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元咕哝了一句,结果后背立刻被杵了一下,回头一看,高艺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幼稚了点,羞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算是替他解了围。
“玉郎,快来见过高县令。”
年轻人仪态潇落,器宇轩昂,一看到高元当即露出爽朗的笑容。但是高元注意的却是他右脸的淤青。
“你们在查探这件事的时候遇到危险了吗?”
“没有,那个贼人始终没有露面。后来我们去了紫竹林寻找,还是一无所获。那个贼人相当狡猾,他信上说酉牌时分在紫竹林交人,但却不写清楚在紫竹林哪里交人。我记得发现尸体的那个地方在酉时之前还没有尸体,后来我在紫竹林里搜寻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辙声,不过当时并没有留意,因为紫竹林旁有一条出城的道路,那里经常有马车经过。后来我循着刘掌柜的哭声回到空地,发现了小郎的尸体。”
“也就是说,你听到的声音很可能就是凶手驾着马车抛下尸体的声音。”
“我想是的。”
江玉郎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脸上的伤是……”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高元想问的事,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个啊……”江玉郎目光有些闪躲,“我在寻找小郎下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剪径的恶贼,一不小心被他所伤。”
那个黄牙黑面的壮汉口中的江家那小子果然就是江玉郎,高元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有人准备威胁他所约见的姑娘这件事。最后因为江掌柜在场,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着以后有时间再单独跟他说。
难以避免地做了保证,高元和高艺就准备告辞了。这期间江玉郎一直沉默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高元,令他有些不自在。就在他想江玉郎是不是有话要说的时候,江玉郎终于开口了。
“高县令,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玉郎,休得无礼!”
江掌柜大声呵斥。江玉郎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眼神更加坚定了。
“爹,我不怕他。”江玉郎转过头来继续说,“高县令,其实我觉得这个案子的凶手就是林琰。可能不是他亲自做的,但主谋一定是他。”
高元拼命回想林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他就是曹文说的恶霸的儿子。真棘手啊,恶霸什么的,高元不禁暗暗叫苦。
“我爹一直和林琦不和,林琦就对我们家多方打压,不许本县的人跟我爹做生意。他财大气粗,没人敢违抗,我家在短短五六年之间迅速败落,都是拜林琦所赐。这次的事恰好就是在他的儿子林琰接管林家的时候发生,说不定就是为了给县里的人一个下马威,叫人不敢和他作对。不过我江玉郎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他斗到底!”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丝毫没有真凭实据,完全是他自己一个人推断出的结论。高元装作很赞同的样子点了点头,草草说了两句就赶紧拉着高艺离开了江家。
他肚子又饿了,再待下去用不了多久一定腹中雷鸣大作。找了一家清净的小铺子,要了两三个小菜,高元迅速填饱了肚子。可是心情仍旧阴霾一片,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件案子要是破不了,估计自己就要当一辈子县令了。他自己觉得无所谓,不过他娘一定会在她耳边不停唠叨,一想到脑袋就要爆炸了。
“查案不能急于一时,你也别愁眉苦脸的。”
大大咧咧地剔着牙,高艺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根本起不了作用,高元还是照样趴伏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唉声叹气。他当然知道仅仅一天不可能把案子查清楚,只是经验的缺乏使他非常不安,县衙的人又太少,令他更加没有信心了。
不过,一说起县衙,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牢头也没有出现。他真的是身体不适吗?还是没看得起他这个县令,准备就此不干了呢?闭着眼睛胡乱揣测,心中渐渐升起一团怒火。既然在县衙做事,就应该尊重县令,这个道理居然有人不明白。高元一下子直起身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把小二吓了一跳。
“高艺,咱们去看看那个牢头到底哪不舒服!”
说完就气哼哼地走在前面,直奔牢头的家。
牢头住在明月巷,高元到了才发现这是一条肮脏潮湿的小巷。巷子极窄,两侧都是二层的小楼,使得阳光无法到达,里面几乎漆黑一片。他刚走进巷子的时候眼睛无法适应,什么都看不见,等到能够看清大概的轮廓时,已经超过了牢头的家,只好再返回去。
来应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只把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看着高元的眼睛里满是警戒。说明来意之后,她才稍微放松,邀请他们进了屋子。夕照正好从窗子射进来,屋里要比外面明亮得多,高元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她杏脸桃腮,柳眉之下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身材纤细,但并不娇弱,走起路来都带着一阵风。
“老爹,新县令来看你了。”
少女对着一扇破门高声喊道,接着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屋里散发出一股内脏的臭味。如果不是他听到声音微微睁开了眼睛,高元差点就把他当成了一具干尸。
“啊……怎……咳咳……”
老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好像要把生命都咳出来一样。少女连忙拍打老人的后背,轻声细语地说:“老爹,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说话了。”
这是到了安平县以后,又一件令高元目瞪口呆的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老的牢头。
☆、流离失所1
因为只要高元在屋里老人就想说话,但是他只要一开口就不停地咳嗽,少女便怒气冲冲地把高元赶到了屋外。
“请问,他生病有多久了?”
高元小心翼翼地问,少女立刻竖起眉毛瞪了他一眼。
“一年多。怎么?”
“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到县衙来吧?”
老人根本连床都下不了,更不用说到县衙看管犯人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女叉着腰不客气地问。
“没别的意思,既然李牢头生病了,我们也只好另觅贤能了。”
“你是要免老爹的职吗?虽然老爹卧病在床,可是他对县衙的工作从来没有怠慢过啊!”
“但他去不了县衙呀。”
“你的牢里也没有犯人啊!”少女对他瞪大了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你的县衙里没有犯人,所以牢头没去县衙也不算失职,难道不是吗?”
一句话咽得高元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现在是没有犯人,但以后会有的。而且我去过大牢,里面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又暗又潮,到处都是老鼠蟑螂,这难道不是牢头的责任吗?”
“老爹从十八岁开始就在县衙大牢干活,已经足足干了六十年,你这狗官居然因为他生病就要免他的职,实在太过分了!老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当一辈子牢头,这都不行吗?”
少女指着高元破口大骂。高元心里不禁思忖这是什么奇怪的愿望,可是又不敢说出来。
“我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只是县衙的工作总要有人来做。”
“哼,强词夺理。那我代替老爹去总可以了吧?”
“李姑娘毕竟是女儿家……”
李牢头管的可是关着男人的大牢,她怎么能行呢?
“男人做的我都能做,这个就不用你这狗官来操心了。”
“可……”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就会到县衙报到!”少女不容辩驳地说,“还有,我不姓李,我姓叶。”
说完,叶姑娘就一口一个“狗官”地把高元和高艺推了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大门。高元本意是来训人的,没想到自己却被抢白了一通,还搞得那个比他娘更凶的女人要来县衙当牢头,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失策失策。早知道就应该勤快点翻翻县衙里的人事案牍,而不是只从林若光口中问个地址就算了。
“高艺,你去告诉叶姑娘明天不要来县衙了。”
高元拉着高艺的袖口恳求道,他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个女人了,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可是高艺根本无视他的请求,一把甩开了他。
“我才不去,狗官。”
“大胆!”
“你也就敢跟我使劲,人家叫你狗官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
“她太吓人了。”
“欺软怕硬。”
“那你不也是什么都没说?”
“那种时候当然沉默是金了。”
高艺说完扭头就走。高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说话就是欺软怕硬,高艺不说话就是沉默是金。回到县衙,发现曹文和林若光已经把大堂收拾得干干净净,发霉的公文案牍也都拿出来晒了。不过县衙的大门合页都已经锈死,木头也都烂掉了,需要整个更换。可是县衙衙库里一两银子都没有,别说换大门了,就连工钱都不知道要从哪里来,只好暂时把这件事搁浅。
一整天下来高元累得要命,应付了曹文和林若光几句就早早休息了。一躺到床上,他就好像昏过去一样睡得死死的。半夜的时候,他突然醒了过来,因为他……饿了。虽然个子小,身体又瘦,但是高元很能吃,又非常容易饿。从某种程度来说,吃是他最重要的事。
摸黑走进厨房,里面却连个碗都没有,更不用说吃的了。他迷迷糊糊走到高艺的房间,想让他帮忙找点吃的,结果里面根本没有人。高艺的床铺整整齐齐,应该是出门了还没回来,问题在于,他去哪了。
呆呆地等了一会儿,实在饿得不行,高元打了一桶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过一会儿就有了反应,到茅厕小解。小解完又饿了,就再喝水。一来一回折腾了七八趟,高艺终于踩着日出回来了。
“你到哪去了?”
高元不高兴地问。他们一起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可是高艺竟然自己偷偷出去不叫上他。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高艺面带桃花,神情异常轻松舒畅。
高艺淡淡一笑,扔给他一个纸包,里面装着热乎乎的葱香饼。□的他立刻狼吞虎咽,转眼间就把手里的东西消灭了。舔了舔沾着肉香的手指,高元没忘了追问高艺昨晚的去向。
“我去了南寮。”
高艺干脆地回答,可是高元实在想不明白他去哪里干什么。
“昨天林县丞跟我说,那里有很多年轻漂亮又便宜的姑娘,果然很不错。”
高艺摸着下巴美滋滋地说,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你……你……”
高元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高艺比他大两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高元无法想象他跟烟花女子玩乐的画面。
“少爷,你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去过好几次啊,不过不如这里好,同样的钱,长安只能找到又干瘪又丑陋的姑娘。”
这句话对高元来说简直称得上骇目惊心了,在他心中,共赴巫山这种事只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做,而不是花钱来买。高艺对着大张着嘴巴,眼神呆滞的高元晃了晃手掌,不由得笑出声来:“少爷,赶紧把魂找回来,我有重大发现。”
“啊?”
“何掌柜说的游民,实际上是因为家乡发水灾逃难到这里的。昨晚与我共度良宵的秋月就是其中一员,现在在南寮做没有挂牌的私娼。她说她们村子里三百多人一起逃难到这里,一路上死的死、走散的走散,只剩下一百零几人。她和几个健康的姐妹来做私娼养活家人,有些能走动的孩子出来乞讨,情况非常凄惨。”
怪不得那天把葱香饼给了小乞丐以后他不自己吃掉,八成是有家人在等着食物。
“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秋月说他们躲了起来,一时说不清楚,不过她可以带着我们去那里。”
“他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高元不解地问。
“这件事说来奇怪,他们本来在城郊聚集,后来突然来了一群蒙面人,抓走了十几个壮丁,还杀了上来阻挡的人。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他们才躲了起来,却始终不肯离开安平县,落入了这么悲惨的境地。”
城中有很多壮丁,为什么有人偏偏要抓走路过的流民呢?这真是奇怪至极。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看看那些流民的情况,听高艺的叙述,他们挺不了多久了。
“快带我去见见那位秋月姑娘。”
话音刚落,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在后院响起:“哟,狗官,一大早就要去花街柳巷啊!”
昨天说要代替李牢头工作的叶姑娘不早不晚到了县衙,这正好提醒了高元。他喜形于色地拿出二两银子交到叶姑娘手上,匆匆地吩咐道:“你去买二百个蒸饼,剩下的钱买下饭的小菜。看见曹文就让他找朱掌柜,然后你们一起到南寮来找我和高艺。”
叶姑娘被他弄得晕晕乎乎,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了。高元立刻跟着高艺到了南寮。这里跟昨天到的明月巷境况差不多,唯独多了女人的脂粉味。白天这里显得有些冷清,来来往往的人都低着头,迅速离开。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花灯把整条街照得红彤彤,小巷的两侧站满了招揽客人的女子,个个妖妖调调,眉宇间却满是疲惫。
七拐八拐到了一座黑黢黢的小楼门前,高艺熟门熟路地径自走了进去。他跟门口的女子耳语了几句,就带着高元上了二楼。他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请进。”
“秋月,这位就是高县令。”
一个窈窕温婉的女子向他行了一礼,她尚未涂脂抹粉,显得有些憔悴。
“请高县令一定要救救小女子的乡亲。”
说着,秋月跪倒在了高元面前。高元连忙把她扶起,答应一定会妥善安置。秋月喜极而泣,要他们在门外稍等片刻,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荆布叉裙,俨然一幅农家女子的模样。高元本以为她会穿得更漂亮,不由得吃了一惊。秋月捋了捋鬓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乡亲们不知道我和姐妹出来做什么……”
若是家人知道她们出来做私娼的话,一定会伤心欲绝的吧?高元不禁心头一酸,也低下了头。因为王县令的失职才逼得这些女子不得不做这些违心的事。高元更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很重,但无论如何都要妥善安置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尤其是这些坚强大胆的女子。
“咱们走吧!”
高元笑着说。
☆、流离失所2
叶姑娘他们在南寮附近的大街上等候,曹文和朱掌柜都到了,就连林若光也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包裹,悻悻地站在叶姑娘旁边。高元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几个人就一起出了城。
据秋月所说,她的乡亲们暂时躲在一个废弃的道观里,四周都是密林,很容易迷路。她们自己开了一条路,不过隐藏在芜秽的杂草中,不易被外人发现。高艺和秋月一众姐妹走在前面,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直笑声连连。林若光背着一大包热气腾腾的蒸饼,吭哧吭哧地走在高元身边。
“高县令,你为什么告诉叶姑娘只通知曹参军,不通知我?该不会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县丞吧?”
林若光面无表情地盯着高元,不知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心的。从头至尾高元就没想起这个人,不禁惊得脸直抽筋。可是转念一想,本来就是林若光自己先无视他这个县令的,他这么做也不算过分啊,于是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撒了个