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站台票,提着行李,在六号候车室等待。
拥挤的候车室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体味,好闻的,臭的,以及奇特的,林林总总的夹杂在一起,是活着的腐朽味道。
一个金发的女孩拿着手机边打边哭,猛然间她抬起脸,原来是中国人。
我自嘲的笑笑,为自己突生的好奇心感到羞愧,这个年代,许多人已经不像自己,身份照永远同人的真实表情大相径庭,即使不喜欢也要时常使用。
蒲南没有来。
红色的电子屏上闪现了带我私奔的那辆车次,我坐在候车牌下静静的等,身旁的人都站起来,手里捏着粉红色的票根,翘首以望,或是回家,或是离开,或是前往下一个中转站。
蒲南没有来。
检票口打开了,人群涌动着义无反顾的冲向检票口,就像是被吞噬了一样。
火车道就像是人的身体,食物从口而入,消化后将养分送给身体各处。
我将在哪里得到最后的分解?我不知道。
蒲南没有来。
属于我的那辆车次终于在候车牌上暗下去,暗下去,终于,灭了。我的身边空了,但是很快,就会有重新等待的人填充上来——这又是下一个等待的故事了。
不知道那些人中,是否也有同我一样满心期待的人。
蒲南没有来
候车牌上的车次,也换了。
就在几秒钟以前,我还在持续幻想一场浪漫的逃亡,并为此满心憧憬,精心准备。
我笑了笑,离开了候车室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这个没有来的人,私奔的另一个主角。
我本该是指责他的毫无信用,或是冷冷的将电话挂上。
但是我没有。
指责和愤怒都不可能改变已定的结局。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沉默着,沉默着——我向来是善于沉默的,等着他的解释。
“我太太怀孕了。”他说,“我是一个小时以前才知道的。”
我的心,终于是死了。
我的心,早该死了的。
“是不是该祝福你合家欢乐。”我笑,出口温和,然而语言尖刻:“你是个同性…恋,但愿你的孩子不会也是同性…恋!”
我曾经对生活总是充满了期待,以为只要虔诚的想就能真正得到。
然而蒲南总是扮演戳破我幻想的角色。
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为我留下一丁点的梦幻,是的,他像是生活在童话中的小王子,不肯长大,又骄阳跋扈,然而所作所为,却是白雪公主的后母,恶毒而丑陋,将我终于打击的不再残存一点希望。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终于失去了往常惯有的压迫与气势,嗫嚅着,踌躇着,小声的说:“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那毕竟是我的孩子,流着我的血……”
我挂断了他的电话,不能再听下去,也不愿再说什么。
我不在意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取了老婆而不用,不是阳痿性冷感,就是纯粹的同性恋。
我只是觉得,给了蒲南太多时间,太多了。
同蒲南认识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灰暗生命中的第一道阳光。
我以为这次是真的,以为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二道阳光。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造物者创造了海市蜃楼,然而那也不过是海市蜃楼。
假的。
都是假的。
我将行李放回家,在候车的时间段里,老板打来了个电话,我一概没接,我抛弃了自己的角色,以及该担负的责任,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出口,然而那不过是一堵画了出口的墙。
我该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尽管这个世界少了我,一样运转。
我给老板回了电话,只说早上去了厂商处,忘记将手机带在身上了,我平时信誉良好,老板并没有多加怀疑,只催促我尽快将投标书检查一下。
说来我尽管职位不算低,然而也非属项目部,如此插了一手进来,还是检查他们工作那种,多少有些越权之说,然而老板执意如此,我也并不好说什么。
去项目部拿投标书之前,老板又交代:“我看临安那孩子在办公室做的差不多了,该去项目部锻炼锻炼,不看现场是做不了生意的。”
我并不意外,于临安那样的家世,尽管是养子,也仍算的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豪门子弟,自然是不能永远坐在办公室做些零碎繁冗的后勤工作,他该系统的接受实践教育,而不是在我这里从头忙到晚,却还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我点头:“在办公室确实并非长久之计。”
我去项目部拿投标书的时候,于临安正在将自己的东西摆放在新办公桌上,我瞄了他一眼,觉得他神色似乎有点憔悴,略有些没精打采,我并没有同他打招呼,径自拿了投标书,回到办公室。
投标书也并没有什么纰漏,除了几张图纸上的标注有点模糊以外,也并非什么大的错误,即便其中有什么猫腻,我也不便直言道明,只用铅笔暧昧的在上面轻轻圈了几下,让助理将投标书直接送回项目部。
助理回来后,说经理让他转告一声谢谢。
我笑笑,谢什么,我给你个方便,说不定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过去我是绝不这样的,遇见这种情况,自然要直接告诉老板,只是如今我终于明白——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防穷途末路之时,毫无绝地逢生的机会。
这一忙便是晚上,打电话叫了外卖,油腻腻的炒菜,团在白色的一次性餐盒里,昏黄的灯光打下来,让饥饿的胃忽然失去了胃口,我伸手将餐盒盖好,准备站起来扔进休息室的公用垃圾桶里,一双手伸过来,将冒着香气的外卖打开,里面是三条街外一家有名的粥店的鱼片粥,还有色泽漂亮的水晶虾饺。
我抬眼,看见他漂亮的眼睛,他抿着嘴看我,末了终于开口:“即使你只能给性,我也要。”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想哭。
他垂下头,吻过来,舌尖在嘴唇上轻轻描绘,然后微微一挑,便进来,扫过齿列,再深入咽喉,深的几乎让人呕吐。
我有时候实在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为什么会要去爱上一个人呢?
草木无情,所以永远青春不老。
于临安的嘴唇离开我的,分离前那种微妙的粘连让我几乎发抖,“吻我做什么呢?”
这明明就是废话,我问出来又做什么呢?
“我喜欢你。”他说。
“喜欢我做什么呢?”
“就是喜欢你。”
我低着头笑了一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看不见我的。
如果说我这现实的世界还有那么一抹属于童话的纯白,似乎非于临安莫属。
为什么他能保持这么单纯而诚恳的眼神?
为什么他要的不是性,却愿意只接受性?
难道说,妥协真的是如此的简单么?
“只是喜欢而已啊。”我感叹似的说,起身从座椅中起来,却被他用力按下来,他掰过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这又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双眼睛罢了,只是他还年轻,尚未带上事故的颜色,那么直接,那么诚恳。
我如今最怕的,莫过于诚恳。
“我可以用更深刻的词汇,然而你确定不会因此而嘲笑我。”
是了,如果他敢在我面前说爱,那么我必然要嘲笑他甜言蜜语,不切实际。
爱,什么是爱。
这个世界遍地姻缘,爱情无处不在,但有几分真?
假的,都是假的。
我已经不能相信真情,但愿自己永远不信。
我同于临安重新住在一起。
同上次一样,只有几件简单的行李。
或许,明天我就会离开。
我不会再为了下一次期待而等待。
那天晚上,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给了性。
说起来,真是煽情。
用手指在彼此的皮肤上抚摸,即便并不相爱,也能得到快感,甚至比同蒲南做爱的感觉还要好。
于临安的触感、提问,呼吸,如同潮水,将蒲南细如沙粒的气息慢慢卷走,或许还有一些残留,然而不久之后,或许就会真的当然无存了。
或许如同蒲南所说,我确实是个贱人。
或许我同任何人做爱,都能得到快感。
生理反应,永远无法抗拒。
我的头被于临安放在他的胸口——最靠近他心脏的地方。
“你听到了么?”他说。
“……”
“我的心跳,它在说我喜欢你。”他孩子气的说着肉麻的甜言蜜语,一点也不怕我嘲笑他。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两条手臂伸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压倒他,将舌头伸进他的嘴巴里,摩挲着他的舌头,以及舌苔,用力而饥渴,像要将他的舌头吃下去一样,被刺激的唾液腺以及相互混合的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味道的唾液,几乎要呛住他。
他满脸通红,不知是羞涩还是情欲。
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用力的固定着我,好像要预防我逃跑一样,“怎么能这么喜欢你。”
我短促的笑,握住他的器官,摇摆几下,在他的身体因为受到刺激而几乎要弹跳起来之前,毫不犹豫的坐了下去。
入口被完全展开般的进入,以及肠道被填满的撑涨,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我对他也是喜欢的,我对他勾了勾唇角,“或许是我太有魅力了。”
他的喜欢终于似乎有了点用处——至少我不是被世界所抛弃。
如果说我一句口头上的同意,就可以延展成为一个承诺,那么我同于临安是在谈恋爱了。
说起来真是可笑,我已经年纪一把了,竟然还会谈新的恋爱。
你可以说我过于老龄化,许多圈里人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是情场老手,一夜情已经数不胜数,更何况转瞬即逝的爱情?
然而我确实是如此老龄化的人,因为蒲南的缘故,我如老人一般的生活着,龟缩在一方窄小的天地里,不被允许看别人一眼。
如今我该说一句,我自由了。
只是这自由来的太晚,也太辛苦。
不过至少它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知于临安这种满脑子天真与浪漫的人,是如何能做出“即便是性,我也要”的选择,如果仔细琢磨下去,不免有些自恋。
我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烟捻灭,那一缕包含死亡的尼古丁烟雾升腾起来,弥散在空中,渺无踪迹了。
我不该像个小姑娘似的去深究这些事情的。
难道说,我对于临安抱有什么样的期待么?
笑了笑,又燃起一支烟。
自然是不可能的。
第二册 自白书
第十三章 我要的,只有物质
我每日的生活日趋简单,上班,下班,于临安已经开始大二下半期的课程,听说开始涉及初步的专业课程,我偶尔见他翻看生涩难懂的大部头书,侧面认真而英俊,有这么一种说法,认真的男人总是最英俊的。
老板的事业蒸蒸日上,然而这一行总是竞争激烈,就连人才也是挖来挖去,总难以长久留的住人,今日挖来一个人才,或许明日便要是去三个。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连做事向来得体的助理也换了新人。
新助理是已经过期半年的社会新鲜人,虽已无学校时的青涩气息,然而工作上,总还是有些默契需要培养。
这一日助理又将文件送错了部门,老板的公司虽大,但也不至于到迷路的地步,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每日都想些什么,我做事虽不十分苛刻,然而可以避免的错误总是重复出现,自然是不能给好脸色的。
于临安进来时,正看见助理小姐被我冷言冷语讥讽的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长的漂亮有什么用,这种小事都做不好,连当个摆设多余。四年高等教育出来,就教会你怎么穿衣服么?”
助理小姐的眼泪掉的更凶,几乎要哭出声音来。
“主任,经理让我送文件来。”于临安扬着手里的文件,适时插进来,“有点急。”
助理小姐盼来救星,也或许是因为我言辞太过刻毒,此刻终于有人踏进来,所有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助理小姐哽咽的一抽一抽,显得十分委曲。
我冷脸吩咐她回去检讨工作,算是放行,待到屋子里只剩我与于临安,他笑着说:“第一次见你这种表情?”
“你要是希望,我天天做这种表情给你看。”
天气渐暖,我与于临安的关系较之以前也有了相应的改善,同他的对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自言自语的情况逐渐减少——简直就好像,两个毫无感情的人在相爱一样。
这自然是于临安所希望的。
对于我来说,却不痛不痒。
于临安摆手:“夏天未到,吹冷风还不是时候。”
我笑笑,接过他手里那份所谓“有点急”的文件。
“今天晚上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你也去吧。”他忽然说,并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我看他一眼,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几张薄纸上:“不喜欢电影院。”
“去吧去吧,我额外的电影票都买好了。”他哀求着:“你最近都没怎么陪我。”
我看看腕表,回答的漫不经心:“晚上要陪老板见客户,没时间。”
“我已跟杨叔叔打好招呼,而且你不是也不喜欢那种场合么?”他的语气十分殷勤,“陪我去吧,将当提前陪我过生日。”
我抬眼看他:“你生日还有半年,提前的真是够早。”
相处的时间久了,已然习惯了他小孩子的那一面。
甚至觉得,他简直就不是个成年人,可爱的不像样——若是我如同正常男人一样结婚,此刻孩子也该有七八岁,正是看着孩子长大,内心最有成就和幽默感的时候。
然而因为性向,我已然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并不觉得遗憾。
人之所以需要一个孩子,是为了在自己死之前留一个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
我不需要任何活过的证明。
于临安讨好的笑着:“陪我去吧,你从来没陪我看过电影。”
我实在不明白,同样是电影,为什么去电影院那种既昂贵又不实惠的地方,总是成为年轻人的首选?
或许是现在的孩子生活太过富裕了,钱多的没地花,于是只好烧着玩。
而且两个男人去看电影,难道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么?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于临安的邀请。
我完全可以毫不留情的拒绝他,随便一句冷言冷语就可以打消他的热情。
但是我没有。
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不要问我为什么。
时间久了,竟然偶尔,只是偶尔,不太想看见他失望的表情,尤其是在他满怀期待的时候。
或许是不忍心戳破他生活中的梦幻的泡沫。
我什么时候竟然也变得 “不忍心起来”?
于临安先是很意外,接下来是很兴奋,开车去电影院的一路上喋喋不休,说电影的内容,说学校最近的艺术节有他们社团的节目表演,接下来便是一些我完全不懂得词汇,什么Coser、黑崎一护、帝释天之类。
说来,我并不知道他参加的都是些什么社团,只知道,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抱着笔记本修改类似剧本的东西,做为书房的那件屋子里的日本漫画塞了半个大书架。
我不知道他都有什么样的爱好,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我没有关心过于临安的生活,同过去一样我行我素,或许偶尔能聊上一两句,然而仍然是隔得太远,不想做一丁点靠近。
生活史乏味的,没有任何趣味,了解别人的生活又太过费力气——了解蒲南已经消磨了我所有的耐性。
我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