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有官人小姐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虽遮着脸,可那身华贵之气可遮不住。那双细长凤目也跟会说话似的,特别招人。
燕三白站在霁宝堂栽着海棠的后院里,面色冷峻的看着倒在水井旁的尸体。
这个人是全福,就是把汪静川的画掉包的那一个,可如今他死了。
就死在燕三白来的前一刻,死于跟汪静川一样的——归去来兮。
很显然,有人不想让燕三白见到他。
“全福!”来后院叫人的霁宝堂老板看到地上的尸体,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满脸错愕。
随即他看到站在尸体旁的燕三白,伸手颤巍巍的指着他,“你是谁?!全福是不是你杀的?!”
燕三白此刻不愿多废话,直接亮出了御赐金牌,“在下燕三白,奉旨查案。”
老板讶然,御赐金牌在上,他连忙拱手以示歉意。
燕三白摆摆手,“报官吧。”
汪静川的尸体放在京兆府衙门内,如今他的旁边又多了一个伴——霁宝堂伙计全福。停尸房内很阴冷,两具尸体的面色都有些青白,仵作见惯了所以麻木,抬起汪静川的胳膊,“燕大人,你看,他的手肘等关节处都有一些并不明显的瘀伤。”
“这是……死后造成的?”燕三白问。
“是。”
死后?燕三白不禁蹙眉,汪静川身上并无其他大的伤痕,一剑毙命,可见凶手并没有殴打死者的意向,那这些瘀伤是怎么造成的?而全福身上是没有这些瘀伤的。
燕三白以前游历蜀地时,曾听一位隐居山中的医道圣手说过:死人是会说话的。
那这些瘀伤,到底是想告诉他什么?
出了停尸房,燕三白想去拜见京兆尹,可衙门里的人却说,裴大人今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燕三白笑笑,便也不强求。
京兆尹裴宋,那是长安城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人物,才不过而立,却是位能臣,就是身子骨太弱。
比方说,今儿个某某大臣和某某大臣又吵起来了,需要人站队说话,裴大人就病了。再比方说,夜里出了什么案子,一个烫手山芋满朝抛,裴大人就又病了,病得及时病得妙,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是以,裴大人就得了个‘及时雨’的绰号。
因为一看到裴大人病了,大家就知道——又有麻烦事了。
可燕三白左思右想,他只是不太受那位少卿大人待见罢了,远没有到让裴宋称病的地步。
走出京兆府,燕三白才算明白了。
府门口站着几个大理寺的人,为首一人与关卿辞同样的打扮,身材健硕,浓眉厚唇,正是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左明。
“燕大人,我奉范大人之命前来接你去大理寺下榻。”
关卿辞对燕三白不加辞色,大理寺卿范正春和另一个少卿左明却邀请燕三白去下榻,看来这两年关卿辞势头太猛,跟同僚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此时的燕三白还不知道汪敏已经叫人在府里准备了客房招待他,但他着实不想进大理寺,卷入这些内部斗争中去,于是便只好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左大人,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此次来长安是另有要事。先前在江州一带游历时,白司马曾提醒过我,我虽不在官册,但陛下亦让户部每年发一份俸禄给我。由于在下常年不在长安,所以这份俸禄就代存于大理寺,可有此事?”
闻言,左明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怎么都想不到,燕三白大老远的来一趟长安,竟会是为了领那一点点俸禄。
大名鼎鼎的侠探,走到哪里不受欢迎,还会缺钱花?
燕三白见他这样,微赧,“说来惭愧,在下并不懂得什么营生之道,是以十分想拿回那些俸禄,可否麻烦左大人派人帮我去取了来?”
左明竟无言以对。
陛下给燕三白的俸禄虽然比起一般的大理寺官员来要丰厚,然而对于一些达官显贵来说,还不够去仙云居吃几顿上好席面的。
但是看着燕三白真诚的双眼,左明的内心动摇了。
这时,章琰从远处一溜烟小跑过来,“燕大人!”
“怎么了?”燕三白遥问。
章琰跑得气喘吁吁,“地点找、找到了,就在万安寺!”
燕三白算算时间,关卿辞应当是找到地点后就立刻派人来通知了他。这位大理寺少卿,虽为人冷冰冰的,也不假以辞色,但做事倒也有原则。
燕三白摸摸鼻子,“多谢相告。”
章琰顺了口气,好像这才瞧见旁边还站着一个左明,“哎哟,左大人也在这儿啊,下官眼拙,失礼了。”
左明脸色生冷,语带嘲讽,“你们关大人一向对下属疏于管教,我已习惯了,不用抱歉。”
章琰怒了,可左明毕竟是上官,他有怒也发不得,只得冷哼一声。
燕三白暗自叫苦,大大的眼睛难得显露出几分机灵劲儿,往左右看了看,随后说道:“两位,莫要伤了和气。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案子还得查呢。”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如清泉响石,很悦耳,叫人无法忽略。
章琰和左明都不禁看向他,就见这位燕侠探转眼间已经走出了几步。
走得好快!
但偏生他离去的背影还是从容不迫的,真是奇哉怪哉。
“诶等等!”左明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可前面的燕三白走着走着已经运起了轻功。
整个人如平地风起,像是完全没有了重量似的,恰如晚霞里最后一抹白云,衣角掠过悬挂在远处皇宫檐角上的太阳,足尖在路旁的树上轻点,整个人已经飘然远去。
只剩一句话传回左明的耳中。
“左大人,记得在下的俸禄!”
☆、第4章 状元郎
风旋于止,白色的足尖停在万安寺后院的梅花树上,燕三白算了算时间,思忖着自己是该找个帮手了,此案看起来有些复杂,大理寺又插手了,他一个人再快,也终究只是一个人。
只是帮手不好找,这偌大的长安城里燕三白认识的没几个。也许可以回头找汪敏,那少年心性不错。
只是目前燕三白还是个独行侠,所以只得自己去探查线索。
他拉住一个小和尚问玄德大师在哪儿,小和尚说玄德大师正在跟友人会面,就在后院厢房里。
燕三白原想礼貌的敲门,只是走到门口,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屋里的人时,又顿住了。
那人,也是个麻烦人物啊……
怎么办?要不要进?
燕三白有些犹豫,然而这时屋里的麻烦人物已经注意到了他。
“门外的公子,缘何不进?”
那声音略带调笑,燕三白摸摸鼻子,略带无奈的推门。
“玄德大师,洛阳王殿下,在下燕三白,打扰了。”
红衣的洛阳王李晏坐在黑白棋盘前,整个人随意的斜坐着,手肘撑在棋盘上支着侧脸,嘴角一勾,细长的丹凤眼盯着燕三白。
“我们又见面了。”
玄德大师是位得道高僧,披着袈裟,慈眉善目,“两位认识?”
燕三白微笑摇头,“哪里,萍水相逢。”
李晏接道:“都是缘。”
燕三白微囧,玄德大师却点头赞道:“说得好,缘分此事,妙不可言。所有的因缘都起于萍水相逢,燕公子既是有缘人,何不过来坐下喝杯清茶?”
李晏朝大师眨眨眼,“知我者,大师也。”
事已至此,燕三白只好坐下,不过他本能的坐在了离李晏稍远的地方。
坐定之后燕三白也不去与他谈缘分,而是问起了汪静川的事。
“昨日静川确实来了此处,我在屋里礼佛,他就站在外面那棵桃花树下等人。只是他所等之人迟迟未来,于是他又走了。”
燕三白思忖了一下,问:“那大师你后来可曾看到有人前来?”
“这倒是有的,我礼佛到深夜,确实见有人来,我看那人在树下等,便多嘴了一句,我说‘静川下午时已走了’,他对我拱了拱手,就走了。只是夜已深,贫僧没有看清他的脸。”
“那他可曾谋面?”燕三白再问。
“不曾。”
那便是了。燕三白暗自点头,这时李晏好奇的问,“汪静川?莫不是那归鹤派前掌门,他不是隐退市井多年了,怎么,被仇家杀上门了?”
燕三白摇头,“是不是仇家还不一定。”
说罢,燕三白起身告辞。他走的有些急,因为身后有个麻烦在追他。
“燕公子,你等等本王啊。”
“王爷,在下有急事。”
“那正好,本王最爱急人之所急,况且汪静川是开国功臣,本王理当出一份力。”
燕三白觉得头疼,他是想要一个帮手,可为什么要送一个洛阳王给他呢?李晏这个闲散王爷,可比关卿辞还要难对付。
“王爷,您是千金之躯,查案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就不要操心了罢?”
李晏拿着折扇的手背在身后,走的闲庭信步,“哪里的话,反正本王闲着也是闲着。”
这句话倒是真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洛阳王非常闲,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艺双绝,他一下扬州,十里八乡的姑娘都赶来看他。
燕三白想让洛阳王去找他的姑娘,可是洛阳王不乐意。洛阳王一旦想插手,那除非皇帝下令,否则没人能阻止。
而且他毛遂自荐的话打动了燕三白。
“既然汪静川特意要你来查案,就说明他并不想让官府来处理这件事,你是唯一一个能绕过大理寺,钻我大周的律法空子的人。而眼下这情况,能帮到你的也只有我洛阳王,其他人,肯帮你的不肯得罪大理寺,能得罪的,未必肯帮你。”李晏人虽闲散,但思维不散,燕三白和大理寺之间那点特殊关系,想想也就知道了。
燕三白无语了,因为李晏说的确实有道理,如果有他在,多来几个范正春都干扰不了他。
燕三白望了一下天,死者为大,查案要紧,于是回头对李晏说:“那就有劳王爷了。”
“不过本王有一事好奇,我方才应当没有自报家门才对,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洛阳王的?”去汪家的路上,李晏突然问。
燕三白指了指李晏的鞋子,“王爷的鞋子上沾着城外的春泥,而且,在下闻到了十里亭的味道,这就证明你是打南边来的,今早才刚进城。”
“十里亭的味道?”李晏不由好奇,“这么准确?”
“今早在下也刚从那里过,走过十里亭的时候歇了会儿,恰好看到亭中石桌上放着一个烤红薯,红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书:十里亭中妙客多,南来北往腹中空,闲来冬枝熨红薯——吃罢。”
通俗直白的三句半,经由燕三白的嘴里念出来,别有一番清雅风味。
李晏忍不住给他拍手,“那你吃了吗?”
燕三白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点了点头。
吃了,更觉肚饿。
“那就算你在我身上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知道我从哪个方向来,也不见得就猜出我是谁吧?”
“当然不能。但王爷你的手很特别,那是一双琴师的手,纸条上的字隐隐有大家风范,我有幸在江州司马府看过王爷的大作。而观你的气度打扮,亦是个贵人。更何况,太后的寿辰快到了,从南边来,在弹琴写字上均有大成的贵人,唯洛阳王一位罢了。”
“燕公子观察入微,本王佩服。”
“咳,哪里。”燕三白摸摸鼻子,他只是顺带拍了几句马屁,完全没有要显摆的意思。
“那汪静川的案子呢?方才你可从玄德大师那儿看出什么线索?”
燕三白简略的跟他讲了一下案情,李晏背着手,凤目之中眼波流转,说:“此案说复杂也复杂,案中案年代久远并不好查。但也没必要想的太过复杂,案中一共出现了三次神秘人,一次在昨晚静堂,一次在四天前霁宝堂,还有一次便是万安寺,查清楚他们是谁,是不是同一个人,想必有些疑问便能迎刃而解。”
确实,神秘人绝度是本案的关键,而且现在全福死了,更能确定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凶手。
那这神秘人,究竟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呢?
“至少,他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燕三白语气轻缓,却很笃定。
李晏笑道:“本王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对那个密室之谜更感兴趣,状元郎可有破解了?”
“还没有。”燕三白摇头,而后摸摸鼻子,“只是王爷你可不要再叫我状元郎了,折煞在下。”
“为何?”李晏不解。
燕三白神色间忽然闪过一丝尴尬,欲言又止,“这个……反正不要这么叫我便是了。”
“哦?”燕三白越是这么说,李晏却越好奇,嘴角勾起,折扇搭在唇上略作思量,挑眉道:“这莫不是哪个姑娘对你的爱称?状元郎?郎君?”
“不是。”燕三白矢口否认,“王爷是来帮忙查案的,又何必纠结在下的名讳。”
“是啊,何必纠结呢。”李晏耸耸肩,“既然不纠结,又何必在意我叫你什么,状元郎?”
燕三白抿着嘴,耳朵微红,但那模样……用李晏的话来说——故作一本正经的,有些可爱。
只是状元郎,状元郎……这里面可有什么逸闻么?
此时已是暮色,整个长安城都安静了下来,街上少有人走过,便也没有几个能有幸瞧见他们最爱的洛阳王殿下和那位传说中的俊俏侠探走在一起。
李晏恰好瞧见路边还有个卖红薯的,就停下来买红薯。
卖红薯的大伯虽已老眼昏花,可眼前这两人一红一白实在太过惹眼,心里欢喜,便多聊了两句。
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今儿个长安城里流传最广的一件事——汪静川的死和燕三白的到来。
说起来,汪静川十年前离开归鹤派之后就来长安隐居。按理说他应当住在城北,因为那些府上挂着御赐金匾的差不多都住在那一带,然而他却带着家人住到了城东,家里开了几个铺子,安稳度日。
街坊邻居们都很喜欢汪老爷,因为他是江湖人,气度跟普通百姓完全不一样。而且汪老爷为人和善,不像有些江湖人那么蛮横,是个好相处的。
说起汪静川,大伯也不免唏嘘。
“其实昨儿个我还瞧见汪老爷的呢,他以前路过我这儿,总会给他女儿买一个红薯吃,可昨天他似乎没瞧见我似的,我喊他他也没停。哎……汪老爷人这么好,到底是谁跟他有这么大仇呢?”
李晏把红薯剥开一点皮,闻着那扑鼻的香味,顿觉饥肠辘辘。不过他还是先把红薯递给燕三白,可转头时,却见燕三白神色严峻。
“怎么了?”
燕三白的黑眸在暮色里显得亮亮的,倏地盯着老伯,“老伯,您确定那是汪老爷?”
“是啊,就是感觉他面色冷冰冰的,好像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呢。我虽然眼神不太好,可汪老爷是老熟人,不会看错的。”
不对,不对劲,燕三白忽然抓住一丝异常。根据所有人的口供来看,汪静川自万安寺回家,一路上根本没有和任何人受过一句话!他似是有意在躲避着。
是了,一定是这样。把先前那些疑点全部串联起来,就能得出一个新的结论!
李晏就觉燕三白是一下子想通了什么,红薯也不要了,转身就走。
李晏赶忙扔下几个铜钱,跟上去。
老伯把铜钱数了数,发觉多给了一个,连忙抬头喊人——诶!公子!
可疏影寥落的长街上,哪里还有那一红一白的身影。
老伯掂了掂铜钱,长街上渐次亮起的红灯笼再度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禁暗想:方才那两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呐,可眨眼就不见了,莫不是什么狐妖鬼怪变的吧?
罢了,莫想,莫想,还是回家找婆娘吧。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