你觉得常医生这个人怎么样？还好吧！呵呵……有人说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岁，而他看上去还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我低着头不语。
“唉！妈妈总得为你考虑考虑吧！你爸爸去世的早，他可什么也没有给我们娘俩留下……常医生开诊所赚了很多钱……你现在还小啊！妈妈也想守着你不改嫁，可是妈妈这样做全是为了你啊！”
我还是低着头不语，内心诅咒着：老不死的常医生！
“如果不是媒婆这么一提，我也不会这么去想啊！妈妈现在不趁着年轻改嫁，等你长大成家后我再改嫁？！那时候已经变成老太婆了，还能找到好家吗？还会有谁再要我呢？！”
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看了看母亲。
这时，我希望她一下子变老：头发变白，脸上爬满皱纹，嘴巴歪到一边，牙齿掉个精光，让她还驼着背；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她只好天天拄着拐杖……连八十岁的老太太看上去都比她年轻，连一百岁的老头都不会看上她……
可是，你看——你看——你看母亲的脸？
她为什么会这么的骚？她为什么会这么的浪？
她的丈夫才死三个月，她已经耐不住寂寞了啊！
“宝贝，不要给妈妈哭闹啊！这样会让邻居笑话我们家的！”母亲陪着笑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说：“你想吃什么饭？妈妈给你做！”
她变了，真的变了！
她改嫁之后还是我的妈妈吗？她还会爱我吗？
“我不喜欢那个老头！”
我努力说出这一句。
母亲很快收敛了笑容，她的表情严肃，她冷冷地说：“这是大人们的事，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母亲也不再动手做饭，她苦闷地坐在椅子上，不再理我。
我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掏出里面的钱看了看，然后放回去。我没有和母亲打招呼，一个人走出了家门，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很快，我走到了小镇。
我找到一家熟悉的商店，给自己买了一双漂亮的运动鞋。
很快，我提着新买的鞋子回到了家里。
房门没有上锁，母亲也没有在家。
她去哪儿？
我脱掉脚上沾满泥灰的破鞋子，换上新鞋子，然后把破鞋子扔到了一边。我站在母亲的穿衣镜前，看脚上的新鞋子。
我突然又听到了一只蟋蟀在我体内尖叫。
我打开了母亲的衣柜，找出母亲漂亮的新衣服，狠狠地扔到地上，我一件接一件地扔，扔的满地都是……我又开始用我的新鞋子踩母亲的衣服，不停地踩，疯狂地踩……
我突然看到镜子里闪现一张女人的脸，她脸上带着狞笑，盯着我……
“啊！”
我尖叫了一声。
再去看，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我感觉周围的世界在渐渐变冷。
我好怕。
我慌忙去捡拾地上的衣服，不停地拍打上面的灰尘，然后，一件件叠好，放回柜子里的原处。
这时，母亲回来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去哪了？”
“我去镇上买了一双鞋子！”
母亲这才注意到，我的脚；我脚上的新鞋子。
我背着一捆新割的青草，从弃儿湖往家走。
走到院门时，发现大门从里边挂上了铁链。我放下草捆，把手塞进门缝，熟练地从里边打开了门。
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停在我家的院子里。
“这是谁的自行车？”
我纳闷地想：我家的亲戚中好像没有人有这么新的自行车。
我轻轻走到母亲的房门边，竖起了耳朵，听到里面有急促的喘气声。我急忙去推门，门从里边锁插上了。
“——妈妈！”我大声地喊。
里面没有人答应。
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母亲就在里面！还可能有另外一个人，他是谁？
“——妈妈，妈妈！”我又接连喊了两声。
里面突然有一阵杂乱的声音，很快又平静下来了。
一会儿，门开了。
从屋里走出母亲，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故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常医生，他皮笑肉不笑地给我干笑了一会儿。
我转身去做自己的事，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小辉，我去送送你常伯。”
母亲说完，两个人一起走出了院门。
我望着两个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深爱着的亲人背叛了我，五脏六腑撕裂般地疼痛，而我只能去接受这一打击。
很快，有媒婆来回跑了几次。
母亲和常医生订好了结婚的日子。
还有七天，就是母亲再婚再嫁的日子。
我穿过阴冷的坟地，一个人来到了弃儿湖边，哭泣，很伤心地哭泣。
我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湖水里。
湖水起了波纹，然后，我看到了一群美丽的金鱼游上了水面。
一个环形的水波纹正在扩大。
我惊讶地看着，看着，停止了哭泣。
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想起了哭泣的小兰。那时候的湖面也是这种情景。
这一群美丽的精灵是从什么地方游出来的呢？
金鱼一下子沉入了水底，水面波纹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破碎的身影。
这时，一只老山羊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它突然一跳——不顾一切地跃身一跳，落入了层层凸起的水波中。
“啊！”
我尖叫了一声。
在我喊叫的一瞬间，一阵风从湖水的波纹里旋转着吹了过来，老山羊的带着膻气味的身子从高高的青草岸上飘落下去。我再一下子惊呆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山羊的身子被吸进层层凹陷下去的波纹，水花一阵阵跳跃，似乎有一道门从湖面上打开，老山羊沉入水中不见了。
“啊！”
我又尖叫了一声，眼前重叠着浮现小兰落入湖中的影像。
老羊山为什么要自杀？难道它也有痛苦吗？
“不，这不是真的！”
我慌忙后退几步，然后，撒腿就跑。
暮色正在降临，一盏一盏暗淡的灯光在风中摇曳，一个声音躲在黑暗里呜呜地哭泣。
7、第七章：药
第七章：药
母亲为自己的婚事兴奋着，瞎忙着。
她突然淋了一场雨，还在雨中摔了一跤。
第二天，母亲病倒了。
常医生和媒婆，还有邻居们都来看望母亲。
“不会有什么大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躺几天，喝点汤药，很快就好了！”常医生说。
母亲躺在床上，她努力想坐起来，却被常医生劝阻着，又躺回了被窝。
“我们的婚事，怕要耽误了！”
常医生把手放在母亲的额头，测量了一下温度，一边安慰地说：“我们又不是年轻人——第一次结婚，我们的事好办，呵呵……我们的事不急！”
我从挤满了人的房间里退出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朵朵黑色的云正在汇合。
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几根腐烂的榆木长出了一朵朵的黑木耳。
我突然又听到了一只蟋蟀的歌唱，这声音是从我的体内传出来的，真的是从我的体内传出来的。我想起和父亲一起在弃儿湖边割草时，一只黑亮的蟋蟀爬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我用镰刀碰它时，它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紧接着跳上了我的脸……它飞快地钻进了我的鼻孔，然后消失了。
不，这一只蟋蟀从来没有消失过，它就住在我的体内。
我再次想起了父亲的死：他在湖水里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往岸上爬……可是，一块石头却落了下来，他的脑袋破了，鲜血染红了湖水，他随着滚落的石头一起沉入了水底……我分明又看到了他最后的眼神，他的眼角渗出了两滴晶莹发亮的泪水，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带着陌生的惊讶的怀疑的痛苦的绝望的表情……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啊！爸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那时候只是想：等我长大了，个头比父亲大的时候，力气比父亲大的时候，我会好好揍他一顿，让他闭嘴，决不再允许他骂我侮辱我贬低我伤害我！
可是，这一切都像似在梦中发生的。我的力气那么小，怎么会搬起一块大石头砸下去……
我的耳边模模糊糊响起：“你连狗都不如！”父亲还这样骂“养头猪都比你强！”
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块血红的石头，血红的石头就像一个刚刚死去的弃婴。
我从地上抱起了这一块被血染红的石头。
父亲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坡岸上的草根，另一只手不停地抓啊抓，可是什么也抓不到。
他惊讶地看着岸上的我，嘴巴越张越大……
我慢慢地把石头举到头顶……
“不，这不是我！”我的心在呼叫：“爸爸不是我杀死的！”
是它？——一定是那一只蟋蟀干的！而它就躲藏在我的体内，像冤魂附在我的身上。
这时，雨又开始一滴一滴落下来。
暮色已经降临。
我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感受着孤独。
“妈妈的病不会好的……”这个念头突然从我的大脑里微微地飘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腐烂的榆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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