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积雪尚未消融的山径上,汤姆觉得只有这里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离开这里已经八年了。
他原本想干脆辞职,再一个人远走他乡去旅行,但罗杰不肯让他走,最后只答应先让他留职停薪六个月,然后将他转调到工作比较轻松的海岸观光处工作,专门负责带领旅客出海寻找抹香鲸的踪影。
他带着简单的行囊一个人四处旅行了一阵子,途中难得地对所有来搭讪的男人都失去了兴趣。
也许是尝过了好男人的滋味,现在他对这些只想占他便宜的混蛋家伙非常反感,有好几次甚至差点和对方起了冲突。
要是在以前,只要有人搭讪,他随时都能和对方发生关系,不管是在酒吧的厕所,或是便宜的宾馆房间,更甚至是带回自己家里。
但现在他一个人在外旅行,心境却意外清明,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那些无聊男人的抚慰。
偶尔,他会想起莫理斯,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仍旧惦念着自己吗?
还是为两个孩子忙得团团转?
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吧?
尽管有一点点感伤,不过汤姆并不后悔。
他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偶然因为命运而有了短暂的两次交集,这样也就够了。
一个人旅行的确是个沉淀的好方法,对于这些年来荒谬又悲情的生活,他似乎有了一些觉悟,但对于之后自己该怎么办,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之后他接受罗杰的安排,来到海岸观光处工作,一开始他让自己完全放空,让那一望无尽的蔚蓝海洋投映在自己眼里,感受和高山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色与空气。
带着些微咸味的温热气息每天、每天都不断吹拂着他,让他有好一阵子甚至忘了自己曾那么热爱高山。
直到有一天,一位来参加出海观察海豚以及抹香鲸行程的游客惊喜地认出了他。
「你不是汤姆吗?」中年女游客兴奋地说。
「是的,但是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汤姆有些疑惑,但仍很有礼貌。
「你当然不记得我了,你是那么杰出的导游,一定每天都要带很多登山团、很多游客。不过你为什么不继续做导游了?我去年推荐我妹夫到你工作的登山中心参加攀爬冰河的行程,特别要他指定参加你带团的行程,可是登山中心却说你已经离开好久了。」
直到这个时候,属于群山的那些沉静温柔的记忆,这时才开始渐渐一点一滴重新浮现在汤姆的脑海里。
他想起了第一次爬山的记忆。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寄养家庭的大哥哥带着他一起去爬山,那座山位在这座岛国的南边,山里有一个宁静的湖泊,湖旁长满了茂密的绿色针叶林。
他还记得那是在秋天,针叶林上的叶子全落光了,只剩下暗色的光秃枝枒指着天空,像是在祈祷。而湖边柔软的湿地上积满了落叶,一层又一层,从来没有人去扫过,到最后那些落叶层层堆迭起来如同地毯,人走在上面只有微微的沙沙声响,偶尔还能听到风吹过的轻柔声音。
那天大哥哥和他说过什么话,汤姆已经不记得了。
但所有那些在山里湖边响起的自然温柔声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从此他便爱上了爬山,每次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就会一个人去爬山,只带一些最简单的行囊和食物饮水,也不带手机或通讯器材,享受着完完全全的孤独。
只有在安静的夜里,他一个人坐在宁静的山里,静静坐在温暖的火堆旁,他才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感。
在这里他完全是一个人,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和任何人沟通。
他其实不喜欢说话,也许是从小的阴影,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招来父亲的一顿好打,所以他认为语言并不是最佳的沟通工作,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语言这种东西很容易就被扭曲。
许多人会惧怕的深山之夜,对他而言却是充满宁静与安全感,他只要光听着温暖火焰在干燥柴枝上燃烧的轻微声响,就觉得舒坦和无比放松。有时候没有营火,他就静静躺在地上,看着满天数不清的星斗与灿烂银河在毫无光害的漆黑天空对他眨眼,仿佛在呼唤着他。
如果他回应了星星们的呼唤,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过得这么彷徨与无助?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很痛苦,因为他早就对痛苦麻痹,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并没有意义,这个世界少了他、多了他,似乎并没有差别。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世界,继续过着这种自己麻木、别人看在眼里却十分心疼的生活?
以前他并不懂为何在他周遭的人常常会那么同情他,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比其他人痛苦。但后来他才发现,那些人尽管同情他,但也就只是同情而已,对于他自己的处境也无能为力。
直到他遇见妮亚。
如果说,他有能力去爱女人的话,第一个选择一定就是妮亚,但很可惜他做不到,不过他已经把妮亚当成自己最亲密的家人那样对待。
可是妮亚如今也是母亲了……身边的人都不断在往人生道路的下一个阶段迈进,但只有他还在原地无法前进。
一旦被唤起了属于山的记忆,眼前平淡的蓝色大海便再也安抚不了他蠢蠢欲动的心。
每天重复的海潮声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厌烦,他开始怀念深山里充满树木芳香的清新空气、婉转鸟鸣、脚踩在厚厚落叶堆上的温柔沙沙声以及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他简直想念死了这一切!
汤姆甚至等不到向海岸观光处申请的调职令有回音,就请了一个星期的积休,千里迢迢从海边一路坐火车回到他最熟悉也最思念的那座山。
那座在岛国南边、有着一处宁静湖泊的山。
他第一次攀爬的那座山。
「爱丽丝!不要跑那么远!马路上车子那么多,很危险!」
跟着顽皮女儿后头跑得气喘吁吁的妮亚,顾不得一头红发散乱得像疯女人,只担心宝贝女儿会不会被马路上的车子撞倒。
真不知道这小家伙这种卤莽的性格是遗传了谁?
明明就告诉过她,过马路前一定要先东张西望,看清楚左右两边来车,确定绝对安全之后才能过去。
偏偏这小家伙从开始会走路起,就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只要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奋不顾身往前冲,完全不顾可怜的娘亲在后头吓得快得心脏病。
只见她的八岁小女儿一路冲到马路对面的公园里,跑到一个清秀金发小男孩的旁边,随即热络地拉起对方的手咯咯娇笑起来。
「你这小家伙……才八岁就这么精……」妮亚眯起了眼,正考虑着自己要追过去骂一顿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让女儿在小男生面前能留点面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她许久没听到的熟悉男声在身俊响起——
「她那副样子,让我很难不想起你念中学时倒追男生的模样。」
妮亚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随即惊讶变成惊喜。
「汤姆!汤姆!汤坶!是你!」
「我知道那是我的名字,你可以不用叫这么多次。」
好友许久不见,两人脸上都喜不自胜,妮亚给了他一个狠狠的熊抱,然后重重敲了汤姆的头一拳。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居然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们一下!八年了耶!一个小孩都已经八岁了!你看爱丽丝这小家伙!你当年离开的时候她才刚从我肚子生出来,现在都已经上小学了,还会倒追可爱的小男生!」
「颇有乃母之风不是吗?罗素当年不就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
「谁叫你们男人都这么不济事,我们女人只好主动一点了!」
妮亚后退了一步,好好端详着汤姆,只见虽然他脸上有些岁月痕迹,皮肤也被海边的烈阳晒得黝黑,但整体看来精神还不错。
「看来你日子过得还不错?」妮亚笑着问。
「无聊死了。每天带着观光客出海找鲸鱼,下班之后又常常被船司机拉去喝酒聊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又得出门工作。」
「看来你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
「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观光客,根本没什么居民,我要到哪里去找对象?」汤姆故意装出哀怨神情。
妮亚这时眼里突然放出神采,紧追着又问:「你这八年来真的都没有对象?八年耶!八年可不是短时间,你看我女儿都已经能——」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刚出生的小娃娃现在都已经能让你追得气喘吁吁的,是吗?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
汤姆这时候还不知道妮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都已经八年了,那个男人的影子也早就被他慢慢淡忘,更何况,他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条件绝佳的对象,又是个和对方同性别的男人……
「身为你的好友,当然关心你的幸福啊!汤姆,你知不知道,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又忧又喜。忧的是你这些年来都是一个人独自过活,难道不寂寞吗?喜的是你终于摆脱老是被混蛋男人纠缠的命运。」
「我只是……突然觉悟那样的生活反而更无趣。我好像只是不断在重复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已。」
妮亚眼睛又一亮。
「汤姆,我真的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
汤姆对她微微一笑,问:「那你呢?你最近过得如何?罗素好吗?」
「罗素那家伙升上警长了,每天忙得要命,肚子却越来越大,老要他减肥都不成功。除了这个之外,他很好,偶尔还会提起你,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了?」妮亚回头看看已经和金发小男生手牵手正准备去荡秋千的小女儿,脸上露出无奈微笑。「我从来都不知道生儿育女是一件这么累的事情,为了全心全意带着这个孩子长大,我最后还是辞去了登山中心导游的工作,虽然罗杰很舍不得,每年圣诞节寄卡片来的时候总要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不过,我想至少要等到爱丽丝再大一点再说。毕竟孩子的成长过程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没有了。」
妮亚望着小女儿的眼光里充满温暖的母爱,汤姆见了只觉得一阵心酸与感慨。
如果,从小就有个人能这样爱他,那么他的人生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妮亚又转回头,问汤姆:「你这次回来,是要回登山中心工作吗?还是只是放假回来看看?汤姆,我很抱歉,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在海岸观光处,但却抽不出空去看你。我知道照顾孩子是一个很糟糕的借口,但是我——」
汤姆微笑地揉了揉妮亚的一头乱发,说:「没关系,真的。你不像我,你有家庭要照顾,别说孩子,你还要照顾罗素。我只要照顾我自己就好了,你这样说的话,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因为我一直没有回来看你,也没有打电话给你。」
「对!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妮亚一记重拳敲在汤姆胸口。「打个电话有这么难吗?我和罗素都以为你已经人间蒸发了!今天看到你的时候还差点以为我见到鬼了呢!你这个死家伙!狠心绝情到这种地步?连我都要放弃了?」
妮亚每说一句就是一记重拳敲在汤姆胸口上,差点把他揍得往后摔倒。
「妮亚,你打得我好痛,我真高兴,这表示你还很健康,力气一点都不减当年!」汤姆揉揉自己发疼的胸口,苦笑着说。
妮亚连忙住手,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死死忍住不说出口。
「汤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要回来了吗?」
「我是已经向海岸观光处申请调职令了,但人事命令不会那么快下来,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这个意思是,你的确打算回登山中心工作了?」妮亚喜笑颜开。
见妮亚如此高兴,汤姆心里也很欢慰,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这么关心他的。
他点了点头,妮亚又上前来给他一个好大的拥抱。
然后她说:「汤姆,你知道库克山攻顶山径沿途的避难小屋最近都要拆掉重建了吗?」
「真的?」汤姆有些惊讶。「为什么?那些小屋应该都很坚固,不是吗?」
「还不是有无聊又没经验的登山客去抗议?加上年度预算没地方处理,就把脑筋动到这些小屋上。原本木制的小屋要全部拆掉,改成简单的铁皮组合屋,必要的时候还能临时加盖,多容纳几个人。」
「组合屋?」
妮亚耸耸肩。「希望这些组合屋撑得过大风雪。」
「什么时候要拆?」汤姆问。
妮亚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笑容,随即收起,连汤姆都没有看到。
「就在最近了。汤姆,如果你还想看看那些小屋,最好赶快去一趟,不然拆掉了你就永远看不到了,你不会觉得难过吗?毕竟……」妮亚闭上嘴巴不再多说了。
她想,说到这里应该就够了。
果然,汤姆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眼光投向远处被白雪遮盖环绕的雪白山头。
这么说的话,那间小木屋也会拆掉了?
曾经见证八年前那一夜的小屋,即将要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汤姆突然很想去看看那间小屋。
那个男人的影子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莫理斯·约克。
已经八年了,他一定不记得自己了。
隔了八年再回到这里,走在幽静的山径上,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不太一样,又似乎都一样。
山径两旁多了些路牌与栅栏,但前头转角那棵松树却仍健在,依然枝叶茂密,枝干挺拔。
现在是春末,气温仍有些寒冷,但山腰处已经不见积雪,厚实肥沃的土壤里长满了青绿的草木植物,有好些还开了花,红色、紫色和黄色的花朵好不热闹。远处不断传来几声清幽鸟啼,一前一后应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杂音。
很安静、很安静。
而且山上空气凉爽清新,不像海边总是烈日高照,空气中也总是带着湿气与咸味,让人皮肤上的毛细孔总觉得黏腻不自在。
虽然很久没有爬如此险峻的山,但这些年他的体力并没有减退多少,还不到中午他就已经来到了那座小木屋的转角前。
汤姆看着那处转角,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还是在期待什么?
但,又怎么可能?
都已经八年了,那个人的家又远在尼尔森,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汤姆笑着摇了摇头,直骂自己傻,到了现在还放不下过去,还在期待所谓的……「奇迹」吗?
他仰起头看着一片蔚蓝的天空,同样都是一望无际的蓝,山里的天空永远都是那么安静,仅仅偶尔会有几只飞鸟飞过,不像海浪潮起潮落,浪潮声音错落有致,但听久了却总觉得心里没来由烦躁。
汤姆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想着:好吧,要是真的在那栋小木屋里遇见莫理斯,那他可以考虑和这男人认真谈一场感情。
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开的无聊玩笑,但真的走到小木屋前,伸手准备打开木屋的门时,他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以及突然加快的心跳。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莫理斯现在人真的在里面等他?
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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