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发现这不是那个诡异的红色房间,他躺在冰冷而潮湿的地上,天花板很低,四周都嵌着石砖,仿佛一个幽暗的地牢。
侏儒怯生生地把灯在他身边放下,小心地蜷缩在一边:“白鱼……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别死,我求你……”
白华不想理会他,他的心已经渐渐冷下来,如同一片死灰。
除了脖子上的痛楚以外,那种强烈的饥渴感已经消失了,相反他觉得身上非常黏腻,好像刚从水里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地砖的阴冷,白华觉得越来越冷,他感觉自己已经在微微颤抖。
侏儒也发现了他的不对,连忙爬过来,问:“白鱼,你怎么了?”
白华没有多余的力气理他,嘴唇已经冻得青紫,侏儒连忙把他抱在怀中,用自己体温温暖他,白华正想发作,突然发现他的身体变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白得如同玉石一般的肌肤,上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那是细小的鳞片!他试着挪动自己的腿,然而又笨又重,因为那已经不是腿,而是巨大的鱼尾!
白华剧烈地挣扎起来,侏儒不得不用尽全力摁住他:“怎么了?怎么了?”
白华看着他,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侏儒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拿刀子刺了我自己以后,我以为会和你一起死的,没想到床裂开了,底下有个大洞,我们俩就一起跌了进去,里面是湍急的水流,我一直抓着你,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刚才我往里面走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墙上有盏灯,还有火石,我就拆下来了。”
白华想到床下奇怪的图腾,也许是他们俩的血启动了机关?他继续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
侏儒有点不解道:“什么?你……你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
白华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侏儒道:“你,你本来就是鲛人啊。”
白华几乎又要挣扎起来,巨大鱼尾发出摩擦鳞片的声音,侏儒连忙死死抱住他:“别这样!白鱼!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白华安静下来,侏儒开始慢慢讲述:“上次和你说了,安排这一切的人叫赵先生,
我不记得我自己几岁,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赵先生找来一些女子,让她们喝下一种汤药,她们很快会长出鱼一样的鳞片,然后让我和她们……圆房……我不知道赵先生的目的是什么,但是那些女人很快就死了,有些是因为反抗被杀掉,有些自尽,有些是……蜕皮而死,我和她们说话,她们除了尖叫就是打我,所以她们死了我一点都不伤心,呵呵……但是你是不一样的,白鱼,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我想你出去了就不会要我了……我想着就算死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白华问:晏起桓是谁?
侏儒道:“是我们的父亲……他,他也和我一样,他已经变成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想我以后大概也会变成那样……我不知道原因,他生下我们就是为了给他做实验的,赵先生说,这么多年,我是唯一一个神智正常的……”
白华努力在脑海中寻找晏起桓这个名字,他觉得非常非常熟悉,突然之间,他的心像被狠狠地揪了一把,晏起桓!大奕朝太祖晏起桓!带领六翼将平天下,定乾坤的晏起桓!
他问侏儒,你叫什么名字!?
侏儒犹豫着道:“我……赵先生说希望我活得长一点,就叫我晏长生……”
白华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问,现在是什么年号?
侏儒愣愣道:“年号,我不清楚啊……似乎是叫,宝德吧。”
白华上京的那年,是洪熙十六年,距离宝德那个年号,至少有十七年了。
晏长生,奕明帝,宝德三年登基,一年后改年号洪熙,同年晏玄出生,封暄文皇太子。
现在这个侏儒说他叫晏长生。
白华觉得这一切比梦还荒诞。
侏儒看着他的神情,一时间慌了神:“白鱼,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你看着我呀……”
白华闭上眼睛,他只想睡过去,睡过去也许就能回去了。
但是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又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他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真实,也许他一直在这里,所有的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他看见一泓温柔的月光,月光下,两尾鲤鱼在游动,一黑一红,相互追逐打闹,尾巴一甩,带起一波波的水纹。
不知道为何,白华只觉得心中一片平安喜乐,仿佛摒弃了一切俗世的纷争,他愿意就这样宁静地永远存在下去,像一滴水,像一捧月光。
☆、第 18 章
可惜他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了,白华睁开眼,看见的是阿悔焦急的脸:“你怎么样了?你在发烧,晕了很久……”
经他这样一说,白华才发觉自己确实全身绵软,高烧引起的酸胀让人恨不得把自己拆开,伤口依然疼痛得厉害。
阿悔道:“你不能躺在这里,我带你往里面走。”说罢他努力想把白华背起来,但是他原本就个子矮小,白华变成鲛人后,身长接近两米,阿悔根本无法背动。
阿悔把白华扛在肩膀上,一步步往前走,石砖道是个斜坡,缓慢往上,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瘦小的身体几次差点支撑不住。
白华示意他放他下来,于是两人坐在地上,阿悔大口喘气,白华强打精神看着四周,似乎是比刚才干燥一些,然而依然十分阴冷潮湿,甬道的前方黑洞洞的,看不清有什么。
白华的视线下移,看见阿悔胸口的刀痕,居然已经结疤,他做手势问阿悔,阿悔笑道:“我的伤口都愈合得特别快,也算是当怪物的一种好处吧。”
白华点点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抽离,他没有那么恨阿悔了,可能人将死的时候,会变得比较善良吧。
阿悔又将他扛起来,继续往前走,沉重的脚步回荡在甬道中,又经过几次休整,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堵巨大的石墙,阿悔把白华放下来,举起灯细细查看。
石墙上雕刻着巨大的圆形图案,一圈字符围在最外,往里有三道波纹,围绕着一朵如同火焰的花,白华心头一颤,这就是他在床底下摸到过的图案。
阿悔伸手在石墙上到处摸索着,然而这似乎是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浑然一体。白华也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那图案,现在他终于能看清那些字符,不是他熟悉的文字,更像是简单的图形,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一个人身鱼尾的形象,白华凝神看着,那图案在他眼里渐渐动了起来,一个人身鱼尾的小人,按次序摁下火焰花的花瓣,最后以血点花蕊。
白华示意阿悔扶他过去,按照此方法,石墙发出沉闷的轰鸣声,缓缓从花蕊开放成九瓣,白华和阿悔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走进去。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石室,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排排的石棺。
阿悔扶着白华坐下,自己上前去查看,这些石棺从前往后,排了九派九列,足足有八十一个,阿悔用力掀开一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里面不是别的,是一具骸骨,但是这骸骨头大如斗,身子如婴儿一般小,牙床上伸出的是细细密密的尖牙。
阿悔又连着掀开几具棺材,其中都是怪模怪样的非人遗骸,有的甚至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头骨连在一个身子上,如同一串白色的葡萄,极其恶心。
白华猜想这些便是那些
在试验中失败的孩子,有人收拾了他们的遗体,并把他们安置在这里。
阿悔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东西,他继续回去打开棺盖,查看着棺材里的遗骸,那其实是他的兄弟姐妹们。
最后一个石棺是空的,唯一一个空无一物的石棺。
白华也靠近那个石棺,两人一起往里看去,棺底刻着和外面石墙类似的字符,一个人身鱼尾的人把一个有两条腿的小人放进石棺里,然后鱼尾小人手中捧着什么东西,骑着一条巨大的鱼离去。
白华心中一动,他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阿悔看他脸色,问道:“你看得懂?这些符号说了什么?”
白华按下心中的波澜,表示没有什么。
阿悔道:“这是给我准备的,是不是?”
白华摇摇头,就算能出去,又怎么样呢,他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异族。再说,即使他变成这样,也并不想以残害他人来解决问题,哪怕是阿悔也一样。
阿悔没说什么,两人的体力基本都已经到了极限,他坐下来,和白华肩并着肩,白华因为是鱼尾,坐着非常不方便,阿悔让白华靠在他身上,以自己支撑着他。
到了这一步,两人都没什么好说的,掉入这里已经有两天左右,时间带着他们的生命,在缓慢的流逝。
白华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的血液简直要沸腾起来,脑子里昏沉沉一片,他朦朦胧胧听见阿悔在和他说话,但是说什么他已经理解不了了。
“我一辈子都活得像个蝼蚁,直到遇见你。”
他感觉到阿悔轻柔地让他卧在地上,然后起身迈进了那个石棺。
白华无力阻止,他看见棺盖缓缓合上,油灯在他身边发出微弱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最后完全熄灭了。
☆、第 19 章
在痛苦的昏迷中,他感觉到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拂过他的额头,还带着浅浅的叹息。
他仿佛漂浮在一片宁静的水中,沉沉浮浮,然而心里却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让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他想大哭,想大叫,但是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白华睁开眼睛,他在一个不大的房间中,墙壁发出柔和的光芒,仔细一看,墙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和水晶等珠宝,十分光华美丽,地板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非常柔软细腻,房间正中有一个巨大的蚌壳,闪耀着润泽的光芒,四周垂下轻纱。
白华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之前那么虚弱了,他挣扎着向蚌壳爬去,不料尾巴一动,居然漂了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在水中,但是能完全无障碍地自由呼吸。
他游到蚌壳旁边,白色的蚌壳中,静静躺着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尸体,上身人形,□是长长的鱼尾。
白骨的指中有亮光一闪,白华发现是枚晶莹剔透的鲛珠。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尸骨的手指,接住那枚鲛珠,一瞬间,复杂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淹没,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了一幅幅的画面,仿佛是这个鲛人一生的回忆。
许多许多年前,他不过是大海中自由自在的一条鱼,他只是个渔村中的贫苦少年,少年渔夫没有捕到鱼,在海上漂流了十天十夜,他心生怜悯,指引了一群金枪鱼,撞在少年的网中。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无数个夜晚,少年赤着脚,行走在每一片沙滩上寻找他,他顺着夜晚的潮水,悄悄潜上岸,一人一鱼坐在岩石上,一起看太阳从海面缓缓升起。
少年对他说:我需要你,这个天下会是我们的。
他相信了,他用古老的办法离开了水,他将再也不能接触到海洋,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
少年带着他离开了贫瘠的渔村,他们流浪在战火纷飞的九州,从一个阵营辗转到另一个阵营,渐渐地少年变成了青年,有了自己的势力。他开始隐没在幕后,他不会那些人的纵横捭阖,排阵布兵,决胜千里,他看起来不堪大用,只会一些占卜,观察天象的方法,青年开始不那么依赖他,他有其他信任的属下。
他觉得有点孤独,但是他是鱼,鱼不会说话。
他从天象上看见青年并不是天命的帝星,那天青年发了很大的火,抽出剑劈开了他面前的檀木桌,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夺门而出。
其实鲛人有很多秘术,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他还可以再活无数的年月,但是他既然已经放弃过一次,放弃其他的也不是那么困难。
青年看着他坐上轮椅,眼里闪过一丝内疚,后来青年终于得偿所愿,黄袍加身,山呼万岁之后,
那些所谓忠心耿耿的开国功臣,都一个个消失不见,只有他,被安置在皇城外的钦天监里,这算是报答?
成为帝王的青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鲛人有长生不老的秘法,那天他说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第一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打量着不再年轻英武的帝王,突然觉得很陌生。
然而他还是同意了,没什么原因,既然走出了这步,他这辈子已经注定不能再回头。
但是这次却失败了,他找不到原因,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他的血脉继续试验,试图找到改变的方法。
一次又一次,无数的幼儿惨死,他修建了一条密道,安放那些无辜幼儿的尸体,也是为他自己建造的坟墓。
☆、第 20 章
白华睁开眼睛,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了这具骸骨就是传说中的六翼公子白一卿,也是那手抄本中的一清阁主人。
他也知道了自己在哪里,这里是夜舞湖底,联通着柳眉园后的小池。柳眉园,就是太子外府,也就是两次困住他的地方。
他想起余怀在夜舞湖前和他说的那个故事,贪婪的蛇妖和愚蠢的人类,无数的牺牲换来的是毁灭,以此作为白一卿的埋骨之处,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本不知道太子绑架他做什么,现在看来,估计还是皇家血脉中的这种原罪无法清除,继续需要牺牲品罢了。
突然,他想起阿悔,难道是因为他躺进了棺材,自己才会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吗?这样一想他不由焦急起来,白华四下寻找出口,在房间顶部发现一个圆形的孔,白华用手拨开,那孔仿佛自己能伸缩似的,扩大到一人的宽度,白华游了上去。
初时他对这鱼尾还不太习惯,但是游过一会儿以后,如同镌刻在他脑海里的一般,他的身体在水中自由流畅,优美得好像一道旖旎的水波。
白华游出房间,回头看去,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昏暗的水底,是一圈厚实的高墙,如同怪兽一般潜伏在湖底,围墙内用无数灿烂夺目的红珊瑚,拼成一朵火焰的模样。那个房间发着淡淡的微光,是一个卵形,恰恰好是火焰花的花蕊,被圈在中间。
白华心念一动,游到围墙上看,果然刻满了浮雕,却不是字符那样简陋,其中人物栩栩如生,衣袂翩然,居然刻的是晏杞桓和白一卿的故事。
白华看其中那人,坐在轮椅上,想必是白一卿了,虽然是石雕,依然不减他半分风华,襟袖微扬,飘逸清雅,如同谪仙一般。
围墙首尾相连,从水中的白一卿和渔船上的晏杞桓结识开始,到最后白一卿长眠在水底,刚好并成一个圈,白华游过去细细观看,却赫然发现,晏杞桓的雕象中,双眼被挖去,只留了两个黑洞,在幽暗的水底,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白华吓了一跳,突然,他感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波动,如果是人类,自然是无法察觉,但是他现下是鲛人,水中有任何异样都逃不过他的感觉。
他立刻甩开鱼尾,往那个方向游去,只见一个黑影,飞快地窜入了湖底的淤泥和水草中。
虽然只有一瞬间,白华却看得真切,那不是湖中大鱼之类,而是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他停住不敢再动,一是那黑影不知是人是鬼,有何企图。二是他现下如此形状,又体力不支,万一真的冲突起来不占上风。
白华也躲到墙下,之前他发烧得迷迷糊糊,很多事情都没细想,现下略一琢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