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快醒醒。”
听到声音的同时,好像有人在摇动他的身体。高元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还没亮,于是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说:“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别睡了,出事了,大家都在等你呢。”
“嗯。”虽然应承了一声,但高元其实什么都没听见,还在闭着眼睛继续睡。
“你看,我说不行吧?”
“我怕那样影响到老爷夫人。”
“放心吧,这么远呢。”
床边还有人在嘁嘁喳喳地商量,可是在高元那里就跟摇篮曲没分别。
“起!床!”中气十足的声音让高元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熹微晨光中好像门神一样的两个人,发出了有生以来声音最大的怒吼:“干嘛!”
“赵芳姿死了。”高艺表情凝重地说,“就在山上的密室里。”
高元一下子懵了。
☆、再传噩耗2
即便已经看见赵芳姿冰冷的尸体横放在面前,高元仍然无法相信这是事实。明明已经躲过了那么多劫难,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明明已经确信会万无一失,为什么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呢?
是因为……自己无能吗?
想到这里,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高元脚下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从背后扶住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即使没有回头去看,高元也知道那是林琰在身后支撑自己。
“先出去吧。”林琰在耳边低语。他好像木偶似地点了点头,在林琰的带领下走出了安放尸首的房间,来到了石室的大厅。高艺和林若似乎也受了不小的打击,两个人坐在墙角的草席上一语不发,而清弥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软弱下去,于是强打起精神说:“昨天晚上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一遍。”
“昨天黄昏时分我上山送饭,当时赵芳姿正在房里和清弥一起研究诗集。吃过晚饭以后,他们就各自回了房间。当时我和林若光轮流把守,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后来林若光下山取来了今天的饭菜,因为秋葵很新鲜,所以想叫他们一起趁热吃。清弥很快就从房间出来了,但是赵芳姿那里却没有动静。我推开门,看到他在血泊里。”高艺从草席上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该不会上山的时候被人跟踪了吧?”
“我想不会。”林若光也从草席上站了起来,“我们上山的时候都会非常小心,经常查看身后,如果有人跟在身后的话,就算没被察觉,也会掉进岩缝里。”
“而且就算跟到了山顶,进不来这个石室也是徒劳。这里的钥匙由出门的人掌管,在外侧开门以后,再在里面把门锁上。所以根本就没人能进来。”高艺补充道。
“会不会是从山顶攀绳索进来的?”
“这里的断崖是向内侧倾斜的,如果从山顶放绳索下来,到达窗口的时候,应该已经距离窗口有六七尺远了。这里曾经被当做金库使用,上万两黄金都存放于此,不可能被人轻易入侵。”林琰望着赵芳姿曾经居住的房间,若有所思地说。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每个人的肩膀上好像都被压上了千斤重担。高元看着平日里一见面就开始嘻嘻哈哈的两人,不想让他们继续消沉下去,于是开口说道:“你们已经尽到了职责,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先带清弥下山,找寺院安排一下赵先生的后事,其他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高艺和林若光点点头,默默地带着形如死尸的清弥离开了石室。高元重新走进了赵芳姿的房间,站在门口环视四周。四方的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塌,空荡荡的轮椅立在墙角,让人想起那个曾经整日坐在上面的人。房间中央那一大滩血迹已经开始干涸,赵芳姿死的时候就躺在这片血迹之上。高元蹲下身开始检验他的尸体。如果没有胸口的致命伤,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伤口大概一寸长,凶器应该是匕首之类的东西,但是他的房间里完全不见类似东西的影踪。
凶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杀死了赵芳姿,然后带着凶器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根本就是鬼怪所为,说不定是紫嫣姑娘的鬼魂前来带走情郎……不过,鬼魂需要用匕首杀人吗?
“你怀疑若光吗?”
“嗯?”
高元转过头,看到林琰靠在石壁上,脸色沉重。
“我对这里的情况很清楚,没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杀死赵芳姿然后全身而退。所以我想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是若光被人收买,趁高缉捕睡着的时候偷偷杀死赵芳姿。”
林若光虽然名为林府的家仆,但是他和弟弟林若华自小陪伴林琰长大,就连姓氏和名字都是出自林琰的父亲,实际上已经像是林琰的兄弟。林琰说出这番话,心情一定相当复杂。
“你怀疑他吗?”高元反问。
林琰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若光他不会做这种事。”他凝视着高元的眼睛回答说,“我相信他。”
“我也相信他。”高元说,“我明白现在这种状况,看起来好像凶手就是内部的人。但是高艺和林若光,我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把一个人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上,我不会因为出事了就去怀疑他们。一定是我们有不周全的地方,才会被凶手有机可乘。”
一定是他们有遗漏的地方,一定是这样。这里作为金库虽然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是杀人与偷盗并不一样,凶手可能并不必亲自动手,只用一个小小的机关就可以达到目的。
他们两个一同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房间,但是并没有找到机关的痕迹。正在失望之际,高元看到了一滴血迹。虽然在死过人的地方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东西,但是它的位置引起了高元的注意——距离房间中央的血泊足足有两尺远,位置更加接近窗边。
凶手果然是从窗子逃走的,血迹应该就是他逃走时从凶器上滴落造成的。想着也许山顶那里会留下蛛丝马迹,高元又跟林琰检查了靠近断崖的一草一木,可惜依然没什么收获。
高艺和林若光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他们把失魂落魄的清弥暂时安置在了县衙,又联系了寺庙准备赵芳姿的身后事,然后推了一辆独轮车上山。赵芳姿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可疑,应当尽早入土为安,这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劫难重重,高元不希望他的后事还有什么波折。
回到县衙以后,高元向何磊报告了赵芳姿死亡一事。不出所料,他果然被对方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而这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因为责怪他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如果换做是别人,会不会早就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将凶手绳之以法了?赵芳姿不会枉送了性命,清弥不必承受失去挚爱的痛苦,高艺和林若光更不必因此而自责。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无能也是会害死人的。
高元原本就清楚自己的斤两,他也从未有过高官厚禄的野心。如果能够把县令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常常这样想。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一旦握住,就感觉得到几千条性命在其中。高元忽然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好像千斤的担子全都压在他胸口,就快被压碎了一样。
无法再在房间这样呆下去,他走出房门,正好看见清弥望着院里的水井发呆。担心下个瞬间他就会投井自尽,高元连忙走过去,挡在他跟水井中间。清弥其实并没有望着水井,他对于高元挡在自己面前这件事毫无知觉,眼睛仍旧空洞地不知望着何处。高元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回到现实。
“准备出去吗?”高元看着他手上提着的布包问道。
“啊?”明明是自己手上提着的东西,清弥却好像很惊讶似地看着,“是,要出去。先生得换衣服才行。我拿了先生最好的衣服出来,平时先生都舍不得穿,您也知道,蒙馆的孩子们都很调皮,根本管不住。”
看着语无伦次的清弥,高元脑袋里开始呈现出各种悲剧:被马踩到,被车撞到,滚下山崖……他不确定清弥是否有求死之心,但让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独自出门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我跟你一起去。”他不容反驳地说。清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赵先生可有家人?”赵芳姿并不是本地人士,平日专心教书,跟县城里的人往来不多。葬礼冷冷清清的终究不好,他希望可以将赵芳姿的家人找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让他重回故土。
“没有。先生天生亲缘薄,五岁就成了孤儿。后来他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养,但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先后寿终了。他养父临终的时候告诉他,他是安平县人士,所以先生才会回来这里。到了安平以后,先生就变得非常开心。虽然只有很模糊的记忆,但是他记得他小时候就住在现在住的房子里,还说自己的亲生母亲非常美丽,非常温柔。我当时还笑了先生呢。”清弥如数家珍地诉说着,大概是想起了两个人初到安平时的情景,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
“这里也算是赵先生的故乡了。”
“先生他非常非常喜欢这里。虽然总是抱怨书肆里的诗集太少,房中秘籍太多,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说到这里,高元和清弥不约而同地笑了。当地人识字的不多,风雅人士更是寥寥可数,所以书肆里卖的大多是孩童上蒙馆私塾用的书和各种春宫图。有一次高元本想买本诗集附庸风雅,结果白脸进去红脸出来,以后再没踏进去一步。
走出城外,行人渐渐地少了起来。黄昏时分,树木细长的影子投在路上,每当有风刮过,就好像张牙舞爪的妖怪要吃人一样。清弥突然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注视着前方,苍白无神的面孔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人偶。高元有点担心,害怕他被地上的影子就这么拖入黑暗之中。
“我跟先生……我们两个……睡过了。”
清弥手里的布包掉在了地上,扬起灰黄的尘土。
☆、陈年往事1
高元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清弥。虽然早就知道清弥喜欢赵先生,高元还是惊讶得合不拢嘴。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清弥自己也因为单相思苦恼了很久。
清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自嘲地摇了摇头说:“原来啊,先生早就知道了。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是一点都没瞒过先生的眼睛。先生他突然跟我说,很感谢我,但是他不希望我被他就这么困住。他说,天地很广阔,如果我把人生都浪费在他身边就太可惜了。我听了很生气,如果讨厌的话就直说好了。说什么感谢感谢的,可是话里的意思明明就是想要赶我走。”
两个人朝夕相对,赵芳姿会发现清弥的倾慕之情也不奇怪。可是他应该很清楚,这种事一旦说破,就不可能回到自然相处的状态。赶走了清弥,他到哪里去找一个能如此尽心服侍他的人呢?
“所以我强迫了先生。可是听着他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又忍不住哭了。肚子上的伤口裂了很痛,我的心更痛。先生他抱着我,安慰我,一点都没有怪我,但是要我下不为例。我当时答应了,但我是骗他的。我心里想,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顺水推舟,先生就永远都属于我了。”清弥双手掩面,泣不成声,“我不该骗他的……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长安很繁华……苏杭很漂亮……他说我该去看看。但是我想跟先生一起去,有先生在身边,就算看不到那些也没关系……”
没有了最爱的人在身边,纵使万般美景也与自己无关,这种心情高元大概能够明白。但是更令高元在意的是赵芳姿的举动。
“然后呢?”高元问。他知道这样显得很无情,但是有些事情必须立刻弄明白。
清弥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然后?”
“然后赵先生跟你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吗?”
“先生说这么多年来让我吃了很多苦,非常对不起我。”清弥苦笑着擦掉了眼泪,捡起了地上的布包,“其实先生哪里有对不起我呢?是我对不起先生才对,如果没有先生的话,我早就死在了那个以打人为乐的疯子手里。他为了凑齐给牙人的钱,把亲生母亲留下唯一一块玉佩都给卖了。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感谢他,别看我小小年纪,其实已经被转卖过好几次了,什么样的人都碰到过。他们花了钱,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公平的买卖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不恩情。但是先生把我从牙人那里领走以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回家吧。’他花了整整四百两银子,就是为了救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听着清弥这番话,赵芳姿那张消瘦而忧郁的脸又浮现在高元的眼前。他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了解并不深,但是高元觉得他就是会倾尽所有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只可惜我早就没有家了,辜负了先生的一番好意。但是没关系,先生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先生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清弥说着抱紧了怀里的布包,好像紧紧地抱住了最爱的人似地。“走吧,先生还在等着我呢。”说完,他就迈开步子,向着寺院走去。望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高元却觉得他好像跟刚刚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个空壳子,身体里仿佛有了坚定的力量。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还点事要办。你可以自己过去吗?”
“我没关系的,县令老爷。”清弥没有回头,仍旧沿着自己的路走去。高元则转身回城,脚步渐渐地由疾行变成了奔跑。穿过熟悉的小巷,高元到了林府的后门,直接推门跑了进去。
平日里总是在西苑侍弄花草的林琰今天竟然不见踪影,就连如影随形的林若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高元揪住一个家仆气喘吁吁地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跟花副总管在书房……”
家仆话没说完,高元就匆匆地往书房跑去。书房的门开着,林琰端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听花孔雀讲解。高元没有敲门就直接冲了进去,虽然他还没不客气到把林府当成自己的家,但是他实在没有耐性去理那些繁文缛节。
林琰看到他有点惊讶,随即收了账本,吩咐花孔雀端些果品茶饼过来。“今年的柚子很甜,你一定要尝尝。”林琰一边把账本放进书柜里,一边对高元说。高元喘了两口气,坐在林琰对面。虽然刚刚急得恨不得能一步千里,可是真的来到了林琰面前,他又开始有些犹豫。
“那个,你那株牡丹花怎么样了?”高元吞吞吐吐地问。
林琰听了以后,困惑地皱起了眉头。“牡丹?我家没种牡丹。”他摇了摇头。
“咦?”难道是自己记错了?高元记得当时林琰跟他说什么牡丹来着。那天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不然现在记忆就能清楚点。“就是你在西苑种的那个,上次你还告诉我说很担心什么的。”本来就对花草没什么兴趣,高元实在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
“我知道了,你是说那株绿牡丹吧?虽然名字里有牡丹二字,但它是菊花。”
“嗯,没错。”高元连连点头,“它怎么样了?”
“我把它从花圃里移出来没多久就枯萎了。”
“你说你娘在书里写了这种情况,你还记得她写到哪里吗?”高元不禁紧张起来,声音微微颤抖。
林琰的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她把病症描述了一遍,然后只写到用无根水三碗就没再继续。”
“也就是说你娘写了治疗的方法,只是没有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