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太邵急忙伸手捂住胸口,但手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朱鸾在迷迷糊糊之中,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空跌落下来。
雁太邵被离魅凶狠的獠爪击中,正速下坠。
朱鸾一声惊叫,爬起来在甲板上飞奔几步,跃过船舷,伸出双手就朝天空飞去。
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没有翅膀。
背后听到碧焉一声嘶鸣,一条柔软的尾巴卷住他的身体,把他从即将落海的危机中拉回来,又重重地将他甩在甲板上面。
这一下,朱鸾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觉得一片蓝光从眼前闪过,碧焉正朝跌落的雁太邵冲过去。
雷鸣闪电——
全都寂静无声。
昨夜已过。今日,风平浪静。
雁太邵和朱鸾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同时看到破破烂烂的木船和桅杆,同时看到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
当然,他们也同时看到明净可爱的天空。
朱鸾从甲板上跳起来,感到自己身轻如燕,他几乎又没记性地想要挥动翅膀飞起来,可是后背空空荡荡——他昨晚就已经习惯了。
「咦——」还是有点怪怪的啊。
雁太邵有气没力地爬起来,他完全不像朱鸾那样神清气爽,只觉得昨夜的一战已经耗费了他全部力气,他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五百年才对。
做那什么天谴可真累,虽然变成天谴的他的确是又帅又厉害啦,还可以骑着碧焉在天上飞来飞去——但如果老是要跟什么妖魔搏斗他可不想干。这回是为了救回小鸟,下一次……哼哼,就算神仙来请他,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什么天谴了。
雁太邵看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根木头——灰羽称之为「权杖」的那个东西,它又恢复了平常的普通模样,雁太邵赶紧找块破布把它从头到脚包起来——你可再别出来撒野了!
雁太邵打定主意,然后回过身来,看到朱鸾正在甲板上左蹦右跳,因为自己没了翅膀就变得轻灵起来,背后的伤也好了——他是神嘛,有什么伤痛可以难倒他?
「不要跳来跳去啦,没有毛的鸟像什么样子——饭桌上的烤鸡都比你可爱。」
朱鸾正在陶醉,听到这句话,龇牙咧嘴地扑过来,吼道:「你白痴啊!失去翅膀时,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掉呢!没想到——这竟然是比转化更方便的办法!」
「什么?」雁太邵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难道说你把翅膀变没了,和把翅膀撕下来效果是一样的?」
「我之所以一直是半人半鸟的样子,是因为我没有食下足够的黄金,所以力量不够,只能够带着累赘的翅膀跑来跑去……可是翅膀既然被那个妖魔扯掉了,我也就省事了!这也是种办法,只是会很痛啦!」
「那样对你不是很大的伤害吗?」
「放心啦!我是神,其实每一次转化的过程,都是一次新生的过程,每次当我从羽形变作人,翅膀和羽毛都会化为衣物,这是因为人必须有羞耻感。而我再度化为羽形之时就会抛弃这层旧皮毛。等我再想变成鸟的时候,翅膀应该还会再长出来的……所以说,那对翅膀只是我的一层旧皮毛啊,没了就没了!但还真的很痛呀!失掉了很多血,我都要吓死啦!」
雁太邵翻个白眼,几乎没晕倒,「祸害果然是越活越顽强……」
「欸!我是羽神耶,哪那么容易挂掉!我现在好得很!」朱鸾得意地举起手臂,表示他很强壮,「如果能够再饱餐一顿,那就更好啦!」
雁太邵装得小小失落,心中其实大大安慰,他嘴里咕哝着:「亏我作梦还要担心你会死……我根本忘记『好人不常命,坏鸟活万年』这句话了……」
「你说什么?」
「呃……没有没有……」
雁太邵用手擦了把汗,突然发现自己掌间有东西,他摊开手心,有块一分为二的玉正安静地躺在掌心上,平滑的表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雁」这个字。然而因为玉已经成了两半,所以字也碎开了。
雁太邵蓦然间想到,昨夜当妖魔那凶狠的爪子掏进他的心窝时,就是这块雁玉阻止了妖魔。
他将两块玉拿起仔细研究着。
雁太邵很清楚自己就是由雁玉变成的,这块玉一直都留在他的身体里面,然而从昨夜起,他的意念挣脱了被牢牢束缚住的命运,雁玉也从他的身体脱离。
他既没有承认自己是雁玉的化身,也没有承认他是凤凰的天谴,不管那些是死的事实还是活的责任,他都不想管。什么五百年上下,天界人界两边,他根本就不想去管这些事情。
如果那些记忆被他遗失了,那就遗失好了,不高兴的事情当然是丢得越远越好。
哼,现在要照顾朱鸾这个头疼的家伙就已经够麻烦了,他还要去完成凤凰交付的任务——老天,谁知道凤凰究竟要自己干什么?他可没那个本事!
雁太邵本想把雁玉丢进大海里,转念一想,他们穷得叮当响,而船过不久就会进入南留州境内,船舵没有了,顺着海浪的方向飘流,他们最终一定会到岸边,如果到时候连买包子的钱都没有,小鸟肯定要气得吃人了。
嗯……这块玉虽然看起来没啥用处,留着卖些钱还是不错的。
温柔的海风拂面,蔚蓝的海面平静,一切都像梦幻般美丽,没有记性的两个家伙早就把昨夜的惊心动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碧焉化为石头,倒立在甲板之上,这两个没良心的也不去扶一扶。
「那只妖魔……他死了吗?」朱鸾有点担心地问。
「应该没有吧。」雁太邵晃晃脑袋,「妖魔可是比羽神还要顽固的生物,哪会那么容易死!」
朱鸾喘了一口气。
「怎么?他害你那么惨,你还关心他?」
「唔,只是有点小小感动啦……你不知道这只妖魔实际上是谁吧?」
哈哈哈,终于有事情是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喽。
「是谁?妖魔也有身份?」
「嗯,其实啊……在他身后有一段故事。」想听的话就要乖乖听话。
「妖魔的故事?」雁太邵做了个古怪的表情。
「嗯……等我吃饱肚子就讲给你听,不过现在真饿啊……咦,小红桃不在你身边?」在身边的话,闻闻香气也是可以的嘛。
「奇怪啊,你怎么一提到吃的就会想起他?」雁太邵无奈地道:「他被我留在宁潇了,有人会带他找到我们的。」
「啊?是谁?」我不在的时候你认识了什么人?
「唔……其实是个我不想见到的家伙。」应该说是一群不想见到的家伙,甩也甩不掉,即使雁太邵不回去宁潇城,他们也会带着小红桃来找到自己,让他担负起什么「天谴」的责任。
真是倒霉,为啥自己会遇到这群头疼的家伙?
「谁呀?」朱鸾满心好奇,「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谁了吗?」
怪不得我感觉你不太一样了啊,肯定是有「外遇」了!
「这个……等你讲完那个妖魔的故事,我就告诉你……」
「切!不稀罕!一定不怎么好听!」
「肯定要比你那个有趣!」
「试试看?」
「谁怕谁?试就试!」
朱鸾叉着腰站在甲板上耀武扬威,他新生的皮肤散发着莹白的光辉,后背的线条修长优美。
乍一看,不像是飞天的羽神。
而是一条刚刚浮出水面的——美人鱼。
第十五章
东方,川谷之所注,日月之所出。
南方,阳气之所积,屠湿居之。
西方高土,川谷出焉,日月入焉。
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水之所也,蛰虫之所伏也。
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也。
风起了。
没有帆的木船随着波浪左摇右晃,在空旷的天地间飘荡。
「雁子,我们会飘到哪儿去呢?」
朱鸾仰躺着甲板上面,观望着晴朗的天空,禁不住埋怨道:「你不是说我们顺着海浪的方向,总能够靠岸的吗?可我们现在哪里?」
「嗯……按道理来讲应该是这样的。」雁太邵有点犹豫不决地开口,他整个人撑在摇摇欲坠的船舷上面,努力向远处望去:「可是失去风帆的船究竟会飘到哪里去,谁又知道呢?」
「说起来这都怪你!」朱鸾激动地从甲板上面跳起来,跑到雁太邵的身后去,怒冲冲地瞪着他。
「怎么能够怪到我?」雁太邵被骂得莫名其妙,回过头反问。
「谁让你出现的时候非要又电闪又雷鸣的,好好一条船就这么被你劈得七零八落,只剩几块木板!这下我们靠不到岸啦,你说该怎么办!」
「喂!如果不是你那么笨,被妖魔抓去,我也不需要那么煞费苦心地救你吧!」
「谁要你来救啊!我不是对你讲过,离魅不是一个邪恶的妖魔!他的心肠很好的!」朱鸾抱着膀子郑重其事地对雁太邵道,「如果不是你们一见面就打来打去,完全不听我的解释,我本来可以好好化解这场误会的!」
雁太邵做出个要晕倒的动作:「你到现在还心存幻想?你以为不是我和碧焉及时赶到,你早就被妖魔当点心吃了也说不定!」
朱鸾翻个白眼:「你那么有能耐可以解决掉离魅,为什么就拿这条破船没有办法呢?我们究竟要飘到什么地方去?」
雁太邵四处望瞭望,说:「你怕什么?反正你是鸟,只要等到下一次翅膀长出来就可以飞走了!」
「拜托,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我的翅膀是衣服啊,可以随便穿随便脱,以我现在的状态,如果再继续饿肚子下去,别说长出翅膀来,就连走路都没有力气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弱到打不过一个小小的妖魔?」
雁太邵夸张地哈哈大笑两声:「你就是全力以赴也未必可以打得过妖魔。」
朱鸾的能力又一次遭到鄙视,他很生气,瞪大了眼睛,正打算反唇相讥,雁太邵却已经抢先一步道:「不是我瞧不起你,离魅可不是普通的妖魔。」
「怎么不是?他不过就是千本厦的父亲嘛!」朱鸾心里不屑地想,千本厦既然是凤凰的手下败将,那么离魅是我朱鸾的手下败将,就非常符合逻辑的规则啊。
「不要以为是我们把他打败了。」雁太邵却很理智地认清事实,他把怀中那两块雁玉拿出来,放在掌间摩挲。雁玉表面的光泽本来非常洁白温润,然而自从与离魅一战之后碎成两半,雁玉的表面就开始产生如裂纹般的图案,丝丝向外渗出鲜血般的污渍,面积越来越大,使原本干干净净的雁玉看起来非常慑人。
雁太邵又将雁玉揣回怀中,他心中很清楚,在与离魅战斗的关键时刻,如果不是这块雁玉的帮助,他的身体肯定就会被离魅的獠爪撕成碎片。
但是雁玉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和玄机,突然消失的离魅到哪里去了,始终是雁太邵心中的疑云。如果此时灰羽就在身边,还可以向他打探些事情,但是他们乘着木船已经在泷海——也就是灰羽所说的「伪水」——飘荡了快一天,别说岸边,就连过往的船只都没有看到。
真是太奇怪了,他明明记得以前到南留之时,这片海域非常喧嚣热闹,并不宽阔的海面上面,来往的商船、货船络绎不绝,相隔不远就能看到一艘,然而今天他们已经漂泊了很久,海面还是死寂一片。
朱鸾突然开口了:「啊,对了,你不是说昨夜是在宁潇城一位『高人』的帮助下找到我的,那么高人现在应该知道我们在哪里吧?他会不会来救我们?」
「嘎?」雁太邵尴尬地定住了,冷汗倒流。
对于朱鸾失踪之后在宁潇城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对朱鸾说实话。不是不想讲,而是完全无从说起。从昨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该怎么对小鸟解释?
——你走了以后我遇到一个自称「灰羽」的怪人,他一口咬定我就是凤凰皇主身边的武将天谴,还说我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我身边的骑兽碧焉也不是池中之物,而是飞天神兽。我是凤凰大人派来凡间执行「特殊任务」的,虽然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个任务究竟是什么,不过嘿嘿嘿,我可是很了不起的,你要对我刮目相看。
噢!这种故事他自己听到都感觉好笑,更不要提对朱鸾讲了,他可是见过世面的羽神,会相信才有鬼!如果自己认认真真地讲,到最后他不相信,还把自己嘲弄一番,那不是太丢人了?
所以雁太邵打算看看情况,暂时不对朱鸾说出真相,反正靠岸之后总要去寻找灰羽和桃宝儿,也说不定灰羽现在已经在寻找他们俩了。
雁太邵在那里左思右虑的,表情变化极其丰富,朱鸾上前去拍拍他的头:「在想什么?我在问你哪!」
「呃……你?问什么?」
「我说想想办法啊!我们怎么离开这条船!」
「我哪里有办法?」雁太邵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角却朝躺在那里的碧焉望去,心想如果昨夜的碧焉能够飞天而行的话,那么到了今天晚上它化为兽体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做到?
如果真的像灰羽所言,他已经唤醒了沉睡的力量,那么不仅是碧焉,就连自己的封印都会被解除。他体内深处……那隐藏许久的另一个人也会出现,而那个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凤凰身边至关重要的神将。
他究竟是谁?他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他和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简直……太……乱七八糟了。
雁太邵的脑袋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他完全不懂为什么平凡的自己会发生这样离奇的故事?灰羽说他是在十六年前来到人间的时候,被凤凰封印了所有的力量和记忆,而随着他的力量觉醒,记忆和意识也应该被唤醒,他能够在「空」里面看到天谴和凤凰往昔的情景,但他却完全不认识那个自己,只是觉得那是某个人……利用自己的身体所演的一出戏。
这让雁太邵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自己原本自由自在的人生被剥夺了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难道我这一世的生活都是假的吗?我在闻雁乡度过的那些宁静岁月,我在宗院挥洒的那些青春热血,我游历九州四海的潇洒自在,全部……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这些不过是小小插曲,相较于天谴的某种使命而言,过去的我和那些回忆根本就微不足道。
就连我与朱鸾的相遇,冥冥中竟然也有一股力量控制着,注定要发生。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爱恨猜忌、我们从陌生走向熟稔,亲密无间,也都是注定的戏码,最终都是要走向某种结局。
他感到自己整个生命都被蔑视了,那种滋味……就像从未活过一般地荒唐。
我究竟……有没有真的活过这一世?
但是这些都不能对小鸟讲,并非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对自己另眼看待,而是他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当一回事。
他一定会说:不管是人是神是仙,不一样吃吃喝喝睡睡,这样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干嘛要为自己的身份苦恼?
像朱鸾这样的神,即使有一天被剥夺了永恒的生命,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他根本就不会担心被剥夺。对他那样永恒到无穷的物种来说,漫长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更不要说在他生命中铭刻下什么记号。恐怕那掌管时间的神祇都已经换了好几轮,朱鸾还在无忧无虑地活着呢。
他怎么能够体会……我在为好几世之前的自己烦恼呢。
雁太邵深深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天,这个颇为沧桑的动作被朱鸾看在眼里,果然觉得他很异常,「雁子你是饿了吗?没事儿干嘛叹气?」
「我……」雁太邵什么也不想说。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