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真是不讨人喜欢……不仅是不讨人,也不讨妖、不讨神的喜欢。」
「你干嘛突然这么说呀。」
「是啊,我应该早有感悟的——既然人家都不喜欢我,干什么还要待在别人身边呢,找个地方躲起来,睡自己的大觉不就行了?既然死都死不了,那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桃宝儿感到一阵寒意,他所踩的这个肩膀忽然变得凉冰冰、硬邦邦的。
「这是什么话——真讨厌。」
「我是很讨厌啊……」
「哎呀,这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哪。」
「……」
「小鸟你是很可爱的——我可以代表主人这么说!」
朱鸾已经麻木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你不相信吗?我是主人用心灵饲养的,所以我可以读懂他的心事,他是非常喜欢小鸟的!」
「……」
「朱鸾?朱鸾?」
看到朱鸾不顾自己,迳自往前走,桃宝儿被吓坏了,使劲在朱鸾耳边叽叽喳喳,又是劝又是安慰,他却置若罔闻。
「朱鸾你要去哪里啊?我不认识宁潇的路啊……」
「主人可能在马车里等我们呢,还是快回去吧!」
「晚了也许搭不上船啦,你不是很想去留都吗?」
「朱鸾、朱鸾,唔唔唔……拜托你停下来吧,我拉不动你呀。」
「……」
雁太邵买完船票以后,回到岸边他们停靠马车的地方,他怀中还抱着热腾腾的食物,神采飞扬地跑了回来。
结果却看到马车里面空空荡荡,海风把窗帘吹得狂舞,朱鸾和桃宝儿都不知去向。
雁太邵微微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从车马的后面竟然走出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银灰色的袍子,发丝也是银灰色,长发围拢起来在耳边形成一个发髻,面色苍白,没有表情,酷酷的怪吓人。
这样古怪的人物雁太邵可不认识,但是奇怪的是,自己在与他视线相对的时候,心中竟然蓦地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你是……」雁太邵沉吟着开口。
面无表情的男人开口:「天谴,你不记得我了吗?」
「嗯?」
男人嘴角扬起一道诡异的微笑。
「你是谁?」雁太邵莫名至极地问:「为什么会在我们的马车后面?」
男人冷哼,发出一声机械式的笑声,「我一路都在跟随着您。」
「跟随我?」雁太邵露出恐怖的神情。「怎么可能……」
「虽然您有皇主御赐的灵兽碧焉,但它也没有我们飞仙的速度快。」
「飞仙?你是飞仙?」雁太邵总算听懂了一点他明白的事情,「你是从凤离城中来的?」
男人似乎感到有些安慰,「还好,您还记得凤离城中的事情。」
「那是当然,我应凤凰皇主的『采贤令』到凤离城参加选拔,到最后还见到过皇主一次。」
「您当然见过皇主——但不是一次。」
「不是一次?」
「那当然,您是皇主身边的天谴,与他如影随形,怎么可能只见过一次。」
「你在说什么?」
「您是皇主身边的武官天谴。」
「……」雁太邵沉默了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老兄,我说你是算命的吧?我知道宁潇城多得是这种骗子,骗人说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命,骗人说一定会当官,结果不过是想骗我口袋里的银辉而已!」
他生气地把那男人推开,「别来找我!我是个穷光蛋,所有的银辉都买了吃的。」
那男人本来没什么表情,在听到雁太邵把他认为是「算命的骗子」时,额上暴出一道青筋,嘴角也在抽搐,但他尽力在控制,冷静地说:「天谴,我不是算命的……」
「这年头算命也没什么丢人的,只是不要再骗人啦!」雁太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就放弃作官的打算,还是当个流浪的旅人比较幸福,虽然餐风露宿,至少自由自在。」
「可你有不得推卸的责任。」
「少来了,我有什么责任?我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您是凡人?别开玩笑了,您早就被凤凰亲授神职,拥有与神一样永垂不朽的生命了。」
「永垂不朽?我的天,那还挺可怕的——」
最初,那个银灰色男人的话让雁太邵感到莫名奇妙,到这会儿,雁太邵那种浪荡不堪的态度又让男人皱眉不已。
他叹了口气:「您的个性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啊……」
「我生来就是这样啊!」
「生来?您说的是第几世的事情?」
「第几世?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还想问天谴,您在说什么?」
「呼!」雁太邵无奈地喘口气,耐下心来问他:「老兄,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从我进凤离城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有一个代号『灰羽』。」
「那不一样是个名字吗?」
「不,灰羽是皇主的天兵,数以万计。」
「啊,原来如此,我有听过你们的故事哦!」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听说过?您是灰羽军的首领啊。」
看他那认真的模样,雁太邵简直快笑出来,「天啊!你的戏演得真好!有这种才华何必去当个骗子!」
「我没有演戏……」男人有些发怒了。
雁太邵却仍然执迷不悟。
「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要去寻找同伴……他们究竟哪儿去了?」
雁太邵扔下那个男人,转身就走,男人却在后面厉喝一声,瞬间变了神情。
「空!」男人喝声好似是这个音。
雁太邵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再想看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却见男人表情凶狠地冲自己而来,左右手食指合为一,在雁太邵的额头上点出一个符咒。
雁太邵只觉得天旋地转,灰色的羽毛上下纷飞,好像撞翻了鸽子笼,耳边还嗡嗡响个不停,他的身体沉得无以复加,两腿像被灌了铅,连走也走不动,只能够气喘吁吁,渐渐向下颓倒而去,到最后连胸膛都快贴到地面上。
自称灰羽的男人仍然站在面前,他的四周都是飞旋满天的灰色羽毛,形成旋风一般的气势疯狂舞动着,男人站在旋风的中心,越发显得神情自若、居高临下。
那副德性真让人看着不爽。
雁太邵没由来想起朱鸾那只笨鸟,自从在华诞山与他巧遇,自己的生活就变得鸡飞狗跳的,本来平静的生活被搅得乱糟糟,连自在逍遥的浪荡人生也会横生枝节。
好端端走到半路,竟然会杀出这个叫灰羽的家伙,非逼着自己承认他是天谴,见鬼的,他明明就不是嘛!
本来以为他是算命的,但是算命的哪有这么高的法力,可以将他这个奇术师压制得动弹不得,不管雁太邵再怎么努力挣扎,还是受制于他。
莫非是他命中注定——与鸟相克?
这些四处乱飞的鸟毛真烦人!
第十一章
雁太邵的胸口越来越沉重,重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灰羽男人冷冷望着他,「六世的轮转不仅让你淡忘了与皇主之间的承诺,连我的力量你都无法抗衡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雁太邵心如刀绞,而且不是普通的疼痛,他感觉有一股灼热滚烫的暗流在自己血脉间流窜,在靠近心门的位置汇集起来,痛得他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以解除这种痛苦。
「啊……我……我……」
「你不应该向我求助,而是该问问你自己。」
雁太邵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四肢无力,所有的血都流到了心间,而心中却空荡荡的。
有什么东西本该在那里,现在却杳无踪迹?
我的心里……究竟应该有什么呢?
雁太邵在茫然无措间,突然看到在灰羽的背后射来一道光芒,非常刺眼夺目,带着可以融化一切的力量向他冲过来。
他大叫一声,本想叫灰羽赶快躲开,可后者却不知不觉似的。
那光越来越近,面前的灰羽慢慢被融化,光进而朝自己扑面而来,雁太邵心中已然绝望。
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却静悄悄毫无动静。
真奇怪——为什么反倒有种心中豁然开朗的感觉?连方才的心痛也荡然无存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灰羽已经不在,而他却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
说是陌生,也不是……道路是很熟悉的,仿佛自己曾经在这里走过几千、几万次。
眼前是宽阔的道路,不知用什么玉石铺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脚步踩在上面,却有云端般柔软的感觉,一步步都轻飘飘的。
四周栽种着树木,翠绿的枝干如翡翠一般,充盈着勃勃生机,枝头无花,却结着绛红色鲜艳欲滴的果实,颗颗珍珠般大小,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雁太邵朝外面望去,云雾蒸腾,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潜意识里总觉得在那样的云雾之间应该有一座宫殿。
恢宏、威严,万民敬仰。
他这么想,步子忽地轻松起来,脚下云朵般的土地似会流动一般,带着他向前飘行,身形飘渺,雁太邵没想到自己竟会走得这般之快,一眨眼就穿过云雾。
那里果然有一座宫殿,没有门,只有一座无名的玉碑,空无一字,却隐隐有光辉在浮动。
雁太邵不自觉走上前去,用手触摸那块石碑,结果石碑却一下把自己吸了进去。
转眼间他已经身在宫殿之中。
宫殿两边站立两排威武非凡的男人,看他们的打扮,竟然与刚刚那个自称「灰羽」的男人一样,更可笑的是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
雁太邵管不住自己的脚,迳自在往前走,这时候有个身穿青袍、模样儒雅斯文的男人迎上前来,他的笑容如春风拂面,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锦锈。」雁太邵听到自己开口那样唤他。
可实际上自己并没有想这么叫,他根本就不认识这男人——为什么现在连自己的嘴也管不住了?
男人淡然一笑,眉头却略带忧愁,「天谴,皇主今天又没有上朝。」
「是啊,自从与千本厦一战之后,皇主就郁郁寡欢,无论我等如何努力,也不能使他开颜。」
「千本厦这厮的,使些卑鄙无耻的伎俩!皇主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输给那凡人了吧?」雁太邵发现「自己」讲话相当粗俗。他干脆不管了,任由这张嘴,看它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
被称为锦锈的男人道:「千本厦是使用了可怕的幻术。」
「那有什么?不过是卑劣的歪门邪道!皇主有什么不能破解的?」
「天谴,你有所不知。千本厦的幻术看似平常,但他是利用了皇主内心最虚弱的所在,营造出可怕的幻境,将他幽闭在其中长达数月……在这期间皇主一定是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吧!」
「痛苦?我不太明白,凤凰是神……为什么也会有痛苦呢?」
锦锈一笑,清淡脱俗,「神的生命永恒,所以神的痛苦,也要更加永恒。」
「我不明白。」
「我们当然不明白,你我虽然是仙,长生不死,却没有神那般的永恒。」
「……」
「更何况,天谴才刚刚飞升没多久,不明白这些事情是很正常的。」
「呵呵……」
「天谴,你单纯直白,皇主也最喜欢与你聊天,你不如去侧殿看看他吧。」
「好吧。」
自己这般说着,又不由自主地走动起来。雁太邵边想边奇怪,他很想回过头去揪住那个笑得很好看的男人,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但没两步他已经踏出大殿。
侧殿有一座清雅幽静的小院,里面栽种着千姿百态的花朵,无论是花茎还是花朵,都呈现出粉粉暖暖的色泽。
有人背对着雁太邵,站在那些花旁边,低着头。
啊……看那背影,很熟悉。看那气质,又非常陌生。
背影很像朱鸾,尤其是赤光流彩的发色,但感觉却不像……朱鸾还会有这么落寞忧郁的时候?
可不待自己想清楚,「嘴」就已经张口讲话了。
「皇主。」
啊——凤凰!?
凤凰果然转过身来,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天谴,连你都不想待在我身边了?」
啊啊!我爱您都来不及啊!怎么会生气?我太开心、太激动了!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先给我签个名吧!
「天谴岂敢。」
「说这些客套话,是在生我的气吗?」
「皇主,您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还能怎么想?」
「皇主……」
「只因为我是皇主,你们才都跟随在我身边吗?如果我仅仅是凤凰的话,就会令你们讨厌了?」
「当然不会。」
「哼,别再虚伪了,我看得透你的心思。天谴,唯独你,我看得最最清楚!」
「那是当然,因为天谴本就是皇主的物事——我是您遗失在人间的一块雁玉。您还记得吗?您非常喜欢我,经常把我拿在手中把玩。」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甚至还记得您指尖的温度。虽然我生为凡人,但我历经六世轮转,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即使出身贫寒,我仍在宗院学习,接着努力修行,就是想要通过采贤的选拔,成为您身边不可缺少的臣子!我曾经丢失了近五百年,但我最终还是回来了……」
「天谴」感慨万千地说完这段话,连雁太邵都被感动了,如果不是自己的五官都被控制着,他真想掉眼泪。
说得太好了,天谴兄!啊……不由得让我想起我在宗院奋发图强、用心修行的那些日子,同样是为了能够为凤凰皇主效劳啊,怎知最后却输给了同行的对手……咦,听起来我们际遇很相似啊?
凤凰却毫不留情地说:「其实我本意,根本就不想你回来。」
「……」
嘎?为啥?
「雁玉……你的存在,只是更加让我感到……自己卑微又可怜。」
「皇主,您还没有从千本厦的幻境中走出来吗?」
凤凰道:「不,你们都错了。千本厦所给我的不是幻境,而是前所未有的真实!我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竟会是这样的!」
「皇主!」
「我冷酷自私,自以为是!我总是在追求权力和强大,不惜一切,甚至不惜抛弃我的亲弟弟……」
「朱鸾……他……皇主,您没有抛弃他……」
小鸟?终于出现一个我认得的。
凤凰的身体突然趔趄,站立不稳,天谴赶紧上前扶他,结果凤凰却一摆手,拒绝他的靠近。
「不要过来!别碰我……我太肮脏了……」
凤凰始终背对着自己,不肯让别人看到他那忧郁憔悴的样子,「就连与凡人在一起,我都感到自己很渺小。哈哈,太可笑了,我不是曾经很骄傲的吗……」
「您有资格骄傲!凤凰是最尊贵的真神!」
「少来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看清过自己。」
「您只是中了幻术,余孽未清。」
凤凰不理会天谴的劝解,自顾自地叹息:「朱鸾……我真的好想他。从前我总是认为他调皮又可恶,总是惹祸,让我烦恼不堪,不论他做了什么错事,我都要替他收拾烂摊……他还总要埋怨我阴魂不散,老跟在他身后,我心想没有我你行吗?他却说没有我,世界就清净了……」
「那只是他太无知。」
「不……是我的错。我总以为他离开我肯定不行,但现在看来……唉,一直以来无法离开的,是我自己,是我更爱他……」
「朱鸾也一定很爱您的。」
凤凰苦笑:「是么……离开我他一定很快乐。如果不是我让他沉睡一千年,那么朱鸾现在一定是大地间最快乐的鸟儿,自由自在,没有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