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打开音乐,那都是些老旧的民谣。
车行在宽敞的、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风声穿过山毛榉。
初春的颜色让奥利弗感到快乐,他稍微偏了一下头,看了一眼丹尼。丹尼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看向”前挡风玻璃偏下的地方。他看不到东西,这说明他也看不到色彩。不过他是个乐观向上的开朗小伙子。
虽然颜色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但他的眼睛却是最美的海一样的蓝——仿佛东南亚或者非洲东北部的浅海。他虹膜上的纹路和光斑如同海底的浅沙。
“你平时都干些什么来找乐子?”奥利弗问他。
“和街边篮球场的小伙子打赌,和他们比投篮。”刚刚还面无表情的丹尼笑了起来。
“投篮?”奥利弗反问,他没见过盲人可以投篮。实际上,他一个盲人朋友也没有。
“只要他们先投进一个,我就可以投得进。”丹尼说,“根据声音。”
“你可以是个运动健将。”奥利弗说。
“我现在依旧是,”丹尼裂开嘴笑,他露出牙齿,眯起眼睛,“在街头比赛投篮,我几乎没有输过。”
奥利弗很快偏头,看了一眼丹尼。丹尼看起来像大学生,拥有几乎没有什么杂质的笑容。有人用同样的话说过奥利弗——关于没有杂质的笑容,但他们对奥利弗的笑容的评价大多是:你看起来像个中学生一样愚蠢。他们通常还补充道:因为你看起来太纯良,总给人感觉下一秒就会变身成变态。
虽然他们这么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奥利弗是个有点笨拙的好家伙,他是那种一心想养条小狗、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充满色彩的男人。他在大学时就出柜了,但因为他总是执着地追求养一条小狗,总喜欢在草坪上看人们与小狗们玩耍的画面,所以他看起来有些愚蠢、有些不近人情。他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他们都觉得他很不错,但问题是他不那么有趣。他既不去Gay吧也基本上不喝酒,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公园,看看人们和他们的小狗。他甚至还会买鸽子粮去喂鸽子,还会在中央公园的热带雨林区里盯着维多利亚凤冠鸠看上半个小时——他喜欢蓝色。
“你是个大学生?”奥利弗问,他很好奇丹尼的年龄。
“当然不,”丹尼说,“我刚过完我的26岁生日。”
奥利弗有点儿惊讶,他抿了抿嘴,这么说来他和丹尼同年。
车行在午后的阳光中,金黄的日光洒在转弯后路边出现的河流里。
丹尼听见了,他向河水那边转过头:“它们美极了。”
奥利弗看了一眼河面上的闪光:“它们美极了。闪光是金黄色的,像黄金和麦穗。”
丹尼露出笑容,他听着水声,就像他看见了它们。
如果奥利弗这时有空回头看的话,他一定会用孟买蓝宝石去形容阳光照射下的丹尼的眼睛。
流水声陪伴了他们一路,最终它消失在森林深处。
风声还在耳边,丹尼跟着车里的音乐大声唱起了歌。
五音不全的奥利弗认为这是对车主的挑战,他哼了两句找不着调的旋律,最终放弃,专心开车。
那是首老到奥利弗同样五音不全的老爸都会唱的歌。丹尼并不是唱歌的好手,他仅仅是有调子,并且有勇气把它唱出来。
奥利弗把车开得更快。即使关了车窗,风声依旧是轰鸣的协奏。
“你在飙车吗?”丹尼问,“你至少有130码。”
奥利弗看了一眼仪表盘,慢慢把速度减下来。
“光听声音你就能判断车速?”奥利弗问。
“我还可以根据声音猜测走在我身边的女孩是长发还是短发,这取决于你听不听得到头发在风中的声音。”
“为什么你以为我是个胡渣比你长的人?那没有声音。”奥利弗问。
“草味的剃须膏,它的味道很淡。我只是猜测。”丹尼回答。
车厢中的音乐依旧在继续,他们最终到达目的地。
车子停稳之后,丹尼将安全带解下——他学得很快,奥利弗之前用过一次那个按钮,现在他就知道如何取下自动的安全带。
丹尼打开车门,走下去。奥利弗发现他从腰后掏出了一根短短的导盲杖。
“多谢便车,”丹尼站在那里,眼神看着远方,“我不会因此放弃瑞兹的。”他把导盲杖一节一节地打开,直到那根杖子可以触及到地面。
“我会抽到瑞兹的领养权。”奥利弗说,他差点就忘记丹尼是他的竞争对手了。
“再见,奥利弗。”丹尼说,他用导盲杖点点地面,向前走去。他的步子有点迷茫,因为他似乎不知道现在具体面对哪个方向。
看起来他只要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他就会把导盲杖收起来。他并不依赖杖子,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的记忆力很好。
“再见,丹尼。”奥利弗说,他发动车子。
傍晚,七点。
奥利弗坐在一家餐厅里,抿着嘴看着他面前的餐盘。
下午看过瑞兹之后,他回到家,把那件休闲款的西装换掉,换上正式的黑色西服,准备和朋友一起共度晚餐。他预定了位子,并且在指定的时间赶到了餐厅,就在他坐下来十分钟之后,他的朋友给他打电话,放了他的鸽子。
奥利弗决定一个人吃完饭再回家。
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他想。等到他领养了瑞兹,他们可以一起在家吃晚饭,他上周帮瑞兹定做了专用狗盆。他的小狗会是个好伙伴。
奥利弗抬起头,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桌子上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丹尼。
丹尼穿着奇怪配色的西装和领带,和他共度晚餐的是一个看上去比他年长至少十岁的女人。
上了主菜之后,女人毫无顾忌地将椅子搬到丹尼的旁边,用粗粗的嗓门说:“哦,让我来喂你。”
奥利弗有点惊讶地抿抿嘴,睁大眼睛。
丹尼看上去生气了,在那个女人用叉子插起盘子里的芝麻菜和生菜并且粗鲁地塞到丹尼的嘴里的时候。
奥利弗站起来,他走到丹尼的座位旁,几乎没有考虑就拉住丹尼的胳膊。(奥利弗是个常常干事不考虑的人,像是他的行动比大脑快上一拍——实际上他看起来慢吞吞并且还有点笨拙,源于那些糟糕的运动细胞。)
“奥利弗?”丹尼站了起来,反问。
“丹尼和我约了晚餐。”奥利弗对女人说,坚定的。
这位小狗的忠实爱好者使用了他独有的“只要皱皱眉头就看起来像变态杀人狂”的特殊技能(他的万圣节拿手项目,只要别让他看见小狗,他就能够一直保持这种会吓到路人的状态),接着,他说了几个其实有点蠢的威胁句子(“如果你不离开丹尼,我就打开你的脑壳”什么的)。
女人最终带着惊讶和惊悚的表情离开了餐厅。
奥利弗自顾自地拉起丹尼的手,把丹尼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我被朋友放了鸽子,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丹尼少许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大约五秒钟,他露出了笑容,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多谢你的帮忙。我正巧没有人一起吃晚餐。”
奥利弗将丹尼带到他的位置上,他拖出椅子,让丹尼坐下。
奥利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着对面的丹尼。
现在的丹尼穿了一件黑色西装,里面是亮蓝色的衬衫和宝蓝色的领带,这种颜色搭配看上去非常愚蠢。奥利弗不知道他的这身搭配是谁的杰作,但丹尼看上去好极了,非常好,他显得年轻、充满活力、优雅、温柔——虽然他的长相并不是奥利弗喜欢的类型。
奥利弗用手支着下巴,露出了那种被形容为“因为太过纯良,所以感觉下一秒就会变成变态”的笑容。
“我的哥哥劳瑞,认为我应该是时候和女人约会。”丹尼说,“他给我安排了一堆这样的约会,扔给我一堆形形色色的人。”
“听起来他很热情。”奥利弗说。
“他只是希望我快点找个人上床。”丹尼说。
奥利弗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他抿抿嘴,看着丹尼的眼睛。
听起来这像是丹尼从来没有和人上过床。
TBC
4。
奥利弗并不感到惊讶,他只有些轻微的抱歉。他左右转转眼睛,然后重新看向丹尼。丹尼当然不会注意到他在转眼睛,他依旧看着前方,眼球一动不动。
奥利弗善解人意——就像他们常说的那样。对于善解人意的奥利弗来说,这个世界上常发生的事实就是如果你在18岁之前没有和人上过床,如果你凑巧到了20岁还是这样,那就有可能你到了26岁依旧没有和人上过床。
无可厚非。“26岁适合去谈恋爱,”奥利弗说,善解人意地,“而不是养条狗。你觉得呢?”
丹尼笑出了声:“养狗和约会不矛盾。”
“你不会想被整天追问‘你是更爱狗还是更爱我’的问题。”
“很多人同时干养狗和约会的事。”丹尼说。
奥利弗抿抿嘴,他被问过这个问题不少次。
侍者递过菜单,奥利弗接过,看了几眼,问丹尼:“你准备吃什么?”
奥利弗并没有等待丹尼的回答,他自顾自地用慢吞吞的调子开始念菜谱了——不得不说他的阅读能力相当糟糕,菜名在他的嘴里变得支离破碎,成为了没有重点的原料,根本不知道那几个词应该是一组。
奥利弗认真并糟糕地念那些菜名,期间几次都停顿了整整两秒,来调整咬字上的问题。
丹尼终于打断了他:“我知道我要点什么。”
“那太好了。”奥利弗看着菜单,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好点些什么。
“三文鱼蔬菜色拉、面包、一杯柠檬苏打水。”丹尼对侍者说。
奥利弗继续看菜单,艰难得选了一款意大利面,一杯猕猴桃汁。侍者记下他们所点的东西,离开了餐桌。
“谈恋爱比养狗要重要。”奥利弗说,“大部分情况下来说,26岁应该发生点什么,约会很好。但狗大便很麻烦。”
丹尼笑出了声:“我以前是觉得养只导盲犬很麻烦,我处理不来狗的大便。现在我不这么想,如果只是单纯养条小狗就没问题。”
奥利弗露出了一个“为什么”的疑惑表情,微微张着嘴,看向丹尼:“为什么导盲犬反而很麻烦?我不明白。”
丹尼回答:“我不用盲杖,所以我也不用导盲犬。”
看样子丹尼并不认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在这个一般人都会回答“你没有它们也能做得很好”的时候,保持一脸纳闷表情的奥利弗问:“它们的大便难道不一样?”“这和大便无关,”丹尼哈哈地笑起来,“伙计,我们不应该在吃饭时讨论这个问题吧。”
奥利弗没有笑,他依旧感到很纳闷:“导盲犬还有可能自己清理自己的大便——虽然也不太可能,普通小狗更没有办法清理自己的大便。”
隔壁座位的夫妻转过头,看着丹尼和奥利弗——他们持续在谈及“大便”,“大便”。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同。”奥利弗说,“你其实只要知道你要去谈恋爱,而不是去养狗就行了。”
“养狗比约会更加令人愉快。我最近的约会一团糟,”丹尼说,“我见到不少女伴,她们有的一见到我是盲人就哭着对我表示抱歉,有的则要强迫喂我吃东西的——你刚才也看到了。”
“养了一条狗会更加糟糕,我向你保证。”奥利弗说,“你有考虑过养蜥蜴吗?你不用为它们清理大便。我有朋友养它们,我能够帮你询问一下注意事项。如果你要找人陪你去买,我可以勉为其难陪你去。”
这时,侍者将三文鱼蔬菜色拉、果汁、苏打水、面包送上桌,分别摆在丹尼和奥利弗的面前。
丹尼朝桌上摸去,他先摸到盘子的里面,也摸到了盘子里的菜,他把手往旁边移了移,拿到了叉子,开始吃他的色拉。
他稍微前倾了一点身体,放低他的脑袋,插起蔬菜,塞进嘴里,他的每一叉子插到的蔬菜数目都不同,他吃得很认真。
奥利弗坐在那儿,喝着他的猕猴桃汁,凝视丹尼。他之所以看着丹尼不是因为丹尼是个盲人,而是因为丹尼吃得像个饿坏了的大男孩,这有点好笑又意外得有点迷人。
他的眼睛、长手指、薄嘴唇、脸颊上的青色的胡渣,以及手里的叉子和盆里的芝麻菜都很迷人。
奥利弗坐在那儿,把吸管放在嘴里,看着丹尼。
“我们在瑞兹的领养权上面是平等的,我会在四天后去抽签。”丹尼说。
奥利弗立马放开那根吸管,露出了一个“拜托”的表情,有点抱怨地说道:“丹尼,我才刚刚觉得你挺可爱。”
“我们是竞争对手,”丹尼直起上半身,吞下嘴里的蔬菜,露出笑容,“我一定不会输。我会把瑞兹领回家。”
奥利弗皱了皱眉头,歪歪嘴,继续把吸管咬进了嘴里——看上去有点生气。
丹尼笑着,伸手摸到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奥利弗的意面这个时候端了上来,他用叉子搅起一团面,狠狠地塞进嘴里——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结束晚餐,奥利弗送丹尼回家。
车开到丹尼家没花多久的时间,丹尼从车上走下来。
“多谢,奥利弗。再见。”这是今天丹尼对奥利弗说的第三次再见。
奥利弗看着丹尼:“晚安,丹尼。”
“晚安,奥利弗。”
“明天你会去看瑞兹吗?”奥利弗问。
“是的,我会去看他。”丹尼露出笑容,“我下午没事,劳瑞只在晚上给我安排了晚餐。”
“你准备几点去?我过来接你。”奥利弗说,他认为这顺理成章,他们去看同一条狗,去同一个地方,丹尼一定不会开车,所以他过来接丹尼一起。
“大约两点。”丹尼说,他站在那儿。
“我两点过来接你,”奥利弗说,“就在这儿。”
“多谢,奥利弗,我会顺利抢走你的领养权。”丹尼笑着说,“明天见,伙计。”
“明天见。”奥利弗说,“晚安,丹尼。”
“晚安。”丹尼将塞在腰后的导盲杖取出来,试探地向前点了点——他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这里和下午的位置一模一样。”奥利弗说,他特意绕了一圈,把车停在马路的这边。
“那我就不需要导盲杖了。”丹尼收起导盲杖,故意做出动画片中的样子,迈着夸张的步子向前走。
奥利弗笑起来,他看着找到方向的丹尼,发动了汽车。
TBC
5。
丹尼穿着暗土黄色的灯芯绒外套和深蓝色的衬衫站在路口,他的导盲杖依旧塞在腰后面。如果他能够看得见的话,他能够看见春天到来的脚步是缓慢但光明的:日光穿过北美白蜡绿色新鲜的叶片,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对面的街道旁,墨西哥池杉笔直地冲向湛蓝到令人惊讶的天空,嫩绿的柔软新叶在阳光中闪着光。
丹尼把电子表举到耳边,按了一下报时的按钮。
1:45,离两点还差十五分钟,他似乎出来的太早了。
丹尼就站在那儿,听着年轻的女孩经过他的身旁,她有着淡淡的香水味,长发被风吹起的声音是安静温柔的;他听着踏滑板的孩子经过他的身旁,轮子在地上摩擦出充满活力的声音。丹尼随着声响,转动他的脑袋,追随孩子的轨迹。
阳光照在丹尼的脸上,他感到春天到来的温暖。
实际上,丹尼决定养一条小狗是不久前的事,他不喜欢狗的粪便(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劳瑞用狗的大便捉弄过他),但如果那不是导盲犬而只是一条普通的宠物犬的话,丹尼认为没问题。就和他不太用导盲杖一样,他也不希望拥有一条导盲犬。虽然他的这些冒险行为危险、愚蠢,但他希望像其他人一样活着。
丹尼很多时候不记得他是个盲人,除非他身边的人提醒他,比如劳瑞找来和他约会的那些女人和女孩,她们让他想起他和大部分的人不一样。而当他一个人相处时,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他生下来就看不见,所以他习以为常——除了一件事(或者说许多让他感到不同的事情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