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我也晓得了。”汐瑶对她淡笑。
人已去,说这些还有何用呢?
清眸随意扫向荷塘中那片开得正好的荷花,可惜了这美景无人欣赏,她道,“自来我亦是觉得自己多少对她有所亏欠,她要怨我也是理所应当。”
“王妃,您千万莫要这样想。”花萼虽悲,神态却坚决,“奴婢早就知道公主有那番心思,只得从旁劝解着,毕竟那是——”
讲到此处,她自觉语气太过高昂,便硬生生将满腔悲情都强压了下去。
遂,从袖中取出一方粉色的丝绢递给汐瑶,“这是那日公主去畅音阁前留下的,她吩咐奴婢,找个恰当的时机交给王妃,您看了这个,自己会知道公主是如何想的了。”
接过了丝帕,汐瑶还没来得及多问,花萼对她匆匆一福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亭子。
看着那单薄的白色背影远去,不知怎的,竟让人觉得有些决绝。
没多停留,汐瑶打开丝帕,细细看起来……
“吾妹汐瑶:
如此唤你还是第一次,怕也是今生最后一次。
莫笑我,自入沈家门,我便真心将你当姊妹看待,你不屑抑或不喜,你我都无力改变。
我生在皇家,富贵荣耀一世,却求不得所爱,人生最苦不过如此。但嫁与你兄,我不悔。
提笔有书于此,是想告知你听,勿要被我那日所为惊吓,勿要为我已死之实而悲泪,我所言亦真亦假,你心中自有虚实分辨。
罢了,只有一句交代,你与七哥分分合合,诸多波折,真情非那些被权利蒙蔽双眼之人能看懂。
我心意决然,借机为你摒除顾虑,待皇兄崩天后,你大可趁虚逃离这无情地。
信我一次,他们已无心拦你。
此人情你不用还,放心离开便是。”
写在丝绢上的数句小楷,汐瑶反复看了几遍,眉间苦涩笑意终是淡淡漾开。
从不曾想,那始终没走进过她心里的人,早将她以真心对待。
是沈修文欠了祁羽筠一辈子,她慕汐瑶何德何能受下这一份情啊……
风吹来,将她手里的丝帕吹落入碧波荡漾的荷塘中,上面的墨迹随着池水晕染开,连同着谁临死前诀别的心意。
……
入夜后,汐瑶刚回赤昭殿,就听闻两个太监窃窃私语。
说,申时那会儿子,花萼给皇太后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一头装死在平宁公主的灵柩前,当场毙命。
太后娘娘体恤其伺主的心,已下了懿旨,将花萼收为义女,另备一副棺木,明日平宁公主和其驸马出殡时,将她也一并葬入东皇陵。
汐瑶听了竟不觉得意外,更多在意料之中。
深夜时,一场磅礴大雨落下,伴着电闪雷鸣,像是要将这天震裂,然到了次日,雨停,天又放了晴,唯留下地上少许水渍,以此告诉众人,昨夜有雨下得极大。
正如同的幽怨深宫,新旧交替,循环不息……
……
次日,汐瑶未去送那薄命人儿最后一程。
她在赤昭殿呆了整日,直至傍晚时分,才又带着豹儿们出去散步。
正逢落日,她择了个能视野极佳角楼望向天边那处,兀自观赏余辉散尽前的美景。
便是这会儿,又得人来扰她的安宁。
徐锦衣提着官袍爬上角楼,望到汐瑶背身站在一端,他气还没顺平就先连连哀嚎,“璟王妃让下官好找啊!”
一听这声音,汐瑶又生出几丝诧异。
与她要好的统统不见人影,这常年累月不相干的,都一股脑儿的冒了出来。
怪哉!
盯着天边尽头的那片火红的晚霞,她头也不回,答道,“徐大人真会说笑,我自然是好找才能让大人找到,若不好找,你认为你真能见到我么?”
徐锦衣被她说得一愣,连脚步都不由顿下。
先他在赤昭殿时还专诚问过,管事的小公公不是说,近来璟王妃很是随和,并未因皇上大丧而太过悲痛吗……
怎的他一来就被她言语所刺?
“下官……没这么讨王妃的嫌吧?”走到她身后,徐锦衣摸着自己的面皮讪讪。
汐瑶不喜不怒的斜目看他一眼,道,“蒙国汗皇登基,徐大人奉旨出使,看这一身风尘仆仆,应是刚回京,前来复命吧?”
“什么都瞒不过王妃这双……聪睿的双眼。”徐锦衣恭维道。
“大人既是进宫复命,来找我做什么?”她聪睿的眼睛委实不想看见他。
“话不能这么说啊……”红霞染得徐锦衣那张老奸巨猾的脸庞红润得像是饮了陈年佳酿。
可汐瑶却觉得,他是这世间少有活得清醒的人!
他仰头对天长吁短叹,“下官在回京途中才得知皇上驾崩,心下怅然得很。”
走的时候还在先皇大丧期间,不想回来,新皇又成了先皇,让他这怀着忠君报国之心的小官……情何以堪?
汐瑶眯起眼怀疑道,“你会怅然?”
此人在她前世时,被云昭皇帝视为左膀右臂,是大祁史上最年轻的右相,真真不容人小视!
再想祭祖大典那日,为何会是他带宝音四处闲逛,还逛到了藏墨阁……
“王妃为何这样望着下官?”
得徐锦衣笑眯眯的问,汐瑶回神来。
既然是送上丨门的,她便开成公布的问,“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只有徐大人能为我解惑。”
他似等这一刻已经许久,只道,“乐意之至。”
汐瑶直言问,“徐大人到底为谁效命?”
闻言,徐锦衣眼中毫不遮掩的溢出对她的欣赏之色,“吾皇……果真没有看错人!”
吾皇?
真不知道他心里的皇帝到底是哪个!
才是想罢,再听徐锦衣道,“下官心里的皇帝,自然是——”
他抱拳对着东皇陵那处深深一拜。
汐瑶霎时了然。
他拜的是天烨帝!!
“所以那日你是奉命行事,把宝音引去藏墨阁,只没想到我先去了一步,我说得对吗?”
每每想起祭祖大典那天发生的事,汐瑶就觉得蹊跷。
祁尹政自来是那布棋之人,怎可能对两个儿子的密谋未曾洞悉?
又那么巧,他在时局最混乱时毒发身亡,赛依兰一死,祁云澈回到蒙国继承汗皇之位,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当中被动了多少手脚?
有多少是旁人不曾察觉的‘理所当然’?
徐锦衣四下看看,又对汐瑶躬了躬身,“王妃心如明镜,已无需下官多说。”
低眉看着他那颗状似臣服的脑袋,汐瑶冷笑,“徐大人,做摆布大祁史册的人,可觉得痛快?”
他不抬头,也不否认,“那也承得皇上厚爱,才委以下官此重任。皇上说,他有那么多儿子,不能独独偏袒一个,如此结果,对诸位王爷才是最好的。”
如此,祁尹政的每个儿子都可以为自己争,这才是各凭手段!
“是么……”汐瑶不认同。
祁尹政将他本该继承皇位的儿子推到了蒙国去,让祁云澈成为汗皇,而后,这一盘散沙,将由谁来收场?
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汐瑶将它交给徐锦衣,“我对这些事无兴趣,既然大人喜欢,又难得在回京后还惦记着我,这样东西我就交给你了。我想,你定能擅用。”
徐锦衣双手把信接过,只看了一眼,意外的颜色便在他脸皮上忽闪起来。
他忍住大喜,遂再卖乖的问,“王妃……是不是还漏了一样没给下官?”
汐瑶对他正以脸容,“为何你不先看看里面的内容,再问我呢?”
看先皇写给明王殿下的亲笔信?
徐锦衣有些汗颜。
汐瑶侧身看向远处,道,“别说你不敢。”
“倒不是不敢……”他假装谦虚道。
二人正说着话,从角楼西面走来一行人。
他们停下交谈,同时向那处看去,就见一群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缓缓行来,那是今日为平宁公主出殡的贵女们。
看她们前往的方向,应当是皇太后的寝宫。
再过一阵子,兴许就要改口称纳兰岚为太皇太后了。
当先的两张脸孔,汐瑶有许久不见,两个都是她曾经的好妹妹。
而今她在高楼处,她们从下面经过,心中是怎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呢?
恍如隔世?还是想唏嘘一声便作罢了?
曾经……
那些也都只是曾经。
徐锦衣眼色极尖,来人还未走到角楼最近处,他就先叹道,“慕二小姐的腿脚看起来应是好得差不多了,虽还有些跛,但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着实不易,着实不易……”
言毕他再将脖子探长些,盯着慕汐灵旁边的女子,大惊小怪,“哎呀……没想到左相家千金肚子有这样大了,难为了四方侯,圣上这一去,怕是孩子满月了才能行洞房之礼吧!”
听他大不敬的絮絮叨叨,汐瑶听了只觉好笑,况且他说得也没错。
“这些时日徐大人不在京城,消息却灵通得让人心生佩服。”
“王妃太看得起下官了。”徐锦衣闲闲的与她搭话,“只下官也有一事至今不明。”
“说来听听。”
“如今下面那二位对于王妃来说,要捏死实在太容易,为何还要委屈了四方侯,娶她们过门呢?”
“徐大人,你真是好胆色!”汐瑶开始有些明白,为何祁尹政会重用他了。
她美目注视着下方经过的人儿,若有所想的说,“你不会不知我的用意。”
看,就在他们说话这会儿子,下面那干女眷不知缘何停了下来,还起了争执。
站在高处的人一目了然,那当中分成两边对立,一边是大祁尽忠,建功无数的慕家二小姐慕汐婵,一边是左相之女袁洛星。
吵什么呢?
皇上都驾鹤西去了,为一个陈月泽?
不,她们一生都只为自己!
“我为何要捏死他们?”汐瑶好笑道,“看她们自相残杀不是更好?”
死对这京城里的是非之人来说,那都是天大的恩赐和解脱。
再说,她们还不想死。
徐锦衣眉目间满是清明,不禁又说起恭维话,“可惜王妃是个女子,否则下官真是……”
“不用太失望。”汐瑶打住他将说的话,目光垂下定在他手里的信上,“你还有机会为一个女子鞠躬尽瘁。”
祁尹政最终选了他的三儿子?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聪明绝顶的伪君子
徐锦衣还来不及揣摩汐瑶话里暗藏的意思,角楼下,贵女们已然越吵越烈。爱睍莼璩
慕汐婵怒视袁洛星身旁的女子,疾言厉色,“身在禁宫,话切莫乱说!袁四小姐口口声声道我慕家勾结张家谋逆,可有证据?!”
话罢了,她身后立刻有人连声附和。
张家一事过去许久,皇上又将将驾崩,在这会儿提及这些,不知人有何居心!
再者慕家一门忠烈,不然怎可能出了两位王妃轹?
不用细细思绪都知,慕汐婵能有这样多的人帮腔,无非是因为她的长姐,还有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现如今都做了亲王的正妃。
汐瑶闻声再度往下看去,一眼就瞧见了慕汐婵口中所指的‘袁四小姐’。
她是袁洛星的庶妹之一,具体叫个什么名字,汐瑶一时想不起来,只晓得此女虽是庶出,可因为外祖父在地方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母亲也很会为人,便是在袁家相当得脸篝。
否则袁洛星也不会将她带在身旁。
单瞧她此时端的就是一副存心找茬的好气魄,若背后无人撑腰,她哪里敢在宫里放肆。
再听她以言语相激道,“慕家出了两位王妃,这倒是不假,可这与慕二小姐有何关系呢?”
慕汐婵脸貌一僵,连带她身后的支持者都齐齐哑声。
是啊,慕家一连出了两位王妃,虽说是无限荣耀,可对如今慕家的二小姐来说,这才是致命的打击!
她花开遍地的大儒爹爹到底可有与张家勾结?
京城里早就传遍了,慕汐婵没有死在洛州,能从大火里捡得一条命来,都得多亏得现如今的璟王妃,她的大姐姐慕汐瑶够本事!
更有人云亦云,说武安侯正是因为得知慕坚与张家一起归顺了前朝轩辕氏,密谋造反,才反被设计,战死在巫峡关。
先帝体恤慕汐瑶,又欣赏她聪慧过人,故才有东都赐婚,让她亲自到河黍戴罪立功。
她将慕汐婵救回来,寻名医为其医治,那叫做不计前嫌!
就说前几日,性子生冷的裴王妃难得在王府办了个小小的茶会,不是没有叫上慕汐婵么。
还有啊,四方侯早就表示要娶了她做夫人,且不说生生横挡出来的袁洛星,那慕汐瑶有通天的本事,依着她与陈月泽的交情,何以不为自己的二妹妹说上两句话?
提起这慕家三姐妹,真是道不尽的稀奇,说不完的是非。
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看向慕汐婵,那些流言蜚语兀自在人心里翻腾。
起先还帮着她说话的女子们都识时务的闭上了嘴。
假使那两位王妃并不待见她,那她们又何苦去得罪左相家的千金?
看看袁洛星那圆鼓鼓的肚子,纵使还没过门,纵使太公主不喜,这四方侯夫人的位置已是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一下子尝到被孤立的滋味儿,慕汐婵眼眶霎时通红。
咬着下唇,忍着眼泪,她看着袁四小姐道,“我大姐姐和三妹妹身为王妃,是与我不得关系,要拿出来说的是你们,到底是何意思,有什么居心,不如今日索性都说穿了,说个痛快可好?”
她将在场的众女眷逐一望遍,见人都默不作声了,才是冷冷的笑了一笑,又道,“你们如何说我都好,借我两个姊妹奚落我更无所谓,可若是谁要再污蔑我慕家忠烈英魂,我就是死都要告到两位太后娘娘那里去!”
此话一出,果真吓煞了几张娇俏脸孔,连带那袁四小姐也颇惊。
慕家忠烈英魂……
听到这里,汐瑶不禁勾起一笑。
这话说出来唬唬外人还尚可,却不巧被她听去,是连她都忍不住摇头。
倘若世间真有黄泉路,不知祖父和爹爹可有在路上等慕坚一等!
下方,袁洛星适时的责难了她的四妹妹两句,随后一手撑在后腰上,挺着肚子走上前去,对慕汐婵和颜悦色道,“我这四妹妹是个等不上台面的,你莫要往心里去。方才我说那话并非你想的意思。”
慕汐婵涩涩一笑,明知她在演戏,碍着那么多双眼睛,只好问,“那是何意思?”
袁洛星道,“我并非阻拦你去宁喜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只我姑母也在……”
说到此,她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更看了看周围的人,再接着道,“太后娘娘与我姑母自来不和,尤为近来更甚,就拿早先来说,刘小姐就因为她爹爹前日在朝中一番话,被……我不说你们也看见了,之余慕家……”
一门忠烈是没错,可也正是因为此,慕汐灵在纳兰岚和袁雪飞哪出都不讨好!
那慕汐瑶就更不用说了,就是孝淑敏太后望见她,心情都无比复杂。
毫无依靠的慕汐婵在新皇刚驾崩的节骨眼上出现,不是明摆着走出去做撒气筒么?
主动拉起她的手,袁洛星处处都似为她着想,“你身子刚好,我怕你去了之后无端端被牵累,才道不若你先行回避,不想被误会了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你可别要怨我啊……”
她说完,就有贵女出来圆场,“原来袁小姐是这个意思,误会,都是误会!”
那袁四小姐也对慕汐婵歉意道,“是我轻信外面那些荒唐可笑的传言,慕二小姐莫往心里去,茜儿在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罢了她就盈盈欠了欠身,规规矩矩的作了礼。
看到此处,徐锦衣不由叹道,“下面的诸位小姐们年纪轻轻,可这台阶摆得还真不错。”
他身为官场中人,或许在各派大臣之间游刃有余,可是对女人之间这些弯弯绕绕……
能看出那袁四小姐以身做了台阶给慕汐婵顺着踩下去,已是他眼界非凡。
而汐瑶已见怪不怪。
想她两年前才子宴进宫时就危机重重,遭了袁雪飞一个随性的设计。
眼皮底下的,都是些惯用伎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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