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野尖利的骂声,把邱梨娘从滔天往事中唤回来,她听出来了:这是奶奶邱李氏的声音。
戏班的女人都是吃开口饭的,邱老太太嗓子不算好,年轻的时候还能仗着中气足吼个震天响,到四十来岁的时候嗓子终于用坏了,上不了戏台,可是在邱家班,她依旧是一家之王多一点——一家之主,为了维护她说一不二的权威,嗓子越哑她就越扯着嗓门喊,吵吵起来就像乌鸦一样粗噶刺人耳朵,导致戏班子从上到下轻易没有敢跟她对骂的。
“师娘,阿离快不行了,”一个甜润的女声苦苦哀求:“要打要骂,您也先让我姐夫和阿离进门再说吧……”
梨娘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芸姑的声音。
芸姑被卖掉的时候,梨娘才六岁多一点,因此对芸姑的印象有些模糊了,但后来爹爹和她提到过:芸姑是她的亲小姨,在戏班里唱花旦的,性情温柔善良,本来已经被陈家豆腐坊的老两口相中,要给儿子明媒正娶回去的,结果双方已经议亲了,梨娘的母亲雪艳秋却突然跑了,芸姑觉得对不起姐夫和小外甥女,就毅然跟着他们踏上了流浪找人的道路……
“我呸!你哪来那么大脸说话?!你跟你那死鬼姐姐一样,就是个淫奔的贱妇!怎么就没沉猪笼淹死你!”
邱老太太的叫骂声,早把戏班里的其他人、还有周围的街坊都吸引了过来,大家都指点着邱宝生和芸姑看热闹:毕竟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小姨子,虽说是出去寻亲,还带着梨娘这个小娃娃,可他们跑出去这么多年也够让人想入非非的。
众目睽睽之下,芸姑被骂的眼泪哗哗落下来,却不敢让人家看见,她紧咬着嘴唇把哭声咽下去,低头擦泪的功夫,却突然发现邱梨娘紧闭的眼睛中,有晶莹的泪珠渗出来……
“阿离?!”芸姑顿时忘了自己的委屈,惊喜的叫了起来:“姐夫!姐夫!阿离眼睛会动了!阿离在哭!”
邱宝生低头一看到梨娘青紫小脸上的眼泪,自己也不由落下泪来:怀里的女儿已经快六岁了,可是身高还不到三尺,常年的流浪加上病痛的折磨,让她瘦的肩胛骨都高高支棱着,脖子软的连头都撑不起来,就那么软趴趴的躺在自己怀里,偏偏眼睛里的泪却止不住的一颗颗往下落……
“娘!”邱宝生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给邱老太太跪了下去:“求你救救阿离!我的包银……我原来挣下的包银,求您给我一点……”
“你哪来的包银?!”一提到钱,邱老太太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爹那个死鬼看病吃药没花银子啊?发丧出殡买棺材不花钱啊?!你这个当儿子的疯在外面不着家,还不许我这个当娘的做主花你的银子啊?!”
邱宝生被她噎的说不上话来,何况没能伺候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也是他心里的痛,再看看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儿,他只能“砰砰”给邱老太太磕头,磕了几下的功夫,额头就已经血迹斑斑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听到爹爹邱宝生咚咚的磕头声和压抑的哭声,梨娘的心撕心裂肺的疼。
祖父是唱武生的,身体一直很好,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倒在戏台上,猝然离世。
前一世,邱宝生一直自责于没能见自己的爹爹最后一面,因此回来后,对娘亲邱老太太和邱家其他人百般忍让,直到最后被逼着去给大哥邱福生顶罪,惨死在宁古塔……
邱老太太显然也发现自己戳到了儿子的软肋,拍打着大腿嚎的更大声了:“他爹啊!你把我也带走算啦!省得我受儿孙的气啊!他不管你死活不要紧,还非得弄个快咽气的丫头片子回来,逼着我把棺材本给他啊……”
不行,不能让爹爹这么稀里糊涂的继续认错下去了!爹爹还不知道祖父是突发疾病死的,并没有什么缠绵病榻请医吃药,换言之,无论是邱老太太还是邱福生等人,也都没有床前侍疾的苦劳,没资格拿这个来质问爹爹。
有一就有二,邱老太太这一回凭这个理由拿捏住了儿子,以后就只会变本加厉,前一世的惨痛经历告诉梨娘,邱老太太从来不是懂得见好就收的那种人。
梨娘试着想动动手指,但是或许刚刚重生的原因,她的魂魄和身体还不能很好的融合,她挣扎了半晌,只好转而集中精神,用意识进入空间。
在空间里翻了好一会儿,梨娘找出一小瓶东西,这里面装的是一种独特的气体,能够根据梨娘的心意,微弱的改变周边的气场氛围。
气体无色无味的蔓延,片刻后,围观的人群氛围果然发生了淡淡的变化。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眼看着邱宝生凄惨的样子,再加上空间气体的调节,戏班里的人不敢说话,街坊邻居们却忍不住有插言的了:
“邱老太,你家老爷子是戏台上突然死的,我们都眼睁睁看着呢,哪里请大夫吃药了?”
“就是!”
“就算宝生的包银你拿着,还有芸姑的呢?她们姊妹俩当年可是戏班的摇钱树……”
“这娃娃眼看不行了,咋着也是你孙女,找人看看呗……”
邱老太太就算脸皮再厚,听到街坊的议论,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关上门回到家里,她有一万种法子收拾这几个敢忤逆她的不肖子孙,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她还得顾及一点名声。虽说这年头,谁家都扔过死娃娃,可现在大家都看得见,那丫头片子还有气,甚至还会流泪呢,就这么扔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滚回家去!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让你们啃碎了!”
“娘!”
邱宝生抬起头,满是感激的喊了一声,紧接着给邱老太太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邱宝生觉得自己原本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被邱老太太这一句话又给暖了过来:无论娘怎么骂他,其实心里肯定还是疼他和阿离的吧?不然怎么会让他们还有芸姑回家?
“娘……”邱宝生刚想继续求邱老太太给钱去请个大夫,邱老太太已经阴沉着脸转身回去了。
芸姑忙扶起邱宝生和梨娘,向刚才仗义执言的街坊们深深行了个礼,然后搀着他们踏进了阔别五年的邱家班院门。
第四章 冲突()
万和镇个不大的小县城,城里主要出产各种琉璃制品,以及专供京城皇宫的琉璃瓦;邱家班作为土生土长的一个小戏班,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四十来年,戏班子二十几口人,就住在城北平民区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
“哗啦!”
邱宝生和芸姑抱着梨娘一踏进戏班内院的门,没等仔细看一眼离开五年的戏班,一盆黏黏糊糊的水突然就当头向他们泼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那盆水大半落在芸姑头脸上,剩下的几乎都浇在邱宝生胸前,他怀里的梨娘因为太小,几乎被泼了个浑身透湿!
那水应该是刚刷完戏班众人的靴子,又黑又臭,熏得人几乎吐出来,现在又是腊月的天气,这一盆冰水,泼的衣衫褴褛的三个人都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
邱宝生是男子,加上被泼的水少,还勉强站得住,芸姑被泼了一头一脸的冰水,仓促的惊叫一声,脚下一滑,就摔在了地上。
梨娘刚刚重生,她的灵魂和这具重病的小身体、还有随身空间的契合度本来就很低,刚才在门口,她为了帮助父亲,又贸然使用空间道具促使街坊们说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现在的控制力,现在被冷水一激之下,浑身打摆子一样哆嗦几下,就彻底晕了过去!
“阿离!”邱宝生回过神来,顾不得摔倒的芸姑,他抱着女儿大喊一声,随即不假思索的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紧紧包住女儿湿淋淋的小身体。
可是,无论他怎么摇晃,梨娘都双目紧闭脸色青紫,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一股巨大的恐惧涌上邱宝生的心头,他精赤着上身站在寒风里,像一只崽子被人伤害的狼一样,凶狠的看向水泼过来的方向!
“不……不是我泼的……”一个哆哆嗦嗦的女人声音响起来。邱宝生眼中冒火的望过去,只见他的二嫂王氏正站在井台边上,慌乱的摇着两只手,脚底下还有一堆湿乎乎的靴子,和一个还在滴溜溜乱转的水盆。
看到邱宝生的凶狠的目光,王氏愣了一下,胆怯的偷瞥一眼站在她身边的大嫂蔡氏,没胆子说是蔡氏泼的水,干脆低下头不说话了。
“瞅瞅你那没出息的样!你哆嗦啥?”大嫂蔡氏不屑的看看王氏,又快意的看着狼狈不堪的芸姑,嘴上振振有词:“谁知道他们刚从那个叫花窝里爬出来的?身上不定多脏呢!想进咱们邱家班的门,还不得先好好冲冲身上的晦气?”
说着,蔡氏又挑衅的看向邱宝生:“你那是啥眼神瞅我?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嫂吗?你个不知道上下尊卑的东西!不服你上来打我啊?!”
两人眼神一对上,蔡氏就给吓了一跳,这个邱宝生还是她印象中那个脾气绵软的老三吗?
只见邱宝生的拳头攥的格格响,双眼喷火的盯着她,紧跟着克制不住的上前两步,蔡氏没等他靠近就吓得往后一退,咧开嗓子哭嚎起来:“快来看啊!邱老三要打人了!”
一边嚎,她还不忘利索的把二弟媳王氏推到自己前面,当自己的挡箭牌。
王氏嫁给邱宝生的二哥邱贵生十六年,前前后后生了四胎,都是闺女,半个儿子的影都没见到,因此天天被婆婆邱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她自己也觉得断了邱老二的香火,自己理亏三分,在戏班里一向畏畏缩缩的,刚才大嫂抢她的水盆她没敢言语,这会儿被大嫂推到前面,她更是怕的两条腿都软了,止不住的往下出溜。
邱宝生看也不看软成一滩泥的二嫂王氏,就死死的盯着蔡氏:阿离本来就是伤寒,这下子又被冷水一泼,只怕命都去了八成!要是女儿救不过来,他一定要让蔡氏偿命!
邱宝生不知道的是,前一世,他们进门同样被泼了水,但是因为不知道爹爹是猝然离世的消息,他当时满心都是自责,所以生生忍下了这一盆脏水;而这一世,因为梨娘的插手,他尽管对娘亲邱老太太还满是歉意,但是,对这个公然伤害女儿的大嫂,却不会忍气吞声了!
蔡氏的大女儿大囡,本来一直站在正房的台阶上,幸灾乐祸的看邱宝生三人被泼脏水,这会儿看邱宝生一副要揍她娘的架势,忙嚷嚷起来:“三叔,我奶还在屋里生气呢!你不赶紧去给我奶赔不是,在这儿堵着我娘和二伯娘干嘛呀?”
“我死了算了!”邱老太太的粗噶嗓子从屋里传出来:“我那当得起他认错!我早气死了他才称心呢!”
“奶……”大囡拖长了声调唤了一声,满意的看到邱宝生脚步钉在原地,不往前走了。
大囡又回头看看屋里,大惊小怪的嚷道:“奶,我们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呢,再说了,谁要敢气着你,那老天爷也得收了他!”
邱宝生定定的瞪着蔡氏,直盯得的她浑身发凉,然后,他缓缓回过头来,扶起双手紧紧抱着怀里的梨娘,一步步向正房走过来。
邱宝生冰冷的目光一离开,蔡氏下意识的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就发现自己刚才的表现太怂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这就让邱老三给吓住了,回头邱老三要银钱给那丫头片子看病、再要房子住、要包银,难道自己还都给?
一想到这里,蔡氏又不甘心的跟上两步,冲着正房添油加醋:“娘,他还敢把芸姑这个小贱人带回来!他这是忘不了雪艳秋那个淫妇呢!这是打咱老邱家的脸啊!”
邱宝生脚步顿了顿,伸出手,把被淋得半湿的芸姑拉到自己身后,然后看看院子里的戏班众人,最后目光落到蔡氏身上,一字一句的开口:“打今儿起,芸姑就是我的亲妹子,你要是再敢欺负她,别怪我拳头不认人!”
芸姑闻言,不由抬头看看邱宝生虽然瘦弱却高大的背影,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紧紧咬住了嘴唇……
第五章 不救()
邱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拿着块和她年龄不相称的绣花手帕,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眼睛,一边脸色阴沉的看着邱宝生三人进来,心里边飞快的转着念头:刚才院子里的动静她也听到了,没想到自家这个小儿子几年不见,脾气竟然变得这么暴躁。
怎么才能拿捏住他呢?要是他犯起混来,不管不顾的顶撞自己几句,那自己在邱家班的至高权威可就要受到挑战了!
想到这里,邱老太太忍不住狠狠的瞪一下邱宝生怀里的梨娘和身后的芸姑:都是为了这两个赔钱货!连亲生的儿子都敢跟她炸毛了!
不过,邱老太太是不准备亲自动手收拾芸姑和梨娘的,还是得让邱宝生乖乖向她低头认错,再动手打这两个贱人,那她这个当娘的看着才解气。而且,还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让戏班里其他人看了,弄明白谁才是这个戏班的女王……
邱宝生却不知道邱老太太心里的念头,一进屋子,他就感到一股热乎气和炭火气迎面扑过来,屋子里烧了两个炭炉子,暖哄哄的,和外面冰天雪地的温度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邱宝生立刻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儿,却见梨娘浑身还是在微微的发抖,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半湿的棉袄裹在她身上,有水渍的地方摸摸已经有点硬了,这是要结冰的迹象啊!
这湿衣服得赶紧换下来了!
邱宝生下意识的就去看邱老太太床上的被褥,想找块地方,邱老太太却敏感的挪挪屁股,结结实实的把被子压在屁股底下:
开玩笑!这丫头眼看活不成了,就应该马上扔出去!还想裹她老人家的被子?这么好的棉花被子也是一个丫头片子有福气盖的?把晦气传到她老人家身上怎么办?
无声的宣示了自己对被子的所有权,邱老太太才慢条斯理的开口:“你一走这几年,连爹娘死活都不问,好歹回来了,还不说说你都干嘛去了?”
说着,邱老太太嫌弃的打量一下邱宝生身上的破衣烂衫,又撇撇嘴:“出去混了几年,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混出来,我这个当娘的甭说沾你的光了,还得受你的气,真是前辈子造孽才生了你!”
邱宝生被娘亲轻视的语调给刺得心里一痛,却还是嗫嚅道:“娘,能不能先给阿离请……”
“我问你话呢!你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干嘛?!”邱老太太一下子提高声音打断了邱宝生的话:她早看出来了,邱宝生怀里那丫头病的不轻,要是等邱宝生说出请大夫的话,她这个当奶奶的再拦着不肯,那一旦梨娘死了,邱宝生没准会怨她。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邱宝生的话堵回去,拖到这丫头挨不过去病死了,那往外一扔就是了,跟这个当奶奶的没有一点关系!
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男娃,死了再生就是了,还值当的花钱请大夫?从古至今,就没听说那个穷人家的女娃娃比男伢子还金贵的!
邱宝生果然让邱老太太的质问给堵了回去,他难受的低头看看怀里的女儿,机械的回答:“回娘的话,这几年我一直东飘西荡的,想打听艳秋的消息……”
“姐夫,”芸姑眼看着全身湿透的梨娘,心里也着急得很,终于大胆的开口:“我把阿离先抱出去吧,免得影响你跟师娘说话……”
邱宝生犹豫一下,还是把梨娘递给了芸姑:他眼见得要被邱老太太拽着说话了,阿离的病却不能再拖下去了,让芸姑先把阿离抱出去,换身衣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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