轸宿不依不饶,“那……”
他还没说完,雪桂再厉声道,“虽然我家姑娘天还没亮就出府去接老太爷,但沈府也不是你们想闯就闯的,劝你们早些回去,不要在此多做纠缠,招人非议!”
慕汐瑶出城接沈老太爷去了?!
大门被紧关上,被拒在外的两人心领神会。
轸宿捏着下巴笑,“雪桂姐姐真是善解人意,不要便宜外人了,我觉得和阿星就很配!”
鬼宿向他斜去眼色,促狭道,“因为昨日只有他没有笑话你?”
轸宿默。
天下间鬼长随才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个……
……
出塔丹五十里,大漠风光一览无遗。
一行二十余人策马狂奔,沿着赫塞河疾驰,看似去势十分紧迫,又像在找什么人。
马蹄声急促交织,引得在河岸边放牧的游民连连相望。
在那当先领头的是个生得俊俏的年轻公子,他面相斯文隽秀,神情清冷高贵,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
他在马背上飞驰的姿态优美而洒脱,那一身淡紫色的袍子和高束的墨发在身后扬起,极为引人注目。
大漠上的女子全将他当作风景欣赏,有胆子大的甚至还跨上马与他追逐。
奈何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得兴趣,搭话不理会,哪怕是多余的眼色都没有。
女子们悻悻而归,果真祁国的男子就是薄情,不如北方的豪爽!
马队在离河岸不远的地势略高处停下,抬手遮住强烈的阳光,汐瑶将四处寻望了一番。
金黄的沙连绵起伏,如月如钩层层叠叠,尽头处与碧蓝的天相连,形成奇异壮丽的色彩。
宽阔的赫塞河蜿蜒盘旋其中,向着东面流去,一些稀奇古怪的草木依附河边生长,还有成群的野骆驼悠闲的停驻饮水。
沿着河域,不时能望见蓝白相间的帐篷,那是大漠上最纯朴的游民。
只可惜,没有她想找寻的人的身影。
身后,魅妆见汐瑶满脸都是忧虑之色,取下水袋递与她,“姑娘放宽心,老太爷几年前还在这片大漠上往来行商,身边又不乏得力的人帮衬着,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汐瑶闻言对她笑笑,接过水袋喝了一口,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这大漠多险,沙丘容貌易变,阿公年纪大了,那的沙暴起得凶猛,我们从旁行过都险些迷途,不想阿公他们竟受其所困。”
魅妆听后不语,将唇抿了抿,不由担心起来。
昨日后半夜沈家收到消息,老太爷的车马过长城的第四日遇到了一场沙暴,百来号的人只有十几人先回到塔丹。
偏那沙暴汐瑶他们来时也遇到了,只沈瑾瑜先有警觉,一行人绕了些许远路避了过去。
当时他们还庆幸躲过一劫,不料老太爷中了招!
两日,沿着这河域还尚有一线生机,倘若迷失在茫茫沙漠中,白昼骄阳似火,入夜寒意彻骨,实难让人不敢再往下多想……
收到此消息,沈瑾瑜连夜带着人马往西面去找,沈海川顺来路向南,汐瑶则领着魅部还有熟悉这片沙漠的下人,沿着赫塞河向东寻去。
说起外祖父沈禄,汐瑶年幼时与他十分亲厚。
虽她这阿公极其财迷,又嗜酒如命,但对她却疼爱非常。
重活一世,汐瑶早已有所悟,这世间除了男女情爱,还有更多的可贵之情。
眼下,她只想将阿公找回来。
看向东北面连绵不绝的沙丘,汐瑶略作沉吟,抬手指道,“我想往那面去找看看。”
她话一出口,魅妆和魅玥立刻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魅妆道,“昨夜二公子出发前一再吩咐奴婢们,姑娘只能沿着河域来去,落日前就要回附近的小镇歇脚,若然出了差池,奴婢们实在担当不起。”
魅玥再道,“入夜后沙匪横行,天气诡变,要是姑娘急着找老太爷反将自己陷于险境,就算奴婢们追随姑娘一道涉险,可叫在城中等消息的夫人如何是好?”
汐瑶就知道她们会反对。
没得法子,她们在理,虽是跟着她出来找阿公,多更有保护她的意思。
可是……
汐瑶不愿放弃,盯着那方向道,“你们不是也说了吗,阿公常年在这片大漠往来,倘若能走出来的话,这四日早就脱险,故而我想阿公他们或许被困在深处。”
领路的管事也说过,出塔丹南城门,东西两边深处最为凶险,人烟罕至,沈瑾瑜去的就是东面那处。
汐瑶只能沿河找寻,这河两边每隔十几里就有游民栖息而居,都问遍了,无人看到。
再言,从了一辈子商的沈家老太爷怎么可能在这条偌大的河边迷得不知方向?
一时,魅妆和魅玥面面相觑,不敢轻易答应汐瑶,但她们又知她的脾气。
正是这时,魅玉骑马从后面奔来,将手中一紫色的物件呈上,“这是奴婢从一个游民手里取来的,他说昨天傍晚时他在一处乱石堆处捡到,听他说仿佛无意中近了鬼城边缘,那时天将黑尽,便是没有进去看个仔细。”
汐瑶接过一看,大喜!
“这是阿公的胭紫玉烟斗!”
她又问,“鬼城在哪里?”
这下,魅部的女子全然不言语了,连魅玉都十分后悔,不该口快将那地方道出来。
旁侧领路的老管事眯着眼道,“鬼城随沙流动,位置飘忽,日日都在变,去不得啊,有去就无回啊……”
汐瑶岂会被他的话还有那骇人的名字吓到!
定了神,她语气坚决,“要么你们把我绑回去,还要时时将我关在房里,不与我跑出来的机会。要么,现在就去准备,半刻后出发。”
默得半响……
还是那老管事先开口,他话音缓缓,很是悠哉,“要去的话就得赶紧些,若然那游民昨日傍晚去到过鬼城外边,兴许此时出发,入夜前我们也能到。”
“你确定?”汐瑶眼眸闪烁,问道。
老管事捏着长在下巴的白须,颇像个不修边幅的老仙人,他道,“老朽一辈子在这里摸爬滚打,去过鬼城也有得几次,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汐瑶总算听出来了,这老头儿方才玩的是假谦虚。
“那若是天黑前到不了怎办?”她再问。
老管事顺风顺水的答来,“前日沙暴虽大,吹开了许多地方,老朽记得此去向东就有两处,到不了的话,捡一处歇一晚就好,只是不知小姐可否吃得住这苦头。”
汐瑶一口应道,“自然是吃得住的!”
魅玉等人拗不过她,只好去准备。
在老管事的指示下,众人拿随身并不急需的物件跟河岸边的游民换了足够四、五日的食物,将一半的马儿换成了骆驼,专门用两匹来驮水,还有其他御寒的,帐篷,全都制备齐全。
少一样都有小命不保的危险。
半刻之后,一行人向鬼城找去。
……
北方大漠最酷热的季节。
离开宽广的河域,火舞黄沙,阵阵热浪拂面而来,窒息的燥闷将人周身包围,吸进胸腔里的都是炙焰。
一座连着一座的沙丘,景色虽绮丽,看多了便觉哪里都相似,翻过这一座,总会让人渴望能看见绿洲。
老管事说这是初入沙漠的人都会有的念头,但那是奢念,要杜绝,想多了会出现幻觉,害了自己的性命。
由是走了小半日,莫说汐瑶这样头一回来的人,就是魅部的女眷们都有些吃不消。
身上裹着阻挡烈日的黑纱,汐瑶不敢多饮水,她眯着眼看着前路,直觉眼皮越发的沉,而随着身下骆驼每行一步,她就感觉自己摇摇欲坠。
全不知,她已中了暑气。
老管事讲述着他年轻时候在大漠上的所见所闻,两个侉萁族的家丁不时附和几句,有说有笑的。
汐瑶用心听了些,觉得不大感兴趣,又开始期盼快些找到鬼城。
恍恍惚惚间,身后传来一阵交叠纷沓的蹄声,那声响震荡,极为浩大,引得他们的坐骑都有些不安了。
汐瑶还因为生出幻觉,正暗骂自己太不济,听见不知哪个说了句‘莫不是遇到沙匪了罢’……
老管事嗔了那家丁一眼,很有经验的说,“这么热的天,你见过沙匪出来打杀掳劫?”
众人一齐停下,回首往去。
只见她们将将越过的那座沙丘上已是有一大队人马顺着斜坡策马本来,粗粗扫去,少说也有几十人,且是不断还有人从沙丘后翻过,形容阵势十分壮观。
他们骑的虽是马,但那马匹却比一般的要高大许多,驾驭它们的人更是身形魁梧,着装一致,一众靠近了来,气势实在不凡。
汐瑶被烈日晒得发晕,眯着眸望了半响还没瞧出个所以然,得魅玥惊了一声,道,“是图亚大汗来了!”
闻得那四个字,她如梦初觉,神思霎时恢复清明,再定眼看去,汹涌如潮的来人中,那最当先的不是祁云澈还能是哪个?
他一身黑色蟒袍,姿态如豹般俯在马背上,逆风将他的发扬吹的狂乱不羁,赋予他一种霸道野性的气息。
仿佛他是生来就注定这片土地的主宰。
而他如炬的深眸,只精准的钉在一人身上,纵使她裹着纱,他也能一眼将她识出!
心便是在那一时倏的悬空而起,说不出的滋味。
已经有多久没有再望见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容了?
汐瑶努力的回想。
可是在他渐渐靠近时,才将归于平静的心随之掀起不安涟漪,前世,今生,命数……
统统都在这一刻卷土重来,买天盖地的将她包围。
若是早晚都要失去,那么就算一时得到,又有什么意思呢?
才刚相见就要一起共浴啊……
靠近的一刹,重遇的期待被患得患失的忐忑取代。爱睍莼璩
汐瑶蓦然惊动,将坐骑调转方向,扬了鞭子,狂奔——
原本平静的骆驼受到鞭打后,四蹄在广阔的沙域里飞踏起来,漫无目的,亦不需要目的,只用逃离。
缠绕在她身上的黑纱因此被吹落,似火的炙炎将她的面容照得无比苍白。
纵使她做的是男儿打扮,那神情中,那眉目里,柔软得近乎无力轹。
滚滚热浪毫无保留的将她侵袭,身后有无数个声音在喊她,她分辨不出谁是谁。
但她知,不能停下来。
眼前是漫漫黄沙,层叠起伏,远无止境,刺眼的强光灼伤了她的眼,她仿佛看见了前世的每一幕,今生的每一时衾。
不同,更胜似相同!
却在她深陷其中时,一只手凌空横来,牢固的截住她的腰肢,再一提,她整个人在悬了空,眨眼之间,已换到了哪个的马背上,谁人的怀里?
祁云澈几乎是咬在她的耳边问,“想逃到哪里去?”
沉哑的话音,无可奈何的语色里暗藏着重获至宝的狂喜。
逃去哪里?
她懵了一懵,露出茫然的神情。
暂且还没想到,容她再思绪下罢……
她想这样说,但张了口,才发现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不得了。
马儿要比骆驼跑得快许多,祁云澈不做约束,汐瑶因此被颠得两眼昏花,连这副身子都快不是自己的。
“怎么不说话?”他问,双臂将她完全禁锢在怀中,贪婪的嗅着她颈间的味道,心在疯狂跌宕。
随便她逃去哪里,他都不会放手了。
心下才是如是想罢,就听汐瑶轻声道,“你能不能先放手啊……”
数月不见,她第一句话竟生分如此,不悦爬满祁云澈的隽容,怎还可能放手?
他报复的将她缠得更紧,不管她身上被汗渍弄得多么粘稠,张口就在她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休想我放!”
闷闷的声音里都是负气,还有……只与她一人的孩童般的霸道。
汐瑶听后欲哭无泪,连痛都喊不出来,只得无奈的说,“可是我快透不过气了……”
讲完这句,眼前的一片都是昏黄,再专为发白,白得她天旋地转,继而完全晕厥过去。
……
不知晕了多久,更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又是漫天的迷雾,她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汐瑶……”
那个声音又在唤她。
“皇上?”她焦急的四下找寻,这次总算有了意识,“你在哪里?出来见我啊,我有好多话想问你,快出来啊……”
穿着龙袍的男子却并未如她所愿现身。
他藏在某处看着她,温软的笑容不觉流露而出,说,“这样就很好。”
他的话语里有岁月静好的安稳,似乎只是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这样就很好?
汐瑶停在苍茫的白雾中央,眉间拧出细微的折子,“可是我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他耐心的问,不难听出当中的笑意。
能这样与她说话,他已觉得足够好。
汐瑶低下头,苦恼的说,“我不知道何以会变成这样,我应该是死了的,我以为只要努力去改变就会不同,后来才发现原来我回到的这个十年前,早就不同……”
连她都不是那个慕汐瑶,怎还可能相同?!
“可是——”她再道,生怕祁云澈抢先要说什么安稳她的话。
“可是又不是全都不同……”
她被说不出的沮丧所萦绕着,困惑盘旋在她苦恼的脸颊上。
长久之后,她毫无底气的问,“倘若最后我还是会死在你的面前,该怎么办呢?”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这下是连无所不能的云昭皇帝都不知怎样回答她了。
之前的笑意从他俊美神威的脸上点滴散去,不远处的女子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眸,并非他要刻意借这雾障藏身,而是他尝试靠近过她。
却发现彼此之间,永远都会相隔无法再逾越的数步。
“皇上,你还在吗?”久不得回应,汐瑶又开始不安的四处环顾。
也只有在面对这个男子时,好似她便也是前生的慕汐瑶,虽笨,虽傻,虽善得无药可救,可那也是她。
“我在。”兀自隐忍,祁云澈安慰她道,“不会的,你要相信他。”
至少这一世的祁云澈,已摆脱了前生的束缚,可以真真正正的做自己。
成就这一切的,是汐瑶。
却与此时,那人儿犹豫不决,“可我不信自己呢。”
雾中的男子淡声的笑了,“他不会允你不信,莫再与他生气,快些醒过来,此地不是你该长留之处。”
话罢了,他再不言。
汐瑶又唤了他几声,不得回应,便以为他已不再。
她颇有些不尽然,低垂的脑袋始终没抬起,“我何时真的生气了,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雾中,那袭巍然而立的身影屹立不动,不答,亦不离开。
沉默的注视,早就失去光彩的灰暗深眸里尽是贪恋。
不是不懂,而是失去了说出的必要。
不管是君临大祁,还是称霸北境,哪怕把疆土扩展到东华海上,更甚染指这世间的每一寸……
然而让人为之心痛的是,汐瑶,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在任何一处再找到你。
……
汐瑶再醒过来时,睁开眼便望见仰坐身旁的男人。
他静静的坐在她的身边,姿态洒脱自若,神情沉静内敛,淡淡的注视着远方,一边漫不经心的出着神,一边将她守候。
只他尚未察觉她已清醒。
天已经黑了,头顶便是缀满星辰的苍穹,深邃无边,似极了他的眼。
余光里,依稀可见此处还在大漠中,不过周遭多出些许残砖断墙,当中不乏人影在走动,耳边亦能听到细碎的交谈声,只那些声音离他们有些距离。
汐瑶被安置在平整的地方,身下还垫了柔软的皮毛垫子,头上的发饰被取下,连腰间的玉带也被松释了些,再无任何束缚。
褪去白日的酷热和窒闷,她感到吐息轻松了许多。
清明异常的神思里,梦中的全部她都没有忘记。
可是……
她又错过了一个问他的机会。
真笨!
将将暗骂完,汐瑶感到有视线投来,她掀起眼皮迎上去,便见到与梦中极为相似的那双古井无波的眼。
他们是不同的。
“总算是醒了。”他说。
这个祁云澈对她说话的语气里,没有那样多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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