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回答道:“臣当晚已在宫外邂逅了霍侍中,也曾有过一番交谈。”
刘彻饶有兴致道:“哦,你们两个都谈了些什么?说来给朕听听。”
“我和霍侍中聊起了大漠草原的风景。”卫青淡然道:“其它就没说什么了。”
“嗯,既然你们已经认识,那就更好办了。”刘彻颔首道:“我打算让他投入军中,就在你的幕府里担任一个从事中郎,你觉得如何?”
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一愣,平阳公主插口道:“陛下,你也封我个监军好不好?”
刘彻刚想措辞回答,忽然一名郎官从门外趋步而入,跪拜在他的身前道:“启禀陛下,外面出大事了。”
霍去病没有出声,却在奇怪今晚能有什么样的大事发生,需要惊动到天子?莫非长安城过于太平,大家穷极无聊,把在自己府内上演的那场小打小闹也当作了大事。
刘彻心情正好,停箸问道:“什么事,京兆尹不能处置么?”
郎官垂首道:“禀陛下,是田相和魏其侯在婚宴上发生冲突,京兆尹不敢管。现在两人已分别入宫,一位准备求见陛下,另一位则要叩见太后。”
魏其侯便是窦婴,他的姑姑是汉文帝的正宫皇后,曾经辉煌一时。由于七国之乱时窦婴平叛有功,被汉景帝封为魏其侯。在刘彻的朝中,也做过一段时间的丞相。如今赋闲在家,不想又惹了乱子。
刘彻放下筷箸,浓黑的眉毛向中间隆起道:“好端端的婚宴,窦婴为何要跟田玢闹翻,是酒喝多了么?”
郎官禀报道:“婚宴上田相作为新郎向宾客敬酒时,每个人都避席相让。可轮到魏其侯敬酒时,宾客们却只是欠身还礼。灌夫将军看不顺眼,生出火气。后来他向田相敬酒,田相既未避席,也没将酒喝完,更让灌夫将军觉得没面子。
“于是他借着给本家兄弟临汝侯灌贤敬酒的机会指桑骂槐,高声叫骂。田相出面呵责,灌夫将军干脆就与田相当场吵翻。”
显然,这位郎官在入内禀报之前,已经把田府中这场风波的缘由打探得一清二楚。
他接着又道:“魏其侯不愿事情闹大,要拉着灌夫将军离席。可田相说今晚婚宴是太后下旨特办,灌夫将军‘使酒骂坐’,是对太后的不尊,犯的是大不敬的死罪,命令府中骑兵卫队将他拿下。魏其侯求情不成,只好连夜前往皇宫。而田相也怒气冲冲去找太后了。”
“啪!”
刘彻一掌拍在桌案上,怒道:“这个灌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其侯也是胡涂,自以为讲朋友义气,却没想这是在给朕添乱。”
“还有……”郎官偷偷观察了一下刘彻的脸色,说道:“田相已经下令,将灌夫全族逮捕,押入大牢候审。”
刘彻一脚踹翻酒席,咬牙冷笑道:“我这个舅舅,我这个舅舅……”神情迅速恢复冷静,吩咐道:“霍去病,立刻随我回宫,见魏其侯!”
“清官难断家务事呀……”平阳公主若无其事地挟起一筷子竹笋,不冷不热地说道:“可惜了田玢的新娘,今夜要孤枕难眠了。”
“何止是她,今夜会有太多人睡不着!”刘彻一抖袍袖,“走!”
霍去病获准离开皇宫时,已经差不多到了后半夜。
果不出所料,魏其侯进宫面圣是为了给灌夫求情,认为他尽管酒后失言,但罪不致死,恳请刘彻下诏释放。
刘彻不温不火地抚慰了窦婴几句,下旨召集文武百官明天在东宫举行朝会,给魏其侯和田玢一个当面辩论的机会。窦婴不得要领,只好谢恩告退。
对于皇亲国戚们的恩怨纠葛,霍去病并不感兴趣,比起战死在定襄城楼上的厉定边,这些人实在是太过无聊。
回到府中,几个佣人正在用水洗刷庭院。
客厅里灯火通明,远远就听到鲁鹏正自深刻反省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我不合时宜的暴行惊吓了千叶小姐。更不可饶恕的是,在没有查明事实真相的情况下,我擅自指责她是一只狐狸精,损害了千叶小姐的名誉。
“请千叶小姐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保证下不为例,如再发生类似偷看女人洗澡的卑鄙行为,我甘愿……”
念到这里,看见霍去病走进厅门的厉虹如一声欢呼,打断了鲁鹏的自我检讨,招手道:“你来得正好,老鲁正在做检讨呢。”
鲁鹏站在厅堂中央,手里捧着一卷也不晓得是找了哪个枪手代写的悔过书,干笑道:“小霍回来了,咱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霍去病在高凡身边落坐,摆摆手道:“请继续,我很久没听你的深情告白了。”
鲁鹏低低咒骂一声,愁眉苦脸、强打精神地将最后一段话念完,问道:“你们可以放过我了吧?”
高凡往千叶小慈身旁凑了凑,问道:“千叶小姐,你觉得他的检讨可以过关吗?”
千叶小慈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在我的家乡,偷看女人洗澡的色狼都要挖去双眼。”
这下鲁鹏不干了,跺脚道:“我坚决反对,你们不能对我动用私刑!”
众人哄堂大笑,高凡道:“小霍,你回来得也太晚了,错过了先前的一场好戏。”
厉虹如笑道:“倒真是有一群黑不溜秋的家伙鬼鬼祟祟翻墙进来,可三下五除二又被咱们打发了,一点都不好玩。”
鲁鹏赶紧顺水推舟转移话题,接着道:“可不是嘛,我数过了,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全都蒙着脸,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
“可刚跳进院里,就被凤姨的毒雾放倒了一批。然后咱们几个冲出去一通乱砍,转眼又收拾了十几个,剩下的家伙屁滚尿流的翻墙跑了。唉,老子怎么总觉得有点儿胜之不武?”
霍去病点点头,问道:“尸体呢?”
奇凤雨道:“我让他们带走了。依照你的意思,全部放走。”
厉虹如补充道:“最绝的是那些禁卫军,等歹徒跑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才大呼小叫赶到。领头的那个军官随便问了几句,便带兵回去了。气死我了,他们分明和歹徒早有串通!”
高凡插嘴道:“还是千叶小姐最厉害,一口气就干掉了他们五六个,汗珠都没有滴下一颗。比某些五大三粗的饭桶强多啦。”
千叶小慈漠然道:“我是护院,保护府内安全是职责所在。”
霍去病转头说道:“小高,明天你要入宫守值对不对?交差后不要出宫,到未央宫东北角的武库等我。”
高凡在千叶小慈面前连碰了两个钉子,正感没趣,愣了下问道:“你想干什么?”
“陪我进一趟武库,找点东西。”霍去病道:“有问题么?”
高凡眼光闪烁注视霍去病半晌,说道:“你要我进皇宫中的武库偷东西?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国库,防卫森严还有法术禁制保护……”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他会严词拒绝的时候,高凡猛一拍大腿叫道:“还用问么,我去!哎,你们说我这样子去偷皇宫宝藏,算不算窃国大盗?”
厉虹如没好气道:“凭你?充其量就是个给人打下手的小毛贼而已。”
鲁鹏瘪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本以为这小子被老娘逼着念了几年圣贤书,已经痛悟前非改邪归正了。哪晓得狗改不了吃屎,听到有人说个‘偷’字,浑身贼骨头都在发痒。”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抨击一个随时准备为兄弟两肋插刀,勇闯皇宫的热血男子汉?”
高凡义愤填膺,眼角余光飘过千叶小慈,忿然说道:“小如,老鲁,你们两个必须立刻诚恳地向我道歉!”
“啪!”
刘彻彷佛要把所有的怒火洒在这张御书房的几案上,手掌重重地一拍冲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史郑当时怒斥:“你平日里谈论田玢、窦婴两人的优劣长短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可今日东宫朝辩,你跟匹缩在车辕里的驽马有什么两样?一声不吭!早晚朕要将你们这班没用的东西统统杀了!”
霍去病侍立在刘彻身边,望着噤若寒蝉满头大汗的郑当时和主爵都尉汲黯,便已猜到了今日东宫朝辩的结果。
刘彻越说越怒,又骂道:“魏其侯这个胡涂虫,放着灌夫的事情不说,却去指责田玢贪赃枉法、欺男霸女。
“他难道不明白,这些丑事现在对田玢来说,算得了什么?结果自己引火烧身,反被田玢揭发他诽谤朝廷,图谋不轨。而你们,你们这一班大臣们,只会隔岸望火。朕要尔等何用!”
郑当时连连叩头道:“陛下息怒,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是皇亲国戚,他们的纠纷等若天子的家事,臣等岂能妄自非议?”
御史大夫韩安国跪在后排,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臣以为灌夫立有大功,一次酒后失言的确不至于判处死罪,魏其侯的话极有道理。但灌夫搅扰田相婚宴,有辱太后威仪也是不对。
“况且灌氏家族横行乡里,好比一根树枝竟粗过皇室的树干,不能不锯。因此武安侯的话亦是老臣谋国之言。微臣左思右想深感自己愚钝,觉得这件事情唯有请陛下圣裁。”
刘彻捺着性子听完,嘿然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三位朝廷重臣一肚子苦水跪在地上,尽管早听出天子话里的意思是想保全窦婴和灌夫,但田玢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太后,又有哪个傻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魏其侯说话?干脆只管磕头,三缄其口。
刘彻怒气难消,摇摇头道:“罢了,朕何尝不明白这事难为你们。但身为臣子,如果不能为主分忧,便是渎职。你们三位都是饱学之士,主辱臣死这四个字总该听说过。难道我大汉朝堂上数百臣公,竟找不出一个敢仗义执言的铮臣吗?”
汲黯受激犯了倔性,一梗脖子道:“陛下,灌夫是生是死,魏其侯是罚是抚,全在您一念之间。假如连您都顾忌触怒太后伤了孝道,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更加不能肆意妄言。不然激起陛下母子不和,也绝不是铮臣之道!”
此时,一名宦官急匆匆奔入拜伏道:“启禀陛下,太后绝食了!”
“什么!”刘彻腾地站起,似未料到自己的母后竟会来这么一手,喝令道:“摆驾!”将韩安国三人丢下不管,率着霍去病直奔太后寝宫。
坐在銮驾上,刘彻压抑火气,轻声问道:“霍去病,这事你怎么看?”
霍去病扈从在銮驾旁,小心回答道:“陛下,我记得昨晚您说过,四月要对匈奴用兵。”
“是啊,不久朕便要发动举国之力,再与匈奴一战。”刘彻用手指轻轻揉搓发胀的太阳穴,颓然道:“这时候后院不能起火呀……”
静默须臾,他又说道:“你知道梁王刘武么?他是父皇的亲生兄弟,极受太皇太后的宠爱,甚至有意在父皇百年之后,将帝位交予此人。当时连父皇都不敢违拗太皇太后的意愿,只好敷衍拖延。
“唯有魏其侯敢当面顶撞太皇太后,极力主张父皇应该传位于皇子。而太皇太后正是魏其侯的姑母,因为这件事情,姑侄二人便生出嫌隙,闹得很不愉快。”
刘彻一声感叹道:“朕能继承帝位,窦婴也是大大的有功之臣啊。”
霍去病没有回答。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刘彻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建议。沉默,反而是与天子之间最好的沟通。
两人来到太后寝宫,霍去病在宫外候命,刘彻入宫向母后请安。
王太后已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仍旧显得妩媚动人。只是现在的她,满脸怒意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冷笑不理。
侍立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虽然神情恭谨谦和,但仍能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深藏的傲慢与自负,甚而还有一丝得逞后的快意。
“母后,听说您不愿用午膳,是御厨的手艺不合您的口味,还是玉体违和?”刘彻起身殷切说道:“我这便传孟太医入宫为您诊治。”
“哀家的确生病了,可这病啊,却是被自己的儿子活生生气出来的!”王太后开口道:“我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灌夫和窦婴?”
刘彻看了眼低头不语的中年男子,回答道:“想来母后已经听舅舅说过,今日东宫朝辩众臣的意见莫衷一是、各有道理。我想仔细斟酌几天,再作决断。”
王太后面色更冷,竟坐在那里怔怔地流下眼泪。田玢忙道:“太后,您莫要伤心,万一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王太后以袖拭泪,抽泣道:“我能不伤心吗?如今我还活着,就有人敢作贱哀家的亲弟弟。
“要是等到百年之后,我们一家人岂不成人任人宰割的鱼肉?皇儿难道是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为什么朝辩时一句话也不说?那些大臣支支吾吾,更是没有信义!将来哀家还能靠谁?”
刘彻一咬牙,说道:“我这就下旨将魏其侯窦婴投入大牢!”
王太后一喜,却不置可否地吩咐道:“弟弟,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和皇帝说。”
田玢领命退出,在宫外遇见了霍去病。两人曾在刘彻的御书房打过照面,田玢却视若不见,轻蔑地冷哼一声,甩袖扬长而去。
“什么德行!”骷髅头躲在霍去病的袖口里,朝着田玢离去的方向低声骂道。
霍去病若无其事地欣赏着近处的一株梅树,悠然道:“站在峰顶的人,当然有资格得意。但从那地方再往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惜田玢是听不见霍去病的警告的。他对霍去病没有任何好感,何况就是这年轻人,在不久前才坏了他的一桩好事!
总算,灌夫是完蛋了,甚至连带窦婴也一起被拖下了水。田玢走出皇宫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憋了两天的恶气终于一吐为快。
“臭小子,当年如果不是我在王公大臣中尽力周旋,哪里能够轮到你坐上皇位?”
在心底里,他依旧有些忿忿不平,不由怀念起年幼的刘彻拉着自己的衣角奶声奶气喊“舅舅”的过去光阴。
现在皇帝长大了,不听话了,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招,那就是自己的姐姐。可如果有一天姐姐也不在了……
田玢的目光不禁一闪,弯腰坐进了守候在宫门外的丞相府马车中。
马车启动,沿着宽阔的大街缓缓向前行驶。田玢放下窗帘,车厢里立刻变得幽暗。
“呼─”凭空刮起一道阴风,车厢里爆开一团淡淡的绿雾。
雾气中一道诡异的身影徐徐现形,冷冷地坐在了田玢的对面,赫然便是在霍去病和李敢合击之下铩羽逃遁的戾天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田玢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显然不愿被外面的人发觉。
“我为什么不能来?马车上已被我设了禁制,就算田相大喊大叫,也没关系。”
田玢哼了声,脸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说道:“天师的伤势如何?”
“差不多快痊愈了。是你指使楚服撺掇阿娇废后向卫子夫施用巫蛊?”戾天巫用苍老的嗓音问道:“就因为这样一个愚蠢的决策,使得我们白白损失了一个安插在皇宫中多年的忠实道友。”
“田相这么做,让我很难向巫尊交代啊。”这次换作了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你也太鲁莽了,要对付卫青应该有很多种办法。而田相的选择实在算不上高明。”
“只差一点,如果不是那个霍去病半路杀出,坏了本侯的计划……”
“霍去病!”戾天巫左右双眸齐齐闪动杀机,森然道:“我不会让他活过十天!”
田玢故意摇头,说道:“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天师最好慎重行事。”
少女咯咯一笑道:“田相在激将?巫域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老妪问道:“李敢是你的亲信?这个人桀骜不驯,城府颇深,恐非池中之物。”
田玢回答道:“我对他的了解远胜于天师。风筝飞得再高,只要将一根细线牵在手里,便不必担心它失去控制。”
老妪道:“原来田相早有提防,是我多嘴了。石盒的下落是否有了线索?我不希望这次长安之行空手而归。”
“我的人正在暗中查访,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田玢微笑道:“至于本侯要的卫青人头,天师何时可以取来?”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戾天巫阴冷的语气像是要渗入车厢里每一寸的空气:“巫域交给田相差遣的每位道友,都是经受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