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也躲到墙下,之前他发烧得迷迷糊糊,很多事情都没细想,现下略一琢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首先阿悔没有见过白一卿,那本手抄本也只到兴庆三十年为止
,他至少死了十年了,在那古怪的石棺中,却恰好空出一个棺材,白一卿若是真能料事如神,算到他和阿悔有一天会闯入,何必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白华不由得怀疑,是有人将其中的尸骨拿走,诱使阿悔进入棺材。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人趁他昏迷,将他带到白一卿的墓室,只是为了帮他揭开秘密吗?
白华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头顶上是闪动的水波的光芒,虽然微弱,但是只要他往上游,立刻就能回到人类的世界,然而阿悔的脸一闪而过,他的心颤动了一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他必须找到阿悔,他还在石棺中,也许已经凶多吉少,他不能就自己这样逃走。
白华想起当时打开石墙的顺序,游到花瓣处查看,那珊瑚中,果然有一株长得特别巨大,白华按次序搬动,最后到花蕊处,那颗卵发出柔和的微光,在水中轻轻摇曳着,白华心道:打扰前辈了,便使尽全身力气推动卵,刚开始,卵纹丝不动,渐渐地,地面下传来沉重的轰鸣声,卵形房间缓缓升起,下面露出一个洞口。
白华没有任何迟疑,进入了那个洞口,两边是平滑的石砖,仅容一人通过,他刚往里面潜去,突然感到顶上剧烈的震动,他勉强回头一看,洞口碎砖纷纷掉落,竟然是整个白一卿的墓地都倒塌了。
不停有细小的碎块落进来砸到白华身上,白华只有快速往前游去,他之前虽然不再发热,仍然十分虚弱,游不了多久就头昏眼花,完全靠一股本能在支持着。
但是那震动一直未曾停止,甚至隐隐有追赶上来的趋势。白华吐出一连串气泡,拼着一口气向前。
不知道游了多久,就在他险些支撑不住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道圆形的石门,白华使尽全身力气撞去,轰隆一声石门碎成数块,湍急的水流夹杂着碎石,挟裹着白华一下子冲进了空旷的室内。
白华被狠狠摔在地上,良久才缓过劲来,他睁开眼睛,这正是他和阿悔进来的那个石室,一排排的石棺伫立两边,白华努力向阿悔所在的那个爬去。
离开了水,白华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他只觉得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自己,细小的石块割伤了皮肤,突然间,刚刚已经缓和的震动又再一次传来,头顶上落下碎石,白华不得不加快了速度,他扒住阿悔的石棺,用力推开棺盖,侏儒躺在里面,眼睛圆睁,面色苍白,小腹上插着一块尖利的石头,血浸满了棺底,一瞬间白华以为他已经死了。
不料阿悔的眼睛,极慢极慢地转了一下,看见他,眼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白华心头一松,差点昏过去。此时震动愈发剧烈起来,石室的一边传来轰鸣声,竟然是完全坍塌了。
白华来不及细想,翻身入棺材
,用力合上棺盖,只听见巨大的石块砸在棺盖上的声音,有好几次,白华都以为棺材会被击穿,两人就这样丧命于此,但是就在棺盖被砸出裂缝,下一刻就要顶不住的时候,震动停止了。
石棺外已全部被碎石堵死。在一片漆黑中,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棺材不算小,阿悔又身形矮小,白华在其中并不感觉逼仄,然而此处已是绝境,他们俩人都身受重伤,支撑不了多久了。
白华尽量不压到阿悔,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紧紧贴在了一起。
白华感觉阿悔伸出了手,闷哼一声拔掉自己腹部的石片,然后缓缓把他抱住。
白华心中一动,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两人的呼吸交缠,白华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想起还在泱州的时光,真是恍如隔世。
阿悔的呼吸时断时续,气若悬丝,白华想起刚看到的情景,灵机一动,伸出手指,找到阿悔的手,在他手心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他想阿悔还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许能因此再支持一会儿,无论如何,拖得一刻是一刻。
时间渐渐流逝,白华的脑子中也开始模糊,然而他依然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已经不在乎阿悔能不能看懂,或者自己能写多久,只是尽力这样做着,他想到什么写什么,他写奇怪的黑影,他写白一卿的故事,他写夜舞湖的传说。
阿悔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白华再也没有了气力,两人依靠在一起,陷入黑暗。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华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腹中有一种坠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在出来。
白华忍不住翻滚着,击打着狭小的棺壁,阿悔也被惊醒,嘶哑着问:
“白……怎么了……”
白华无法回答,他的全部意志都在对抗疼痛中,甚至用身体撞击石壁,阿悔努力搂住他,却被他狠狠撞了好几下。
一波剧烈的痛感袭来,白华忍耐不住,狠狠甩动鱼尾,却听见一声闷响,石棺被他硬生生撞开了。外面又是一阵震动,引起了各种石块滚动的轰鸣,良久平静下来,白华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潮湿的凉风吹来,他连忙推推阿悔。阿悔动弹了一下,也发现了异样。
白华伸手摸去,棺盖已经完全被砸裂了,露出一条一人宽的缝隙,上面似乎是空的,刚才的震动居然奇迹般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一丝凉意落到白华的手上,白华一个激灵,立刻想到这是在湖底,上面便是夜舞湖,湖水往下漏,说明上面必然有缝隙。
白华试着往上,然而他变成鲛人后,和一般成年人一样身材,根本过不去,他想到阿悔,连忙拉过他的手写到:你上去。
阿悔道:“不……一起……”
白华正要说服他,那种疼痛又汹涌而
来,白华死死抠住身边的石头,阿悔着急地在他身上摸着,突然惊叫一声:“白……你,你肚子……有东西……”
白华痛苦难耐地吼叫起来,但是他喉咙被伤,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嘶声,疼痛变本加厉,白华大喊一声,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脱出去了,带着他的生命一起,大量的血液一下子浸染了他半身,他在一瞬间仿佛被抽干,枯竭。
朦朦胧胧中,他听见阿悔大声哭喊着,用不成样子的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白鱼……白鱼……可是,白鱼根本不是他的名字啊……
他这样想着,心中反而一片淡然,如同漂浮在沐浴着月光的水中,静谧,平静。他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但是却仿佛回到了家一般。一条黑色的鲤鱼和一条红色的鲤鱼围绕着他,游曳在他身边。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一颗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
☆、第 21 章
白华尖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入目的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连忙把自己蜷成一团,很快他发现自己身上除了麻醉过后的眩晕外,并没有其他不适,他看自己的手,确实是那双熟悉的,属于白华的手。
白华长出一口气,刚才在“梦中”经历的一切简直像是前世今生一般,他摸摸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环顾四周,他又来到了这个诡异的房间,简直像冥冥之中注定一般。
如果那不是梦,阿悔就在床下的石室中,白华的心中焦急起来,但是这房间并没有任何他之前痕迹,难道说,阿悔说的是真的?他在梦中到了宝德年间?
突然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那是一种熟悉的声音,白华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爬动时鱼尾上的鳞片在石砖上摩擦的声音!
白华从床上跳下,循声找去,掀开一层层绯红的帷幕,突然他愣住了,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张扁扁的脸,死鱼般外鼓的眼睛,奇厚的嘴唇,和阿悔极其相似。
白华惊愕之下脱口而出:“阿悔?”
然而那怪人歪了歪头,似乎很不解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怪人以手撑地,往前爬了几步。
白华才发现,怪人并不像阿悔般是个侏儒,他身后是长长的鱼尾。
白华立刻反应过来,这只怕又是一个实验的材料,他忍不住退后几步,防备地看着他。
然而那怪人好像很急切似的,又朝他爬了几步,尾巴在地砖上敲打着,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
“你是谁?”白华尝试着问,但那怪人不回答,只是努力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白华看那只手,筋脉虬结,指甲长而锐如利刃,一瞬间他想到了来京城的路上的某个夜晚看到的那一幕,他明白那第二辆马车中,原来带着这个怪人。
那这样说……这个怪人,就是所谓的“二殿下”?
那怪人见白华不理他,好像十分伤心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了咿咿呜呜的声音,白华试探着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他的爪子。
那怪人立刻紧紧反抓住白华的手,居然像只小狗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向他轻轻摇摆着尾巴。
白华也看出了这人对他并无恶意,但是仍然不敢放松,那人倒好像很高兴似的,一直在他身边打转。
白华一个错神,那人已经爬到他脚边,亲热地抱住了他的腿。
白华不由得失笑,他伸出手拍拍那人的头,他虽然下半身是长长的鱼尾,但是上身瘦削纤细,看着不过是个少年的身量。
“你叫什么名字?”白华随口问他,那人用长长的利爪,在地上画了一个两道首尾相连的弧线。
“这是……月亮?”那人点点头,又画了一遍,白华再猜:“
小月?月牙?明月?”
那人的尾巴开心地在地板上扑打起来,白华笑道:“原来你叫明月。”
白华想到别人叫他二殿下,不由问:“你是太子的弟弟?”
那人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白华,白华以为是他要问自己的名字,道:“我叫白华。”
那人摇摇头,用手在地上画了四个小人,两个大人中间是两个小孩,然而白华细看,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是有正常四肢的人,另一个大人和小孩身后是鱼尾。
那人指了指鱼尾小孩,又指自己,白华道:“明白了,这是你。”
那人指鱼尾大人,又指白华,白华摇头道:“不……你搞错了,我不是他。”
那人好像有些着急的样子,咿咿呜呜地要爬到他身上,白华伸手摸他道:“明月,你真的认错了,我不是你爹爹……”
突然间,他脑中浮现起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晏长生,晏玄,还有他之前附身的不知名的少年,还有面前的这个怪鲛人……白华立刻压下了这个念头,别的不说,今上据说生的是龙章凤姿,气度非凡,又怎会是阿悔那样的侏儒呢?
白华拍拍明月道:“你能带我出去吗?”
明月歪着头看着他,白华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可能有危险,我得去找他,明月,你和你哥哥说一声,让我出去罢。”
明月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白华也无奈,他径自在这个房间里查看了一圈,还是那样,巨大的镜子连成一片,他根本找不到进来的入口。
突然之间,他听见了外面隐隐约约有噪声,白华立刻以手叩墙,大喊了几声,声音越来越近,一会儿就到了跟前,白华连忙退后,明月爬过来,抱住他的腿。
一阵机关的轰隆声过后,整个镜子墙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来,竟然全部翻过了一面,正对着床的地方张开了一个巨大的通道,一行人走了进来。
白华抬眼一看,在前头的竟是余怀,他身后跟着青鸾等人,然而青鸾不再是一袭青衣的朴素模样,一群人俱是一袭银色窄袖交领右襟长服,前胸后背及通袖处都绣着海浪江崖,猛虎峭壁,腰间架一把绯色长刀,端的是本朝护驾侍卫亲军的服饰。
白华把目光落在余怀身上,余怀看上去仍然和他见过的一样,披一件雪色大氅,乌发深瞳,气质如玉,然而清雅中又透出一丝毋庸置疑的的尊贵,他心中跳了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明月一看见余怀,便松开了抱着白华的手,颠颠向余怀扑去,后面立刻有人出来,将明月抱起,送到余怀身边,余怀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而后抬起头,对白华道:
“白公子,这次让你受惊了,十分对不住。”
白华听他的
语气,客气中带着疏离,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满不在乎,完全不是前几次那温柔忧郁的男子。
白华想问什么,余怀已经向青鸾点点头,转身欲走,白华立刻往前几步,却被青鸾和另一个侍卫拦住了。
白华情急之下高声问道:“你是不是晏长生?”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青鸾几个脸色都变了,大声喝道:“大胆!”
白华也顾不了那么多,对余怀大喊:“你究竟是不是晏长生?!”
青鸾大喝:“居然敢妄称圣上名讳?!”一边扭住他的手腕背到背后,白华一时疼得毫无反抗之力,依然不依不饶地对着余怀的方向喊道:“你是晏长生?那阿悔是谁?阿悔在哪里?”
余怀的背影突然颤抖了一下,他蓦然转过头来,几步迈到白华面前,问道:“你怎知道阿悔?”
白华听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阿悔……他是不是死了?你……你是不是晏杞桓?!”
余怀脸上出现了非常古怪的表情,他抬手制止青鸾的进一步动作,看着白华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怎么知道的阿悔?”
白华静静地和他对视,一瞬间他想到的都是那个侏儒,那个奇怪的,偏执的,疯癫的侏儒,他不回答,只是倔强地看着余怀。
余怀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白华觉得手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的两边手臂都被卸下了。明月在后面翻腾起来,尾巴抽打着墙壁,然而依然被侍卫们紧紧抱住。
然而白华依然拗执地问:“阿悔在哪里?”
余怀盯着他,白玉雕成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道:“朕便是晏长生,小名阿悔,你如何得知?”
白华直愣愣地看着他,道:“不可能,阿悔他,他是个侏儒,他……”
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待他一片真心,他抱着他在黑暗中恸哭,他答应过永远不丢下他。
余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这不是那假装的温柔,或是上位者的威严,那是一种深处的情感,仿佛就要爆发。
余怀仿佛按捺着怒气,道:“朕最后问一遍,你如何得知?!”
白华看着他道:“我认识他,就在这房间里。”
一瞬间,余怀的情绪又全部收回去,看青鸾一眼,白华发出一声闷哼,他的手指被掰断了一根。
“白华,你生于洪熙元年九月廿三,祖籍金州,父白裕全,母白郑氏,十二岁入县学,十四岁拜郑有泠门下,月前来到京城,朕说的可对?”
白华低声道:“不错。”
“那么,你倒是如何在这房间中结识的阿悔?”
“启禀陛下,草民也不知道……”白华感到右手上又传来一阵剧痛,他的手指又断了。白华痛得伏在地上,咬紧下唇说不出一句话,他看着那个冷漠的男人,突
然觉得心脏比身体痛得厉害。
“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白华抬起头,大声道:“草民并未诳语!我与阿悔相识于此处,短短七八日,然而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草民只想知道阿悔现下在何处,是生是死!”
余怀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侍卫中发出一声低喊,竟然是明月挣脱了他们,拼命向这边爬来。侍卫们自然上去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