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很快就别过了眼,“闲王殿下果然架子大,说不喝,就一定不喝。”
我讪讪地笑,一般他叫我闲王殿下的时候,那就是心情不好了,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我最不敢接近他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我那种惶恐是耗子见了猫,不过也没有我这样完全没记性,没事就自己往猫面前凑的耗子。
他不再搭理我,那意思,我应该,也必须在他眼前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心情不好,要不就是我滚远点别在他面前晃,要不就是得那啥那啥,然后下不了床。所以从来都没有他失控对我打骂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离仲真正是个人物,能这么好控制好自己的怒火。
我准备滚,离仲却道了一句:“药。”
啊?我慌慌张张站稳了身子,反应过来,手都有点抖,这件事我都忘了,算算日子,也该是时候,于是有点不利索地从怀里掏那小瓷瓶,胡乱倒了一粒红色的小药丸,不敢碰他,只是急忙放在了檀木花几上。
他捏起那药丸,眸中神色幽暗,冷冷清清道了句:“谢殿下赐药。”
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在响,更加觉得有些站不稳,只好挤出抹笑,低着头匆匆忙忙走了。
强撑着转进那小径,我才松了口气,靠着树瘫软了身子,小安扶着我,冷着脸没说什么。我只好笑,“怎么你不提醒,好险就过了日子了。”
七天一粒解药,片刻都不能耽误。我的日子过得有点混沌,差一点就忘了,幸好幸好。
“提醒过。”
“啊?”
小安翻了个白眼,“我说,药。”
想起来了,一天早上起来,小安跟我说,记得那药,我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继续折腾那馒头去了。
所以说,还是我自己忘掉了么。
“人老了,记性就不太好。”叹口气,装模作样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小安没说什么,干脆直接打横把我抱起来,欺负离府的人都没武功,踩着那些花树就把我送回去了。一回我那个小屋子,我就打了个寒颤,一头钻进暖暖的被褥里,打着哆嗦嚷:“小安我果然是最爱你了……”
小安的回答是,把那个烫死人的汤婆子对着我的脸就压下来了。我惨叫一声,只好乖乖的了。
折腾了一通,才觉得好些,我又不安分起来,掰着手指算日子,越算越觉得自己错过的好东西多,于是叹气。
“江南好……江南好……”
后头的那几句是记不得了,只知道有人说,江南好,很好很好,那么好,去了就不想走,走了就得想。说,能不忆江南?
我那个时候没来过江南,睁着眼就胡说八道,我说,江南到底有多好,说得人心里怪痒痒的,要不去一趟看看?住个三五年,看究竟是怎么样的。
说得时候是没心没肺的,虽然憧憬着,可是只知道快活欢喜去了,也没好好想过,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非得那么说,说不能不忆,说离开就要断肠。
男宠不易做(五)
来宝永远都是那么急冲冲,他估计是才知道我刚才去搅局了,此刻肉滚滚的脸上还挂着笑意,小眼睛里透着精光,滚进来就跟我嚷:“哈哈我刚才遇到赞儿,说咱们公子把她们家夫人给挤走了,回去生了好久的气!”
赞儿是梦玉的侍女,跟来宝关系倒挺不错。来宝这个小孩年纪小,嘴巴甜,又圆头圆脑的,虽然是跟了我,这离府上下却都挺喜欢他。来宝自然是得意,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我以一敌二,能够最后留下来,这意味着在老爷的心里,我这个公子还是有地位的,是还能受宠的。他有一通的话好说,我正头痛,越发觉得吵,直接塞给他一袋碎银,连话都懒得说,扬扬下巴。小安道:“你走吧。”
来宝看看我,小眼睛眨了眨。
“这里用不着你。”
来宝才发现我的脸色不对,立马放轻了嗓音,“公子又病了?”
一般我病了,都不要他在旁边,不过这孩子这个时候又犯实心眼,一定要跟在小安身边烧水煎药打个下手。他老马识途般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我这就去抓药。”
我看看小安,有点不忍心,摆摆手,看着来宝放轻步子跑出去了。这孩子还真有点愁人,我都没想好怎么跟他说,我不要他了,他得去跟新主子了。
小安撇嘴,表示我的操心完全没有必要,于是我就放空脑子,合上眼沉沉睡去,直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第二天一早,被小安拍醒,喝了一大碗可怕的药汁,于是一整天都觉得嘴里苦得厉害。
起来走了一圈,觉得自己又是生龙活虎老当益壮了,心情大好,三两下啃完馒头,下令:“走。”
小安不动,“今天他不过去。”
说是来了客人,所以离仲得留在家里,没去武馆。
我都忘了,离天是说今天有贵客,这么说,我今日岂不是没事可做了?我立马就泄了气,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给自己找事做。
于是我带着小安去偷梅子了。
我住的地方算是离府里最偏的,一个小院子,不过五脏俱全,住起来也舒服,离我的小院不远是一处林子,靠着月亮门有两株梅树,年年春开花,然后长叶,结果。我每次都不会偷多,怕给人发现了,有时候路过的时候看着那满枝头无人问津的梅子,心里就一阵阵可惜。今天是忍不住了,决定多偷一点回来,省得暴殄天物。
我踮着脚够枝头那颗最大最饱满的梅子,眼看就要够着了,一只手越过来,轻轻巧巧就摘下了那颗大梅子,我的眼珠子跟着它转,然后才从那手移上去。啧啧,这人高就是好,腿脚手那么长,摘果子都有优势。
那人笑吟吟看我,我不理他,继续看他手里的梅子,他反应过来,把那梅子递到我面前,我狐疑地看他,没想好该不该接。这人我不认识,鬼晓得是什么人,偏偏小安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颗树上睡觉去了,我又不能问他。
“在下只是看公子略微有些吃力,成全公子好事而已。”那人手里的折扇摇啊摇,笑得眉眼弯弯,“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夺人心头所好。”
虽然很文绉绉,意思我明白了,于是我接下来,冲他敷衍地笑了笑。“多谢。”
“在下汀洲江停月,敢问公子尊姓。”
姓什么不能说,会被我爹打死的,我摇头,“无姓。”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认识了一个人,自称是江湖闲散人,跟着朋友来这里赏赏花顺便蹭蹭饭的,这人挺好玩,说话虽然有点绕,不过有趣,他还问我摘这梅子做什么,我说就是吃,他反而高兴起来,扇子往背上一插,卷着袖子也要帮我摘。
好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不多时就弄得有点不成样子了,不过我没笑他,我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我得了满满一兜的梅子,江停月还想再摘,我赶紧拦住了,第一这树上果子不好摘太多,怕给人看出来,今天已经是过分了,还有最重要的是,到时辰该上午膳了,我着急回去。
江停月愣了愣,居然点着头道:“也是,该用膳了。”
于是我小心托着怀里的梅子,再次表示感谢后,晃晃悠悠就回去了。
天晓得这个江停月就是个给我添麻烦的主!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喜滋滋的放好梅子,洗干净了泡好来,吃完午膳就睡了个香喷喷的午觉。心满意足起来之后,就已经是晚膳时分,更是觉得高兴,心情大好地等小安从窗户处跳进来,就开始摩拳擦掌开始下筷。
破天荒的,一个人跑来说,请我去前厅。
这个时候前厅肯定在宴客,平时我都没什么机会去,尤其是有客人在,怎么可能会叫我过去?
我还不知道这是那个江停月惹出来的,心里头虽然疑惑不解,还是洗了洗手,狠狠扒了几口饭菜,鼓着脸跟着那仆人去了。我知道他在我前头是什么样的嘴脸,一定是觉得我可笑可鄙,饿死鬼投胎一样,他哪里知道我的聪明,若是等下过去没饭给我吃,小安的胃口是有多少吃多少的,一定不会给我留饭,那到时候我岂不是要饿死了?
我去的时候,前厅正一片融洽,浅香梦玉都在,生面孔是两男一女,还有一个江停月。我站在门口还有点犹豫,离天已经迎上前,低声责备下人,问怎么迟迟才来。我赶紧道,是我动作慢,拖累了他。离天看我,也没说什么,里头江停月就已经开始说话了,指着我,问:“这位便是砚芳公子?”
我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也不清楚该怎么说话怎么叫人,迎着那几位客人打量的目光,硬邦邦立在那里,最后是浅香站起来笑着把我拉进了席,“公子这是害羞了呢。”
亏得她说得出来,我老皮老脸的,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得都不晓得!
离仲微微颔首,我乖乖坐下来,挺直背一脸老实。
然后我才知道,那对兄妹是一品山庄的少爷小姐,男的叫龙奇天,妹妹叫龙嫣儿,另外一个是龙奇天的师兄,哪个门派的大弟子,叫风尧。鬼晓得离仲是哪里认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物,三教九流的朋友都那么多。
不过这次还是不一样,龙奇天倒是像来说亲的,虽然不是很明显。我瞅了那一品山庄的大小姐,又漂亮,又灵巧娇俏,就是不知道脾性如何。明显梦玉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也懂事,知道自己不过是姬妾,没有什么资格不高兴,不过虽然强自掩饰了,唇边眼角却都是遗漏出来的痕迹。浅香就道行高深,神色完全不变,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江停月突然问我:“公子怎么不饮酒?”
哪个不长眼的在我面前也摆了一杯满满的酒盏,这江停月给全桌敬酒,只我放着不喝,就显眼了,我干笑,“我不会喝酒。”
江停月盯着我,笑道:“这酒是新酿,再不胜酒力,抿一口也不见得就醉了。公子若是赏脸,给江某人一个面子……”
这种人情应酬最讨人厌,又难躲,又难应付,我只好拼命笑,表示自己不是拿乔,真正是沾酒就倒。——昨天才闹腾过,今天再喝了酒回去,还要累小安前前后后伺候,不说他的脸色如何,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离仲扫了我一眼,我立即感觉到了,偷偷拿眼角的余光去看他,他也看不出喜怒,似乎是有点心情不错,道:“他碰不得酒,醉倒了反而难看,只好江公子扫兴了。”他端起酒盏,敬了江停月一杯,江停月笑着喝干净,转而又去撩拨风尧喝酒了。
我心里蘸了蜜一般,喜滋滋的。虽然离仲不见得是在维护我,不过事实就是他在护着我,所以我很可耻地满心荡漾起来,只恨不得扑上去狠狠亲他一口。
我家离仲真是,真是,帅极了!
他的一个挑眉,一抹不经意的淡笑,说话的样子,饮酒执杯的姿势,都是那么好看,他就像是被夜明珠围起来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光亮璀璨,直勾得我这个没头没脑的飞蛾要往上扑。我跟自己默念,克制,克制,别太熊相了。
结果坐在身旁的浅香低声跟我说,“公子,小心噎着了。”
我讪讪放下筷子,知道方才吃急了,样子有点难看,于是低下头喝水。直到席散,我就没再吃过东西,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了。原来那风尧是离仲的故交,才从塞外回来,说起了这几年的见闻,说雪拥关山,剑寒戈冷,鹰疾兔鶻,说瘦马荒草,长河落日,一个人夜行百里缉凶杀贼,说那月光是冰的,剑是冰的,满地的血却是滚烫,然后渐渐凉成黑色的痕迹,然后击剑而歌,力竭倒下,由着那马驼着回了边城。便是我这种常年躲在皇城里的弱质公子哥,听来都觉得热血沸腾,何况在席的那几个都是英朗儿郎?
“好!少年便当如是!该浮一大白!”这是江停月。
“师兄英雄,南北皆知人人称颂,当为我辈楷模。”
就连龙嫣儿都说,以后要跟着她风师兄一起,天南海北,叱咤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
我看浅香和梦玉,这种话题她们都插不上嘴,我也一样。
离仲用手轻轻拍着琉璃酒杯,突然念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应当是喝得有点多了,声音抑制不住有点高,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有一种兵戈相击的冷冽铿锵,在这样的夜里听来尤其惊心动魄。那十四个字全部都落进了我的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他念完最后一个字,没有继续,只是看着手里的酒盏,这月光不是很亮,点起的灯也有点暗淡,我看不清楚他的黑眸里是什么样的光彩。
风尧大笑,多少风沙磨砺出来的豪爽大气,“离兄豪气,不减当年!”
他说当年和他一见如故,可谓知交,然而两人却有着不同的抱负,他生来就是江湖人,漂泊快意的浪子,而离仲却是志在沙场,只谓男儿便该保家卫国封狼居胥,便该一剑光寒动九州。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是龙嫣儿一时口快问了出来,“那怎么离大哥现在在这里当这个小小县官呢?”
龙奇天赶紧给妹妹使眼色,离仲笑笑,道:“问得好!这世事难料,人情波诡云谲,命运捉弄由不得人,不过四个字,怎想得到!”
然后又是笑语喧哗,杯筹影错,宾主尽欢。席散之后,我也不等离天着人来送,自己摇摇晃晃就走了,我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好,不过也没什么心思去在意他们的眼光。随他们怎么看我这个身份不尴不尬的公子,随他们怎么嘀咕,反正,反正离仲……
错错错(一)
我一个人走在那路上,看着挂起来的灯笼,和头顶上的月,都不是很亮,只照得出一小块的地方,黯淡的阴影里,似乎藏着许多吓死人的东西。我也不怕,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就算跑出来一两只鬼也无所谓,说不定我还能跟它们打打招呼,熟悉熟悉,搞不好还能请它们帮帮忙。至于被吓死也不算难看,自古人不都是要死的么?
从阴影里转出来的却是浅香,给我行了个礼,我胡乱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含糊道:“好,好,你做得很好,我都知道。你好好听话,把事情办好来,我有重赏。”
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浅香她说了几句,大概好像是替梦玉来说话的。浅香是个聪明人,而且心思慎密玲珑,我当初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她虽然不清楚我真正的身份,这几年默默看下来,也知道我是得罪不起的,所以这是为了梦玉的不懂事来找我求情的。我点头,“哦。好,都好。”
只要她们记得我吩咐的话,其它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心思去计较。我越过她,继续往前走,我要赶紧回去,可以找小安说说话,可以钻进被窝里装死,就不用被这黯淡的月光烫得发疼,吸口气都难受了。
哪知道回去之后,小安居然跟我说,那江停月,乃是神医弟子,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我怔了怔,还没想明白,“神医?”
“神医。”
这五月的天,我却像是跌进了腊月的冰窟里,忍不住一个激灵,脑子也清楚了些,我直愣愣看小安,哆嗦着唇说不出话,神医,离仲他请了一个神医来!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我把手指塞进嘴里狠狠咬,心里一片乱哄哄,这怎么可以?离仲身上的化功散,还有那七天吃一次解药的毒,都不能少,他要找神医解毒,绝对不可以!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里一张一合话就出去了:“你去杀了他,杀了他,那个神医,现在就去!”
小安默默看我。
“杀了他……”我念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是颓废地坐在那里,失去了全身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