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闲垂下眼睑,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浅到极致。
竟不像笑了。
他转过身,慢吞吞地绕过宽大的屏风,每一步都异常缓慢。
却始终,没有停顿。
窗外的杏花忽然一夜之间全开了。
一朵一朵缀在枝头,满枝纤云一般的粉。清风拂过,花瓣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日影养病养了大半月,已能自如行动,手掌、胸前的纱布取下来,只留着狰狞的疤痕昭示着往日那些伤痛。裴元又来过一次,检查了他的伤势,嘱咐他多走动走动,新生的骨头才好恢复力气。
萧日影点点头,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唇薄而锋利的人,似如他的性格,说话极少,一开口便有如金鸣斧击,冷漠,且生硬。
偶尔窗外那些花瓣飘旋着越过窗棂,三三两两地落在案上熟宣、竹木笔筒、乌黑一方端砚上。萧日影随手拿墨锭研了,清晨阳光透过支开的窗框落在砚台上,浮雕的荷花纹饰里,几瓣粉红慢慢地消碎溶解,砚膛内的墨汁流动而凝滞。
他将手放下,轮廓分明的脸上不见表情。
这个时辰,谢风闲还没有醒。
墙边一柄银枪,反射着晨光,枪身锃亮,光线在浮雕花纹上流转又消逝,显是被人细细擦拭过的,萧日影握着那柄枪,脑海里忽然涌出一股熟悉感。
无关记忆,仅仅是身体自发的协调之感。就好像……他抓着枪,便知道要如何使它用它,如何开阖舞动,如何挥扫横劈,斩断千军万马,万夫莫敌。
萧日影养伤大半月,除了裴元偶尔会来看一看他的伤势,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谢风闲,擦拭这柄枪的多半会是谢风闲。
他偶尔会问谢风闲自己的过往,但却从来没有得到回应。却也是这个始终不肯透露分毫的人,在他伤还未愈无法行动的时候,给他换药、检查伤口、重新包扎、擦拭身体,所做一切无不细心周至。
第一次换药,萧日影看见谢风闲的手,微微地颤抖。
萧日影唤道:“谢风闲。”
他的手便抖得更厉害一些,药粉泼洒去大半。
萧日影淡淡道:“不必紧张。”
他的手慢慢地稳了下来。
那是萧日影第一次看见自己胸前的伤口,狰狞,可怖,疤痕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触目惊心。
那时,他面前的这个人俯□,在他的伤处仔细地涂抹药物,动作轻柔。
萧日影忽然觉得胸膛里堵着一团气,欲吐而不出。
不上不下地盘亘在胸口。
他疑惑于谢风闲对待他的态度,却也从未拒绝过这些好意,这一切是如此自然,如同他们之间本应如此。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萧日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晨光,薄而坚硬的唇微微抿起,拎起长枪,推门而出。
谢风闲从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坐起身,一抬头便看见噩梦里出现的那个人提着一柄枪,转过屏风,沉着脸,一步快过一步向他逼近。
谢风闲搭在被面上的一只手猛地握成拳,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和缓下来:“无妨。”
萧日影在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沉默着看着他,却并无动作。
谢风闲睁开眼,缓慢地摆了摆手,像是累极,又道一声:“无妨。”
萧日影站在帷幔前,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转身走了。
谢风闲竟松了一口气。
梦里萧日影提着手上银枪,狠狠地刺入父亲的胸膛。
有血,蜿蜒地滴淌下来。
他捂住脸,甩了甩头。
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刺目的殷红,他一把掀开薄被,踉跄着起身,将置在床边铜盆内的凉水捧出,狠狠地朝脸上拍打。
从衾被里带出的残留在身上的一点余温就这样被晨间冰冷寒凉的水拍散了,连同着一起褪去的,还有梦里那些殷红。
谢风闲似乎精神了些,这才拿起外衣一件件披上。
在他的身后,没有回头看的地方,萧日影倚在屏风边,手里拎着一只水壶。
壶嘴兀自冒着些热气,在穿过屏风的晨光里冉冉升起。
萧日影看着他取冷水拍了脸又拿起外衣,双眸深邃,看不出分毫情绪,沉默着,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谢风闲穿戴完毕从里间走出,一抬头,看见窗外萧日影在杏花树下舞枪。
他缓缓地走近,窗外那柄长枪大开大阖,破空有声,枪尖舞动着开出银光簇簇,宛若雪地白梅,游龙惊凤。
杏花被劲风一激,争相飘落,正要触地时却又被枪尖带着在半空中回舞飘旋。
阳光落在这杏花,银枪与舞枪的人身上,衬得树下这人英俊无俦。
举世无双。
谢风闲忽地有些恍惚,彼时还未离家,他拜访萧府,也曾远远地瞧见过还是少年的萧日影舞枪。
一柄木枪在他手上舞得虎虎生风,少年舞得专注,不曾发现他。他便在廊间朱漆栏杆上坐下,静静地看。
又仿佛还是那个时候,他坐在长长的回廊下,等待着舞枪的少年,午后的风轻轻地吹过脸颊,岁月静好。
少年终于发现了他,弃了手中木枪走向回廊,俯□,对坐在廊下的他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少年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脸侧,低低说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那乎推开了他,板着脸说这话是形容新婚夫妇,切不可胡言乱语云云。
宛如昨日。
只一转眼,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一个转眼。
时光就是这样惊心动魄。人心也就是这样,在拥有时毫不在意,失去了,才猛然心惊。
他闭上眼。
一瓣杏花越过窗棂,缓缓地落在他的肩头。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作者有话要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中的《女曰鸡鸣》,全诗为新婚夫妇的对话,这一句是说:和你一起举杯同饮,白头偕老,我们弹琴助兴,这是何等舒服快乐的事XD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来自鲁迅《悼杨铨》……咳,这个不算穿越么【。
☆、第十章 欲问花枝与杯酒
谢风闲睁开眼,也不去拂肩头的花瓣,一低头看见了砚台里隐隐约约的几瓣粉红,忽地怔住。
他眸子一动,长睫颤了几颤,似乎想起什么久远的往事来。
一抹笑容在他脸上缓缓地绽开,似笑又非笑,却比哭还难看。
在他还未离家时,萧日影也喜欢这样与他研墨,说是心喜这样带了花香的墨汁,常乞了他的字画去,不见挂出,也不知被放去了哪里。谢风闲却无甚在意,只一个下午偶然听见萧日影那顽笨的小仆同萧府丫鬟聚在一起嗑瓜子,说公子其实都把画藏在床头一个古木匣子里,说公子哪里是喜欢花香,分明是借研墨来贪着同谢小公子一起。谢风闲在他背后咳嗽一声,那小仆哆嗦了一下回头见是口中正主板着脸,吓得匆忙喊告退。待仆人都做鸟兽状散了,谢风闲却摇头笑了起来,笑意清浅温柔,哪里有半分着恼的样子?他心道,果真是一样主人一样仆,呆得忒狠……呆子,你道我不知么?
现在想起来,却不知那时候,自己同他,究竟哪个呆得更狠一些了。
窗外那人还在舞枪,谢风闲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将架在笔架上的紫毫取下蘸了些墨,在宣纸上落下笔来。
寥寥几笔,却极快速地勾勒出一树杏花,树下一个人。
那人落笔渺远,有些看不大真切。凑得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那是一个小人抓着一柄枪,姿势赫然就是窗外萧日影挥扫横劈中的一个。
最后一笔于那小人枪尖上猛地收尾,画笔下的长枪去势如虹,宛如在动一般,几乎让人感觉到劲风跃纸而出。
谢风闲悬腕,笔尖在半空里顿了顿,转在杏花树旁落下,题了一行字。
忽地一枝杏花擦脸而来,他并起食中二指接了,却看也不看,悠悠然写完那行字的最后一笔。
窗前,谢风闲白玉般的颊边,如墨般的鬓发旁,年轻人纤长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截娇艳欲滴的粉。
萧日影正向窗框看来,粉、白与黑分分明明地撞进他的眼中,萧日影眸光蓦地一动,“啪”地一声丢开手中长枪,跃步到窗前,单掌在窗框上一拍,一个兔起鹘落跃上窗台。
一大片阴影落在宣纸上,有如剪影。
谢风闲停笔,将花枝轻轻地放在案上,眼皮也不抬,淡淡地道:“下去。”
萧日影沉默着看他,扫了眼赭红色酸梨木桌案上那支盛放的粉,视线落在那墨迹未干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宣纸上,忽地跳下窗,伸出一脚将长枪勾起,展臂一收,银枪稳稳当当落回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风闲望着纸上那一树杏花,杏花旁一行字,沉默片刻,又在画旁补了一句。
萧日影回来了。
他一手提着银枪,另一只手却拎了一只酒坛。
深褐色的粗瓷酒坛被他往窗框上一放,坛上还沾着的一些泥土滚落下来,跌在窗框上。
谢风闲抬起眼。
萧日影揭开封口,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隐隐约约的花香扑鼻而来,他嗓音沙哑,道:“一起喝?”
那画上题的第一句是:欲问花枝与杯酒。
谢风闲有一瞬间的愕然。
有风,从窗外轻轻地吹了进来,将酒香拂到他的鼻前,让他在萦绕的酒香中醺然起来。
萧日影说完一句便沉默,看了谢风闲半晌,又晃了晃手中的酒。
谢风闲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到靠墙的酸枝木柜子前取了两只酒盏,回身,从容地将其中一只递给站在窗外的萧日影。
萧日影伸手接过,垂下眼看了看手中五瓣葵花形状的白玉杯,唔了一声。
这杯子太小,太精致。
谢风闲执着另一只形制一样的酒杯,挑眉笑道:“怎地?觉得配不上你?”
萧日影抬起头,看见谢风闲白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扣着通透如冻的杯壁,眸如春水,笑若桃花,瞳孔微微一缩,将手中酒杯向上抛起,翻掌稳稳接住,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无事。”
谢风闲拎起酒壶,将两只白玉酒杯各自斟满。琥珀色莹润透明的液体从壶中倾倒而出,缀着一些略透明的粉。
空气里充盈着一股花香。
谢风闲执杯于鼻端轻轻嗅了一嗅,神色有些疑惑,又抿一口,忽道:“桃花酒?”
萧日影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
谢风闲又啜一口,缓声道:“涩中带甜,余味甘醇……哪来的?”
萧日影续一杯,哑声道:“上月桃花开了。摘了酿。”
这是制成的第一坛酒,埋在土里一月有余。此时来喝,味道刚好。
谢风闲的手微微地颤了颤,记忆里萧日影是不会酿酒的,若非是在他离了家之后,萧日影学会了……若非他,记起了一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谢风闲面上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道:“你会酿酒?”
萧日影想了想,略有些迟疑,似不知如何表述,声音沙哑道:“自然……会了。”
谢风闲举杯的手顿了一顿,道:“倚眠酿酒不错,怎么不同他学学?”
他的脸上却露出既松了口气却又明显失望的神情,将杯中余下的酒液一气喝了。
萧日影看着他,问:“谁?”
谢风闲一愣,兀自看着手中酒杯,又续一杯道:“抱歉,我忘了。”
自萧日影伤愈,这小院就无人来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就连那一向最喜热闹的飞景也没借探望之名来打量这天策府将士。
当然了,萧日影是不认得倚眠的。他竟然忘了。
萧日影只是点点头,沉默地饮酒,并不言语。
谢风闲一笑,又将琥珀色的液体饮尽。
一抹酡色慢慢地,爬上他的双颊。
萧日影跟倚眠……嗯,不认识……不什么?
谢风闲撑着额头,觉得脑袋有如一团棉絮,思维在这团棉花里迟缓的很。
他摇了摇头,苦恼地看着手中酒杯,杯子是空的,不,不对,杯底还沾着一片桃花,花瓣在酒液中浸泡得有些透明了,显出一些脉络来。
手背一暖。
他眨了眨眼。
对,不认识……萧日影不认识……
谢风闲看着手背好半晌,才发现萧日影正按着他,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够了。”
……够了,他说够了。够什么?萧日影说话总是很短。
谢风闲看着面前这个面容冷峻的男人,他的双唇张合了两下又闭上,那些嘶哑的低沉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隔了很久才慢慢传到他的耳中。
像是隔了很远。或者是在几千米深的水下,那声音总是传得很缓慢很艰难,可是现在光线那么好,那么亮堂,更像是飘浮在云端,周遭所有一切都漂浮不定地朦胧着。
萧日影的双唇略薄,转折生硬,脸上轮廓似是沿着最完美的线条按最精确的比例削刻而成,犹如天神造物一般俊美的脸。薄唇之上,是一截挺直的鼻梁,再往上去,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而望不到底。
阳光斜斜地落在窗外这个男人的身上,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边。男人的眼睛映着阳光,斑驳未明。
谢风闲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慢慢放大的自己——他倾身,缓缓地覆上了这双略薄的唇。
男人猛地一震。
☆、第十一章 故人何得不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风闲的唇湿润而柔软,带着些微暖意。
这双唇只贴在男人唇上一刻就被分开了,一只宽大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肩。
萧日影将谢风闲推开寸许,望着他的眼睛,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谢风闲睁大眼睛,伸出手指在萧日影脸上划了一个圈,似乎在努力辨识着他是谁,片刻后,他喃喃笑道:“知道……你是……”
他的笑意忽然变得极其灿烂,就好像一朵桃花蓦然间绽放,开在最美好最灿烂的时候,他道:“我清楚的很……”
干燥而柔软的指腹摩擦着脸侧,所到之处,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从男人肌肤上切入,燃烧着,直窜入心脏,箭一般奔向四肢百骸。
他轻声地道:“萧日影……”
萧日影猛地按住他的头,蛮横而粗暴地将他压向自己,低头封住了他的唇。
不同于之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男人的吻霸道而有力,像是一头猛兽狠狠地咬住猎物的脖颈,致命而狂野。谢风闲的呼吸略急促了起来。萧日影近乎凶狠地亲吻着,吞噬他的呼吸,品尝他嘴里甜酒的余香,缠绕他的舌尖,邀请他与之共舞。
心跳如擂鼓。
谢风闲睁着眼,呆呆地看着与他呼吸交换的这个人,他的视线落在男人的下颔处,凌厉完美的线条,天神铸就的一张脸。
萧日影忽地将他拉开寸许,一双深邃而黑暗的眼睛紧盯着他,谢风闲听见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些不容置疑道:“闭眼。”
谢风闲的呼吸中,有一股桃花酒的甜香。不远处的杏花树,散发着一股清淡的杏花香气。
暖风熏得游人醉。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
灼热而濡湿的吻落在他眉间,向下,落在他轻轻颤抖的眼睑上,再往下,沿着他的鼻梁、越过他的双唇,一直往下。
谢风闲猛地一颤。
萧日影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在他的脖颈上喷吐着灼热的呼吸,谢风闲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男人手指插在他的发间,微微地动着,像是安抚。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