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雁太邵什么也不想说。
「你有那闲心,就想想我们该怎么离开吧,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小鸟啊……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哥哥呢?」
「啊?你是说叫凤凰来救我们吗?」朱鸾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凤凰那么闲啊?他可忙的,不要说我们在海上飘荡上不了岸,就算我们昨晚被离魅的爪子大卸八块,他也不会皱下眉头的!」
朱鸾的口气斩钉截铁,看起来满无所谓的样子,但雁太邵却可以听出他语调里的气馁和感伤。
「小鸟……皇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少来!你怎么知道他是怎样?你又不认识他!」朱鸾翻个白眼,不屑地撇撇嘴。
「我——」雁太邵本来真的很想说,他不仅认识凤凰,而且还和凤凰很熟。但是这一点他至今都不愿意承认,更不要说炫耀般地对朱鸾讲出来了。
雁太邵现在的滋味难受极了,他就像寓言中那个得知了国王秘密的人,很想找个人说说,但却知道绝不能说,于是日日夜夜都被这个秘密煎熬着,终于最后忍不住对着罐子高喊出秘密,发泄完了,还要把罐子密密封住,埋进土里。
而他现在就连那个可以吐露心声的罐子都没有。
「雁子?雁太邵!」朱鸾摇晃着雁太邵的肩膀,终于又把他从恍神中摇回来。这家伙真是古怪极了,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突然发呆,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朱鸾是个对人类的秘密完全不感兴趣的神,否则雁太邵大可以把他当成那个发泄的罐子来一吐为快,偏偏朱鸾对好吃的食物比对人家的真心话更有兴趣,他只是觉得雁太邵现在的态度古怪,却没有想过要追根究柢问个清楚。
「你的表现很奇怪哦!」朱鸾端着下巴一脸严肃地说:「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拜托想想正事好不好?」
「嗯。」雁太邵镇了镇心神,把思绪收回来。虽然朱鸾的话多半言不及义,但这句话却说得正中核心,他真的不应该再乱想下去了,本来就是有点多愁善感的性格,如果再逼自己钻牛角尖,非要为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而伤神伤心,他早晚会抓狂吧。
灰羽说在他来到人间的五百年间,曾经历经六世的轮转,每一世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死的——晚年孤寂,郁郁而终。
雁玉是被凤凰遗弃的玉,敏感而又多情,化为人身以后,感伤的个性非但没有改变,反倒是变本加厉。他生来的使命就是追随凤凰,而成为人以后的雁玉却距离凤凰太远、太远,他只能够空望着远方,祈祷着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愿望。
更可怕的是因为雁玉是仙命,所以每一世的命都很长,活到差不多一百岁却孤独凄惨,郁郁寡欢,活着受罪,死了转世再继续受罪,这样受罪、受罪、永远地受罪下去,真是比死还难受——死了还一了百了,他却连死都死得不干不脆。
雁太邵真无法想象这样痛苦的过去竟然是属于自己的,虽然吧,都已经是上上上上上辈子的事情,他现在懒得去想,但那毕竟与自己相关,想想不由得胆颤心寒。
果然原来他的执着、顽强、死心眼儿的性格,并非没有渊源的。凤凰在雁玉的记忆中,是太过刻骨铭心的存在,根本不可能遗忘得了,他已经做了五世的努力,结果却是将自己折腾得遍体伤痕,每一次转世竟然都带着旧的伤口。
这样累积下来,雁太邵真觉得自己不必再受苦下去了,可是很奇怪的,就在这一世,他竟然将凤凰遗忘得干干净净。
即使在最初的十几年生涯中,他与前面五辈子一样,没完没了地追寻着凤凰,但是因为这一世的才华比较出众——前面几辈子不会是杀猪或者放羊的吧?又比较大胆,敢闯敢干,他可以离开小乡村,来到凤凰城参加选拔,成为凤凰身边的武官天谴,总算是偿了六世的心愿。
故事到了这里,本该是个完满的大结局。但是神的生命是永恒的啊,在这样永恒的一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故谁也不知道,所以「永恒」指的并非永恒不变,而是永恒的变故。
可怜的雁玉最后还是无法逃脱他生生世世的宿命,最后还是被凤凰遣下人间,这简直成了一个玩不厌也玩不完的游戏,最后赢的总是那个人。
雁太邵光是听就已经烦死了,更不要说里面的主角还是自己,窝囊!太窝囊了!
我雁太邵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可也不要当一块娘娘腔的破玉!人家都已经摆明说不要你了,还纠缠不休,没完没了,怨念了几辈子,要闹到啥时候去?
气死我了!
雁太邵越想越气,禁不住对自己咬牙切齿起来。他自己陷入在空想中不觉得,可身边的朱鸾看他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叹气,一会儿又在那里火冒三丈,真的被吓坏了,急忙走过去扳起他的脸端详。
「雁子,你出什么毛病了?」朱鸾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
雁太邵蓦然间回神,看到他那关切的目光,突然觉得有点恐惧。
没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因为凤凰。
因为朱鸾的眼睛太像凤凰,一样是细长的凤眼,看起来慵慵懒懒总像没睡醒的样子,只是皇主的目光无论何时都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而朱鸾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俊俏?顽皮?生动?妩媚?
都不确切,这样的神情都时常出现在朱鸾的脸上,但这些都不代表着他的颜色。朱鸾的羽衣五彩艳丽,他却是一只极为单纯的鸟儿,长达千年的生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游戏,他每天的生存目标就是快快乐乐。他做出过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情,他令无数的神和人头痛和厌恶,但这些负面的情绪从未投射在他的心湖上。
他直接、简单,坦坦荡荡、无忧无虑。
这样的朱鸾令人羡慕,也令人嫉妒,甚至连他的兄长凤凰,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都忍不住要倾慕他的生活。
雁太邵实在想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是凤凰身边的武官天谴,那么皇主将他派下凡究竟是要做什么?只是为了等待朱鸾的苏醒?只是为了要照顾朱鸾在人间的生活?只是要充当这位千金贵公子身边的向导和仆役,陪伴他周游九州?
雁太邵怎么想都觉得荒谬。凤凰是那样……严厉的帝王,他甚至不允许人类拥有过分的情感,他用严厉的法津来惩治触犯法则之人,为什么却可以如此纵容自己的弟弟?
只因为他是凤凰的弟弟?还是因为五百年缠绵的思念……令得凤凰那冷酷如石的心肠也不得不心软。
想着想着,雁太邵惊异地发现他已经开始站在「天谴」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个令他避之不及的身份,如今已像一个魔咒般附着在他身上,怎么也摆脱不掉。
雁太邵隐约感觉到朱鸾走了上来,他用两只手扶稳自己的肩膀,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
正当雁太邵不知他所为何事时,朱鸾的头突然向后一仰,像小鸡啄食似的,以极大的力量朝他的脑门撞过来。
咚的一下!脑中轰然爆开,两个人都头晕眼花,连连向后倒退几步。
雁太邵更是被震得坐在地上,额上肿起一个大包。
他顿时回过神来,揉着红肿的额头怒骂:「你疯啦!?」
朱鸾的鸟头虽然比较硬,也被这一下震得有点头晕,站在那儿干晃了半天,终于扶稳自己的头,眼球滴溜乱转几下,重新在雁太邵身上聚焦。
雁太邵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发什么神经?就算无聊也不要把撞人当游戏啊……我又不是你的鸟食……」
「你是谁?」
朱鸾严肃地问出一句,他脸色阴阴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耶?」雁太邵没听明白。
「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我朋友雁太邵……」朱鸾满脸的怀疑之色,把雁太邵上上下下打量。「从昨天晚上我就发现你不对劲了。」
「我怎么不对劲了?」
「我们家雁子不会骑着会飞的神兽飞来飞去,他是个读书人,根本打不过妖魔;我们家雁子不会没事儿就在那里唉声叹气,露出古怪的样子;我们家雁子也不会对我不理不睬……」
朱鸾一脸的委屈,在那里很无辜地痛诉雁太邵对他的冷落,真把后者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冲上去对着那颗坚硬的鸟头重重敲几下!
雁太邵本想大吼:「我当然是他!」
一闪神,他又愣住了。
原来他现在已经无法理直气壮地喊出这句话了,因为他究竟是不是雁太邵……他也不敢确定了。
小鸟说得一点没错,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他的想象,更加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雁太邵是谁?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凡人,过着游历四海、餐风露宿的生活,从未想过建立什么不朽的功业,也没有想过要威武辉煌的一生,他仰望着天空只觉得遥不可及,他对凤凰的敬仰只是老百姓对君王无厘头的崇拜。
雁太邵仔仔细细地省思着自己,都觉得他和「天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那个……灰羽是不是搞错了?
然而,如果他真的不是「天谴」的话,如碧焉那般骄傲的神兽怎会听凭他的命令,神杖凡木又怎会任他呼风唤雨;如果他真的不是「天谴」的话,在与离魅交战之时怎么可能全身而退,而那些从他脑海中喧嚣而过的厮杀场面,又是谁的记忆?
昨天他亲眼看到,当离魅的獠爪向他的胸口掏来之时,那块极有灵性的雁玉从他的身体里面脱离出来,替他抵挡了那记重击,否则他现在早已经粉身碎骨。
雁太邵还活着,他身边人物情景依然,只是他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小鸟……」雁太邵轻轻地唤一声,慢慢朝朱鸾走过去,在后者的目瞪口呆之下,突然抱住他。
后者被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雁太邵只是搂着自己,全身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喂……」
前一刻朱鸾还在想,见鬼了,这种行事风格和雁太邵本人未免相差太多,难不成他真的被邪灵附体了。可下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是雁太邵没错——只不过是神经脱线、突然惆怅起来的雁太邵。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朱鸾心中全是问号。就算他们在大海飘荡无依无靠,雁太邵也不会害怕成这个样子,他见多识广,怎么会被这一点小事吓倒。
「雁子……你怎么啦?」朱鸾安慰地拍拍他的背,语气有点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怕的?」
「没有……」
「那你干嘛发抖……还抖得那么厉害?」饥饿?晕船?空旷恐惧症?
「我很好,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唉……」朱鸾无言地叹息一声,雁太邵已经抖得连他都忍不住跟着一起抖了。
「啊……我说雁子,如果没事的话……放开我好不好……虽然我是羽神,可我现在是个男人……你这样抱着我好怪……」
雁太邵还是一声不吭。
「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我不习惯跟人靠这么近……」
朱鸾有点要被惹毛了,从未有什么东西敢靠他那么近,还敢把他当成萝卜似地抱在怀里——我有那么娇小吗?
「雁太邵,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啊!放、开、我——」朱鸾一字一句地威胁道,「你是欺负我没翅膀,不能够再给你一个巴掌啊,可我现在有手!」
朱鸾这句话音刚落,没想到已经半天没动静的雁太邵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抱着自己的手臂也略微松了一点。
朱鸾急忙推开他,满脸不悦地嘟囔:「你在搞什么东西?我堂堂羽神千金之躯是你可以随便当包袱抱的吗……」
「你还记得呀?」雁太邵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打断了他的埋怨。
朱鸾没听明白:「记得什么?」
雁太邵笑着指指自己的脸:「你打我一巴掌的事情。」
「啊?我当然记得!」朱鸾没好气地说:「你再敢冒犯,我就把你那半边脸也打肿!」
朱鸾举着拳头,耀武扬威地威胁道。
可雁太邵却摆明一点也不怕,反倒呵呵笑起来,那样子别提有多欠揍了。
朱鸾对着他额头重重一拍:「你傻了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雁太邵刚刚被撞肿的那一块又被他打了一次,痛得直跳脚,捂着额头看似不堪,可唇边却挂着诡异的笑容。这回朱鸾是真的开始怀疑雁太邵被撞出毛病了,据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们并没有这样喜怒无常、边哭边笑的习惯啊。
「雁子……」朱鸾的声音有点慌:「你确定自己没事吧……唉,我的问题真笨,你就算有事自己也不知道……」
「我没事。」雁太邵脸上挂着那依旧很诡异的笑容,摸摸自己额头的大包,开怀无比地说:「感觉很好。」
「什么?」朱鸾被他吓怕了:「被打还感觉很好?你真的出毛病了吧!」
「真的没事。」雁太邵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还要说……是你这一下把我打醒了。」
「你什么意思?」朱鸾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不懂的。」雁太邵笑着摇摇头:「也不需要懂。」
「你不讲我当然不懂!」朱鸾白他一眼。
「这是我们人类才有的苦恼。」雁太邵说:「神是无法体会的。」
「你们凡人莫名其妙的苦恼还真不少!」
「嗯……其实身为人,时常会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这本就短暂的一生……值得珍惜的记忆到底有多少。」
「那就干脆通通忘记好了!」朱鸾很干脆地说,同时指了指雁太邵的头:「我听说你们凡人的头脑本来就很笨,这么笨的头脑,还要想那么多事情,记那么多东西——怎么够用嘛!不如就忘得干干净净,过了今天过明天,反正不到百年就化作尘土一堆,开开心心不是更好?」
朱鸾眉飞色舞地在对雁太邵教导他「为人」的理论,雁太邵一边听一边眯着眼睛微微笑,时不时点两下头。
「喂!你不要只是听啊,也发表一下意见嘛!」
「嗯……嗯……」
「什么嗯嗯的!你的态度真让人生气!」朱鸾撇着嘴满脸的不爽。
雁太邵笑笑,说:「这番话……真不像从凤凰的弟弟嘴里说出来的。」
一提到凤凰,朱鸾的脸就有点僵,「干嘛要突然提起他?」
「……」
「雁子……你最近对凤凰好像更感兴趣了啊?」朱鸾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脸:「该不会有什么江湖术士对你说了什么吧?」
「啊?」
江湖术士?灰羽?
朱鸾挥挥手,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从来都对凤凰贼心不死!不过劝你还是打消念头吧!不要以为骑着碧焉在天上跑几圈就有机会遇到凤凰了。」
「遇到凤凰?」雁太邵不明所以。
「是呀。」朱鸾理所当然:「难道你不是一直在烦恼凤凰的事情?」
「我……」
「唉……其实我早该想到,还有什么事情是会让你这个读书人咳声叹气的!不就是你对凤凰的那点思念!」
「我没有……」
「你老实承认吧!我早就发觉你不对劲了!」朱鸾很肯定地说:「你今天对天空特别有兴趣,动不动就望天……难道不是想再上去一回?」
「啊,我那是……我没有想上天啊……」
「那你望天干嘛?」朱鸾责备地说:「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你还不如看我!」
「这……」雁太邵已经被他乱七八糟的解释弄得苦笑连连。本来以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已经够荒谬了,没想到自己的怪异举动到了小鸟脑袋里,竟然得到了这一番啼笑皆非的结论。
更无奈的是,还不能够说他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