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眼睛亮的像鹰目,深邃而噬人,像是有什么炽烈的东西在燃烧着,他紧紧地盯着谢风闲的双眼,低声道:“听话,留下来。”
谢风闲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抬起头,舔了舔对方的唇。
萧日影浑身一颤,唇上传来微微麻痒的感觉,他闭上眼,任由对方将舌尖伸入自己口中,温软的舌头纠缠着他,像是无声的邀请。他再也忍不住,捏住谢风闲的下颚,狠狠地吻了上去。
舌尖缠绕着谢风闲的,在他口中翻搅,攫取着他的每一丝津液,每一口呼吸,男人的动作透出一种狠绝,像是要把他吃拆入腹。
只有这样,才能将身下这个人攥在手心,永不分离。
晚风在他们周身吹过,远处万花弟子的交谈声不远不近地传过来,摘星楼的风铃发出轻微的脆响,然而这一切,都像是在离他们很遥远的地方,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一轮弯月悄无声息地从云层中探了出来,远处,天边的星辰,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像是好奇地看着这人间百态。
谢风闲握住萧日影的手,像这个男人之前所做的一样,将五指紧紧地缠上去,握紧,收拢,不留一丝缝隙。
萧日影低头看着他,眼中光芒动了动,任他摆弄自己的手。却不知何故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想去便去吧。”
谢风闲抬起头来,看着萧日影轻轻地笑了,眉眼弯起来,眸光如一泓清泉,清润透明。
山谷里的萤火虫还在闪烁着。
谢风闲望着脚下星星点点的碎光,轻声道:“你说萤火虫是亡者的光,我便信了。”
他顿了顿,又缠紧手中粗糙温暖的手掌,凑上去,在男人下巴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继续道:“所以,我不想日后的某一天,看见一只萤火虫飞到我面前,我只能看着他的光芒,却摸不到你。”
他伸出手勾住萧日影的脖颈,闭上眼,额头与他相贴,声音里带着些疲惫,涩声道:“也许那时候……我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已经记不得你了。”
萧日影猛地抬手拥住了他。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望着萧日影,眸光幽幽,道:“所以,让我一同去,生不能同衾,则死……必当同穴!”
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那么笃定,甚至带着一丝绝然,带着一丝疯狂。
萧日影却忽然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样,才是谢风闲,是那个既决定了,就再不放手的谢风闲。
他无言地勒紧手臂。
东方宇轩很快便分配好留守万花谷的弟子,小部分如碧水这般的孩子以及极少一些行动不便的成年弟子留下,余下绝大多数人都随着东方宇轩出谷,奔赴战场。
翌日,正收拾行李的当儿,碧水一蹦三跳地跑过来,见众人都在整理包裹,眨着眼睛好奇道:“师兄师姐们要出去吗?”
谢风闲摸着她的头,应了一声:“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一去,就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
他看着碧水纯真而分明的大眼睛,笑了笑,道:“碧水要乖哦。”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大声道:“碧水一直都很乖!”
流风从包里抽出一杆全身通透的碧玉笔,拉过碧水,蹲□,眯眼笑道:“呐师妹,这可是师兄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了,师兄走了,没人跟你抢冰糖葫芦了,就把这个给你……”
碧水抓着笔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飞景拉了拉流风的衣袖,这支笔可是流风平日最宝贝的东西,众人连摸一下都不许,连流风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用,说是要传给以后的徒弟,如今说送就送了?
流风依旧眯眼笑着,对碧水道:“师兄回来就跟你抢笔,所以碧水要乖乖收着哟!”
碧水下意识地将那支笔往怀中一收,气呼呼地道:“师兄坏蛋!说了给碧水了的,还要抢回去!”
流风看着她,忽地眼圈一红,他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沉闷地道:“那当然了,流风师兄几时没有跟碧水抢过东西?所以碧水要乖乖地等师兄们回来。”
“乖乖地等师兄们回来……”碧水像是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将那只笔往前一递,要还给流风,眨着眼睛急切地问道,“师兄们这一去,是不是,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流风垂下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她扯着流风的袖子:“师兄你说话呀,是不是?是不是啊?”
流风索性站起身,不再理她。
她跌跌撞撞地向谢风闲扑去,抽泣道:“谢师兄告诉碧水,师兄们是不是一去就……就不回来了,是不是……”
谢风闲叹了口气,蹲□,抬手揉了揉碧水的头,强笑道:“都长这么大了,还爱哭。”
他抬起手刮去碧水脸上的泪珠,捏了捏她的鼻子,道:“碧水小猪仔,哭鼻子多羞啊。”
碧水拍去他的手,抽抽搭搭地道:“师兄都是坏蛋!都不要碧水了!呜……”
萧日影正站在谢风闲身后,一时间万花谷弟子一片愁云惨淡,他靠着墙,闭上了双眼。
碧水却在此刻忽然看见了他,摇摇晃晃地冲到他身边,举起两只手不断地向他拍打:“都是你,都是你不好!你一醒过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师兄师姐们都要走了,都是你不好!”
碧水尖利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房屋,每个人对这顽皮可爱的小师妹都极是喜爱,离别在即,心中都不好受。
萧日影任她拍打着,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碧水哭喊了许久,直到嗓音沙哑,她忽然间明白了,也许哭着喊着也求不到至亲的人留在身边,这样的感觉……也许就叫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原文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大意是说怎么能说没有衣裳?我愿意和你同披一件战袍,天子让我们出兵打仗,修好我们的武器,我们要面对共同的敌人!
剩下两句其实意思都差不多,就是说我愿意与你一同战斗,一同前进。
☆、第十九章 犹自青青君始知
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洛阳称帝。天策府于洛阳城外北邙山上,全军覆灭。
同年四月,万花谷东方宇轩率江湖义士奔赴战场,抵抗叛军。
从万花谷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万花谷地处密林深处,群山之间,众人一路快马加鞭,依旧用了一日一夜才走出森林,在山脚下看见一个村落。
那村庄萧条破败,田野间杂草遍地高而没腰,甚是荒芜。东方宇轩下令在此休整一夜,翌日出发。
夜里,山脚下的村落,风还有些冷。村庄正中有棵大树,枝桠随意地伸展着,枝干虬结,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头。
村中没有一点人烟,房屋大多破损,尘埃蛛网随处可见。
一众万花弟子在那树下围坐一圈,生了篝火,不知在说些什么,个个脸上眉飞色舞,时不时爆出一阵欢笑。
谢风闲站在屋前静静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树下火光远远地跳动时,他的眸光也跳跃着,竟如黑曜石般晕出光华。
“不过去?”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像是一把细碎沙石在心尖碾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心痒。
谢风闲笑了笑,没有说话。仍旧那样站着,既不走近也不走远。
萧日影把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脸来:“想什么?”
谢风闲垂下眼睑,长睫敛去眸中思绪,沉默片刻,轻声问道:“这村里的人呢?”
萧日影唔了一声,松开手,细细地看他,随口答道:“不知道,举家迁走了罢。”
谢风闲点了点头。
那苍老大树在夜色里依稀可见向天空伸展而去的枝干,犹如一个垂死老者的手,骨骼突出,布满裂纹。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不知这树,看过了多少人世沧桑,往来代谢?
一夜休息,众人露宿林间的疲惫神色都褪去不少。沿路途径几个村庄,间或有人,却都是耄耋老翁,行动不便,昏聩糊涂,费了些力气才问到路。又走了一上午,荒野尽头,露出一座城郭来。
一众弟子不禁加快马速,及至近前,却见那城门外盘坐着不少老少,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流风纵了马前去询问,一老者哭喊道:“作孽啊!说城里人口已满,硬是不让我们进啊!”
流风又问了些问题,原来那老者竟是从他们原先歇息的村庄避难来此的,其余还有不少人是别的村庄投奔而来,因战争迫近,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谢风闲翻身下马,扶起那老汉,将腰间水壶解下给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包干粮,尽数给了他。
老汉连连道谢,眼中竟生出了泪花,却是一转身将那干粮分发了,余下一小块递给一直跟在他旁边的小孩。小男孩骨瘦如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瘦的颧骨突起的脸上尤其显眼,接过老者手上的饼,小心翼翼地揪下一大半,将手上小半狼吞虎咽地吃了,剩下的又推给老汉:“爷爷你吃!”
谢风闲摸了摸他的头,又问:“城里不让进吗?”
老汉道:“据说开始是给进的……后来……”
谢风闲点了点头。
小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大哥哥,你看那边,那边那些人都是遇到过叛军的,好几天也没吃上东西了……大哥哥能不能……”
谢风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群人各个眼神浑浊,气息微弱,若再不进食怕是挨不下去了。
他抬手又摸了摸男孩的头,转身向裴元走去,将问来情况与裴元说了。裴元勾起一抹浅笑看着他:“你倒心善。”
不过多时,人群爆出一阵骚动,却是每人手里都得了一些粮食。
萧日影一直坐在马背上,看着谢风闲下马,问话,点头,最后向他走过来,阳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两道挺拔如墨的眉,一双清润如泉的眼,挺直的鼻梁,色泽微粉的唇。
最后他在他面前停下了,仰起头,眸中干净清澈,没有一丝情绪地问道:“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萧日影皱眉:“什么?”
谢风闲张口,像是没有意识般又道:“我们……不去战场了好不好?”
阳光照在谢风闲的脸上,他的眉眼显得那么干净。
萧日影以为自己听错,眉头皱得愈紧,半晌,才道:“我是战士,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我的宿命。”
谢风闲点头,“哦”了一声,垂下眼眸,没了下文。
他转过身去,脚下浑浑噩噩地,不知往哪处走。
哪处都无所谓,哪处都是在往前走,将这个男人,往死亡的深渊里,再推一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马鸣,萧日影向他伸出一只手,单臂将谢风闲拉上马背,把他圈在怀中,双腿一夹马腹,向那遭遇过叛军袭击的村庄难民们跑去。
及至那些人近前时,谢风闲忽然道:“够了,停下。”
萧日影抱着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到马蹄挨近那群人最外的一个,一勒缰绳,战马嘶鸣着,前蹄高高扬起,谢风闲恍惚间是被萧日影拉下马背,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听萧日影冷冷道:“自己看。”
谢风闲闭上眼。
地上,躺着一片多少都带着些伤的男子,有些是六七十的老者,有些是十四五的少年。这些人遇见小股叛军游荡抢掠,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受伤或是死亡。有些人死在敌军的长矛下,而更多人是断了手脚,无药可医,死于失血过多或是发炎高热。
有些人的脸上已经绝望,而有些人的眸子里还透着怒火、不甘与恨,然而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苦苦挣扎着,希望能活下去。
这样的场景,只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
身边依旧是萧日影冷得让人打颤的声音:“这是我们的百姓,而我是为了保护他们的人。”
萧日影紧紧抓着谢风闲的手臂,却忽然看见身边的人在微微颤抖,谢风闲撇开脸,轻声道:“我知道。”
在万花谷的时候他就知道。
萧日影心里有他,有战友,有整个国家。
谢风闲不可能,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心底唯一的那一个,想留住这个男人唯一的可能就是与他一起,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谷中便已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句“生不能同衾,死必当同穴”斩钉截铁,疯狂绝然,不留余地。
可是就像萧日影不想让谢风闲死一样,谢风闲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他要的很简单,他要身边这人完完好好,可以把他攥在手心,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许这大概,只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法。
半晌,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溢出,很快滑落不见。风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看向萧日影,眼眸在阳光照耀下如一泓清泉般明澈透明,他轻声道:“我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你我一同归隐山林,可好?”
萧日影沉默着,眸光微动。良久,他低声道:“好。”
他拉起谢风闲的手,紧紧扣住,十指交缠,一如在觅星殿前的栈道上,一如在悬崖边。
那是一个亲密无间,任何人也无法分开的姿势。
谢风闲轻轻一笑,道:“我会在你身边。”
直到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唐·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原诗: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尾声 不许人间见白头
江湖志士的到来让唐军增势不少,与此同时,哥舒翰镇守潼关,战局日益稳定。玄宗急令哥舒翰进军破敌,收复洛阳。
六月初,哥舒翰摔二十万大军沿黄河南岸向东进发。
六月四日,唐军与崔乾佑军相遇,入敌军圈套,鏖战五日,六月九日,潼关失守。
一支箭,从刁钻古怪的方向射来,谢风闲只来得及感到身后一寒,便被萧日影抱在怀中。
男人的气息已经极不稳定,手臂却仍旧紧紧地勒着他,像是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
萧日影试着对他勾起唇作一个笑容,一口鲜血便顺着他的唇角涌出。男人艰难地喘息了一口气,轻声道:“真不爽啊……”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周遭都是喊杀声,谢风闲要极努力才能分辩出他的话。他回拥住萧日影,那箭不知射在哪里,五脏六腑都似灼烧般的疼,后背不知有什么东西汩汩而出,黏在身上的长袍又被濡湿。热量似乎也随着这东西离开了身体,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又冷,又疼。
谢风闲却轻轻地笑了笑,想要说话,却发现一开口,嘴中咳出的都是鲜血,口鼻中溢出的鲜血让他无法呼吸,但他却静静地拥着萧日影,一直看着他。
一滴血溅落在他的眼睛里,谢风闲闭上眼又睁开,那鲜血在他眼里化成绯色,却仍旧遮不住他眸中清润的光。
萧日影缓缓地抬起手,在他眼角摸了一下,又是一阵喘息,道:“真美……”
他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把谢风闲的模样印进脑袋里,刻进心底。
他说:“我好好地……看看你,到了三途川……也……认得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